刘衎坐在永寿殿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上,后宫、群臣环伺在侧。正是八月底九月初的夏末秋初,殿外,太液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花红映日,碧落无穷。殿内,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佳酿珍馐,美人如玉,鸣钟击磬,歌舞升平。一张张脸上尽是笑意,道不尽的盎然酒酣。

秦少使带着新入宫的杜充依、姜长使和赵少使,四人在头前领舞,身后又跟了二十几个宫娥舞姬,红紫银绿,锦袄宽衫,执锦仗,捧宝盘,舞了一个花团锦簇的献寿舞,十分热闹壮观。

末了,四人分别捧了宝盘上前,把各自为皇帝准备的寿礼献上:亲手绣的荷包,打的衣带络子,珍本古籍,名工制的玉箫。

刘衎一一接过,面上笑盈盈,口中称谢,吩咐打赏,然而转手便交给禄喜收着,并不多瞧一眼。可见不甚放在心上。

四人怏怏退下。

那献寿舞虽不见舞得如何特别,但胜在花团锦簇和热闹,王政君和群臣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不住点头。

李八子待秦少使回座,忍不住说:“你何苦和她们几个新入宫的一起献寿、跳舞,生生把自已埋没了。”

秦少使闻言,轻轻一叹,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虽然入宫比她们早,在皇上身边的日子也久些,但向来并不得宠。自已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不如和别人一起,还落个热闹。横竖是同病相怜的人,好了,大家都好,就是不好,也不只是我一个不好。”

李八子嗤笑一声,不再答话,自顾去看歌舞。

这时从殿外抬进来一张软榻,四周垂着密密的水晶珠帘,只隐约得见榻上半坐半倚着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软榻被放在殿中央,然后抬榻的人退过一旁。榻中人缓缓直起身,换做了跪坐的姿势。

殿中人面面相觑,对此情形很是诧异。便连高坐宝座上的刘衎,也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身,试图透过珠帘看清楚些。

唯独王政君笑了,笑得得意。若不是她执意,现在怎能有如此效果?

软榻上四垂的水晶珠帘逶迤倾泻一地。永寿殿中央的地面云白光洁,光可鉴出人影,此刻倒映着珠帘那串串如泪滴般晶莹璀璨的水晶串子,只觉空灵虚幻,又影影绰绰倒映出一个柔弱无依的美丽身影,更添美人如花隔云端的遐想。

但听一声琤琮,帘内,纤指轻拨,指尖起落间便清音流淌,殿内响起幽静清远的琴声。琴声起初如月下鸟鸣,继而仿佛幽涧滴泉,慢慢又汇为溪水潺潺、淙淙河水,一路奔涌向翻滚的江海。山间青苔,层峦叠嶂,惊涛拍岸,竟全在其中。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渐渐,琴音由高亢趋于和缓,仿佛凝成一朵玲珑剔透的浪花,逐渐又归于清冽空灵……余音袅袅,绕梁不绝许久之后,终至平静。

刘衎拊掌:“好!如此曼妙的琴音,不知是何人弹奏?”

有宫人立刻上前打起珠帘,帘中安坐着一个披纱抚琴的女子。女子面色苍白,汗珠涔涔,已是跪坐不稳,然而纵是虚弱,也不曾减损容貌的清丽。

“傅良人!”刘衎讶然道,“你身子不是不好,朕准你歇息的么?怎么——”

他说了一半停住,望了望太皇太后。

王政君语声威严:“嗯,是哀家的意思。皇帝寿宴,这阖宫上下、普天之下都在同庆,她一个人孤清清待在自已殿里有什么好?太医说傅良人不过是体质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调养调养就好了。不过是来弹个琴,累不着她。你说是不是啊,傅良人?”

“是。”傅良人赶忙低头应道。她看一眼皇帝:“还请皇上赎罪,实在不是臣妾有意辜负皇上好意,确是臣妾想来为皇上献上一曲……”

刘衎面无表情,点点头:“罢了,既然没事就好。赶紧下去歇息吧。”

宫人正要将软榻抬下,王政君扬手:“慢着,敢情傅良人弹得不好,不合皇帝心意么?怎么连打赏都没有?”继而怕语气过于严厉,又和缓了笑道:“难不成皇帝吝啬,还舍不得不成?”

刘衎赔笑:“怎会。是朕疏忽了,多谢太皇太后提醒。来呀,”他略一思忖,道,“就将那张绿绮赏了傅良人吧,也算琴遇知音。”

嫔妃、群臣中有人听得“绿绮”两字,不由倒抽了冷气。

傅良人病得厉害,原本已撑不住,气喘吁吁伏在榻上,闻言直起了身体,瞪大眼睛望着皇帝:“臣妾如何当得起绿绮?请皇上改赐別物。”

刘衎淡淡道,“有何当不起当得起?朕说你当得起就是当得起。不过一张琴罢了。放在别人手里怕浪费,也唯独你得了才实至名归。只是一样,”他看着傅良人病恹恹的身子,温声道,“你要先调养好你自已,如此才能从容抚琴。”

“是。多谢皇上。”傅良人低头,眼中已蕴了泪。她的软榻被抬下去。

刘衎转头向王政君,唇边含了恭敬的笑意:“太皇太后您看,这样赏赐您还满意吗?”

王政君脸上挂着笑,那笑意却没有进到眼睛里,她把玩着手上的紫檀珠串,道:“满意,满意。皇上的寿宴,皇上满意就好。”

紫檀珠子被她捏得发狠,指甲划痕几乎要刻上去。

那绿绮琴,原本她开口向皇帝讨过,皇帝没给,现下却赏了傅良人。

当初赵飞燕有宝琴名凤凰,常用它弹《归风送远操》,后来将琴赠与了董昭仪。董昭仪心知太皇太后对赵飞燕心有芥蒂,于是弃之不用,王政君感念她一片孝心,便想讨了绿绮来给董昭仪,谁知皇帝却婉拒了。

皇帝当初婉拒得体,并不曾伤了太后颜面,只是今日一来,显然是……

确是刘衎心中有气。他前面纳的几个妃嫔里,唯独傅良人兰质蕙心,且温柔谦恭,所以一向得他喜欢与敬重。傅良人身子骨弱,又不喜热闹人多,最近又病得厉害些,他才特准她不用出席寿宴,好好将息。谁知太后硬是派人抬了软榻,逼了她带病前来。一曲毕,只看傅良人冷汗涔涔的模样,便知她是如何勉强撑持,他如何能够不动怒?

偏他又不能朝太后动怒,于是借了绿绮,让太后难受难受。

他始终是少年心性,无论平时如何隐忍,事到临头,有时仍是不能沉住气。

王嬿望望刘衎又看看姑祖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不知究竟是为什么。

李珠络悄声问王嬿:“皇后姐姐,这绿绮琴很贵重么?”

王嬿尚未回答,王婉抢过话来,“亏你也是弹琴的,连绿绮都不知道。”

王嬿暗暗摇头,婉堂姐竟是从来不肯放过任何取笑珠络的机会。她便低低对李珠络解释:“绿绮是一张传世名琴,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即桐木、梓木结合的精华,原本是梁王的收藏。当初梁王慕名请司马相如作赋,司马相如写了一篇《如玉赋》相赠,词藻瑰丽,气韵非凡,梁王极为高兴,就以自已收藏的绿绮琴回赠。司马相如善操琴,得绿绮如获珍宝,他的琴艺配上绿绮绝妙的音色,使绿绮琴名噪一时。”

话音未落,王婉便道:“但是你知道吗?使得绿绮琴流芳千古的,可是另外一段佳话。”

王嬿点点头,笑而不语,李珠络忙道:“什么佳话?快说快说,就你爱卖关子。”

王婉一看原来王嬿也是知道的,心下有些丧气,便道:“还是让皇后娘娘和你说吧。我这会儿口干得很,要喝茶润润。”

王嬿只得道:“后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一段佳话,也与这琴相关。”

“哦,是了,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原来就是用的这绿绮?”李珠络恍然。

“正是呢。”

那一日司马相如访友,豪富卓王孙慕名设宴款待。酒兴正浓时,众人说:“听说您绿绮弹得极好,请操一曲,让我辈一饱耳福。”司马相如早就听说卓王孙的女儿文君才华出众,精通琴艺,现在正新寡在家,于是就弹了一曲《凤求凰》。文君听琴后,理解了琴曲的含意,不由脸红耳热,心驰神往。她倾心司马相如,便夜奔其住所,缔结了良缘。

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

殿中,段良人正舒袍展袖,载歌载舞。她咿咿呀呀,边唱边跳,身段忸怩。唱的是楚歌,跳的是楚舞。

李珠络问:“她唱的是什么?”

王嬿侧耳倾听一阵,道:“是一曲楚歌,《房中祠乐》。我没听错的话,应该是唐山夫人的——”

她未说完,王婉和李珠络一起低叫起来:“房中歌?”两人对视一眼,掩嘴轻笑。王婉道,“也只有她敢把这种东西拿到大庭广众来唱。”

王嬿知道她们误会了,赶忙解释:“不是那种……’房中歌’,”她也止不住有些脸红,“是房中祠乐,周代宫廷音乐的一种,由后妃们在内宫侍宴时演唱,用琴、瑟伴奏。既称’祠乐’,其实就是宗庙祭祀乐。《礼乐志》云,乐其所生,礼不忘本。”

她没有听错,段良人现在唱的这一首,正是高祖的唐山夫人所作,名叫《安世房中歌》:

大孝备矣,休德昭明。高张四县,乐充宫庭。

芬树羽林,云景杳冥。金支秀华,庶旄翠旌。

七始华始,肃倡和声。神来宴娭,庶几是听。

……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

大山崔,百卉殖。民何贵?贵有德。

安其所,乐终产。乐终产,世继绪。

飞龙秋, 游上天。高贤愉,乐民人。

……

雷震震,电耀耀。明德乡,治本约。

治本约,泽弘大。加被宠,咸相保。

德施大,世曼寿。

……

孔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之乐,子孙保光。

承顺温良,受帝之光。嘉荐令芳,寿考不忘。

承帝明德,师象山则。云施称民,永受厥福。

承容之常,承帝之明。下民安乐,受福无疆。

三人听了一阵,王嬿笑:“这段良人倒会取巧。我说那么长一支《安世房中歌》,她竟能全部唱出来,却原来中间略去好多。头尾倒是齐全的。”

王婉撇嘴:“她若掐头去尾,只怕在座这么多朝臣,一听便能发觉,所以她只能中间动手脚。”

李珠络听了半天也没听太懂,便问她们,到底这歌唱的是什么。王嬿眨巴眨巴眼睛,轻笑:“全诗一百三十多句,不过是罗列了很多的华丽辞藻,阿谀逢迎高祖而已。”

“那——”珠络指指段良人,又看看皇帝。

王婉冷笑:“她自然是唱给皇上听,舞给皇上看,在对皇上歌功颂德。”

李珠络突然紧张起来:“哎呀,就快到我了。”

王嬿鼓励地捏捏她的手:“别慌。”又调笑,“又不是选秀。横竖你已经选进来了。”

珠络不依,拉着她,“不行,姐姐,你陪我去换衣服,看我哪里不妥当。”

二人起身向殿后更衣房行去。

左右无人,李珠络方低低道:“姐姐,皇上寿宴,你是六宫之主,原本该坐在皇上身边,上手位的,却委屈你跟我们坐在台下。”

王嬿不以为意,“那有什么打紧?我才不愿坐那么高,一举一动众人都看着呢。现在和你们咬咬耳朵嚼嚼舌根有什么不好。”

刘衎起初是执意要她坐在他身边的,说帝后理当同席同位,她却执意不肯。太皇太后垂帘,安汉公摄政,她何必争那个席位?也是真的不喜欢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也被众生窥视或仰视的感觉。

“看到高武侯了吗?”李珠络道。

王嬿摇摇头。

百官的座位与后妃的座位遥遥相对,相隔甚远。只是为了看歌舞方便,才撤去原本该遮在后妃们身前的屏风。皇帝寿宴这样宏大的排场与场面,别说在群臣百官中搜寻出傅稚游,便是她要看清自已的父母家人,也是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