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你呢?”

“我刚刚在想,如果我们说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考察他们的,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聚他们在一起然后出题考察?可是想想,能说奉谁的令呢?旁人的名肯定不能冒,那是一下就会穿帮的,唯独不会穿帮的是冒你的名,可是那样一来,你为什么不在宫里直接召见他们,而非要这样偷偷摸摸前来、还自已冒自已的名?”王嬿道。

刘衎叹气:“你爹要是肯让我召见,又何必塞了那样一个花名册给我。”

“哦,对。”

又过了良久……

“我觉得有东西咬我。你说,现在还没到6月,会不会已经有蚊蚋了?”

“别打岔,你先忍忍,让我再想想。”

王嬿气馁地在地上坐下来,为什么一切不按预想的发生呢?害她在这儿喂不知名生物。

“有了。”终于刘衎道:“我们先找个地势最高的所在,把一切尽收眼底,说不定就能看出个大概,或者有了办法也不一定。”

王嬿暗暗翻白眼,这也算办法?但既然别无良方,也只得道,“好吧!”又问,“箕子兄,那依你之见,何处最高呢?”

“这个嘛……”刘衎极目四眺,“屋顶吧……”

“请问是你能上去还是我能?”

“呃,这个嘛……”

王嬿从地上站起来,一头冲出黑暗,悲愤道:“走,回宫!”

刘衎跟着出来:“这样就回去了么?不好吧……”

“那你觉得不回去现在这样就好吗?昂?”

“是也不怎么好……”

王嬿懒得理他,率先在前面走,刘衎没精打采的跟在后面,边走边还恋恋不舍地向后回望。突然,他一指不远处:“嬿儿你看,那边屋顶上好像站着一个人。”

王嬿一看,果然,那边不远处的屋顶上立着个人。是背负着双手,举头望明月的姿势。

她摇摇头:“走吧,横竖我们又上不去。”

“你说那人在干嘛?为什么站屋顶上。”

两人沿着来时路继续走,王嬿懒懒道:“爱干嘛干嘛。心情不好站高点吹吹风呗。思念故乡举头望明月呗。喝多了发疯呗。不受重用出头无望想要寻死呗。夜观个星象测测明天天气呗。”

她突然顿住身形。

刘衎在她身后正听她信口胡诌听得有趣,来不及收住步子,险些撞她身上。

“这是怎么了这是?”

王嬿仍然保持顿住一刻的姿势,慢吞吞道:“我觉得——我好像——认识那个人。”

她一个急转身,定睛再去看那个身影,果然与记忆中伫立在草楼观山顶的那道身影无缝重合。

王嬿撒腿便向回跑,边跑边叫刘衎:“快点,我知道他是谁了,我认识他。”

所幸一路上没遇到人,不然一个侍卫一个太监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还奔跑得如此欢实,恐怕会引起围观。

刘衎惊异地发现,王嬿撒腿跑起来竟不比自已慢多少。他现在相信,她说以前多次溜出家门绝不是吹牛和乱盖的。

等跑到跟前,两人才发现那是一所孤零零的房子,与别的宿舍相距甚远。此时来不及细想缘故,反倒庆幸左右偏僻无人,不至于暴露了行踪。

王嬿等一口气喘匀,站远了些,好让屋顶的人和自已能够彼此看见,这才小声说:“请问,屋顶上的仁兄,可是西门道人?”

上面的人没动,只是袍袖依稀轻拂了一下,许是有风。

王嬿看看四周,稍微加大了点音量:“请问——”

她头顶一黑,仿佛一大片乌云或一只大鸟掠过……

——至于究竟是一大片乌云还是一只大鸟,以后这一直是她和某人争论的一个话题,一个打不完的嘴皮官司。

她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一旁的刘衎也刚刚反应过来,正要扑身上前去保护,一道慵懒的男声响起:“这位小公公,莫非是王五公子?”

声音里饱含戏谑。王嬿听到这把久违的声音,简直恍如隔世,泪水喷涌而出。

从房顶飞身下来,此时站在面前的,可不正是西门君惠。

除了他,谁会如此言语刁钻刻薄?

王嬿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几乎想要扑他怀里去了,想想种种的不妥,于是只前进了两步,脚便钉住在地上。

“西门……道人。”千言万语,她只叫得这一句。

西门君惠打量了一下刘衎,目光转回王嬿,似笑非笑道:“好些个月不见,原听说你进宫做皇后去了,谁知却原来是做了太监。”顿一顿,又道:“还是个爱哭的太监。”

王嬿扑哧一笑,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正要回嘴,一旁的刘衎已不悦道:“大胆!”

王嬿赶忙制止:“你别怪他,他这人说话就是这样。他是我的旧友。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对我好的人里,就有他。他是方外修行之人。”

西门君惠静静立着,听到王嬿说“为数不多的对我好的人里,就有他”,禁不住眉心微微一动。

王嬿轻扯着刘衎衣袖,走到西门君惠跟前,向刘衎道:“这位是西门道人。西门道人,这位是……”

她搔搔头正为难,西门君惠淡笑着说,“我只问你,此刻我面前的,是皇后还是王五公子?”

“王五公子。”王嬿想也不想答道。

“如此,这位便是王五公子的夫君了。”西门君惠说罢,稽首向刘衎行了一礼,乃是方外之人向世俗中人的普通礼数。

王嬿顾不上害羞,也顾不上管这话的不伦不类——王五公子的夫君,公子居然有夫君,奇道:“你怎的知道?”

刘衎叹气:“笨。这个时候能和你在这里的,除了我还有谁?”

除非王嬿和人私奔。但这自然是他认为绝对不会发生的。

西门君惠这才今晚第一次认真打量刘衎,点头承认:“不错。”

其实他原本没想到会是皇帝。若非与王嬿行迹亲近,又用了你我来彼此称谓,他会以为这人只是一个普通侍卫。何况看这人刚才没有一点畏缩准备挺身而出保护王嬿的情急,又不像是普通侍卫。王嬿若是逃出宫来的,两人又不会如此从容。再看气度年岁,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如此看来,皇帝果然是对她不错的。

“西门……道人,”王嬿实在不习惯加上后两字,总觉得单叫西门顺口些。“你怎会在这里?”

西门君惠却看看天色,道:“换一处说话。你们急不急着回宫?”

这一下提醒了二人,出来的时候够长了,只怕宫门将要落锁,更怕宫里有人发现他们不见了。

西门君惠一看即明,便道:“我先送你们回去吧,其它以后再说。”

路上,王嬿简短讲了下出宫的缘由。西门君惠向来不是嘲笑就是似笑非笑,难得正经一笑,听到他们两人遇到自已前的狼狈无措,忍不住大笑了一回。他实在想不出有谁会比这两人更笨更天真了,若是叫天下臣民知道他们有这样的皇帝皇后,还不知道会怎样痛不欲生呢。

他决定把这个想法留着私下讲给王𤫇,省得皇帝听了不爽。

“你不要尽是笑嘛!你说说,那种情形下,能有什么好办法?”王嬿愤愤道。

“这样出宫压根就是一个错误。”西门君惠闲闲说。

“如果没出来怎会遇见你?”王嬿不同意。

“该遇见总会遇见的。你想不想都没用。”

“哦——”王嬿拉长了声音,将信将疑里有着玩笑:“我知道了,道人你夜观天象,已经算出来了是不是?”

“自然。”西门君惠大言不惭。

刘衎看看西门君惠,突然道:“请问洪范九畴中的次七次八为何?”

他一直在一旁观察着西门君惠,觉得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位有道高人,尤其他能站在屋顶上,又那样轻而易举地“飘”下来。

西门君惠略略看皇帝一眼,脚下不停,状甚随意,说道:“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明用稽疑,即是通过龟卜和诬占以探询上天的旨意,同时,参照卿士、众民和自已的意见做出判断和决定。念用庶征,即是通过雨、晴、暖、寒、风等的气候变化以判断年景和收成。”

“那么敬用五事呢?”

“敬用五事为次二,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

“次五建用皇极,如何树立皇极的威信?”

西门君惠停了脚步,目注刘衎,缓缓道:“在下以为,建用皇极者重在一字,‘建’。若无皇极,何必费神思虑?”

“大胆!”

他正戳了刘衎的痛处。

王嬿连连摆手,西门君惠只作未见。

刘衎兀自气得发抖,西门君惠又道:“阁下既问到敬用五事,当好好思量。此处离宫门不远,就此别过。”

他轻淡一揖,转身即走。

“哎!”王嬿忍不住叫他:“这样一别,下次……”

西门君惠并不回身,只是举起袍袖挥了挥,道:“记得我的话:该遇见总会遇见的。你想不想都没用。”

话音未落,一个身形起纵,人已远在视线之外。

王嬿立了一阵,眼看西门君惠的身影完全消失看不见,叹口气摇摇头,回身看刘衎,却见刘衎正在发呆。她轻轻推他一下,道:“你别生他的气,西门这人说话就这样,能把人气死,但心却是好的。我以前也很反感他,这些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刘衎缓缓摇头,“不是,我没有生气,他说的是对的,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只是在想他说的话。”

“没生气就好。赶紧,我们先回宫吧。”

两人一路通行无阻回到椒房殿,兰台守在王嬿寝殿外,见到他们立时整个人瘫软下来,带着哭声道:“小姐,下次这种事可再别做了!奴婢一颗心七上八下,这几个时辰里简直像被凌迟了千万遍!橘井和杏林来了几次,要送茶点进去,我都挡着,这还好说,可是皇上身边的禄喜一再来打问,奴婢简直是……”

王嬿赶忙说:“好了好了,你看我们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对兰台一阵好生安抚。

刘衎在王嬿帮助下脱了侍卫服,这才召唤人进来伺候洗漱,全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容易等宫人都退下,他一下倒在榻上,闭了眼,一动不动。

王嬿也上了榻,凑近他的脸,琢磨了一阵,自语道:“这是累着了吗?”

正要躺下安歇,谁知刘衎眼皮动了动,嘴巴也动了,道:“他要我好好思量敬用五事。敬用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即是说,态度要恭敬,言论要正当,观察要明白,听闻要聪敏,思虑要通达。态度恭敬臣民就严肃,言论正当天下就大治,观察明白就不会受蒙蔽,听闻聪敏就能判断正确,思虑通达就能成为圣明的人。”

王嬿趴在他耳边静静听着,也不知他是醒着还是呓语,忍不住扑哧一笑。

刘衎睁开眼,目光湛然,没一点困倦的浑浊与蒙昧,竟是清醒得紧。

“我想,我知道要请谁为师了。”

“哦?”王嬿先是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瞪大了眼睛:“谁?莫非——”

刘衎点点头。

“你真的要请西门——君惠?”

“有何不可?”刘衎略蹙了眉:“难道他的才学不足以……”

“足,足,足的!”王嬿赶忙道。“西门可是很有名的有道之士呢,京城里不知有多少王孙贵族想要结识他。对了,高武侯傅稚游你知道吧?是不是数得着的人物?他都对西门君惠推崇备至呢。对了对了,你舅舅卫宝,也认识西门呢,当初还专门在京城最大的云来酒楼宴请拜会……”

王嬿简直如数家珍。刘衎眉毛一挑:“你居然认得这么多人?连我舅舅卫宝都见过?还有高武侯?高武侯可是太皇太后和安汉公都请不动的人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