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到了晌午,刘衎照例去长信宫里陪太后用了午膳,出来又到了长乐宫,径直来王嬿的椒房殿。

王嬿正懒懒歪在榻上读书,渐渐有些困意。兰台才进来通报,橘井就引着刘衎进来,退出去时用衣袖轻掩着唇,已经止不住要笑出声来,出来对着杏林说,“皇上这才刚离开一会儿,又赶着过来看咱们小姐。”

刘衎此前已在椒房殿待了一阵儿,直到摆驾去长信宫。

兰台出来,狠狠白了橘井一眼,埋怨道:“没规矩的。皇后娘娘没发话,你就引着皇上进去。”

橘井还嘴,“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到自已皇后这儿,还需通传?”

杏林到底年长,思虑周全些,也轻轻数落橘井:“皇上再尊贵,毕竟小姐才是咱们的主子。还是应该等小姐发话。”

橘井委屈起来:“我不过是一片好心,想要小姐多得皇上宠爱。有了皇上的宠爱,还怕太皇太后不成?”

她们每日看着自家小姐在太皇太后面前做小伏低十分辛苦,俱是不忿。

兰台上来一把掩住了橘井的嘴,左右打量下才说:“这种话也能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橘井想想也是,点点头,吐了下舌头。

王嬿见刘衎进来,急忙要从榻上起来,却被刘衎按住。刘衎道,“无妨,躺你的。我左右没事,也没地方好去,想在你这儿待着。”

王嬿半躺着,见他半坐在床边,情形是说不出的别扭。突然就想到圆房那晚,红烛隔着大红喜帐透进来光亮,虽则朦胧,却也什么都瞧得清,想到他一点点欺近,揽了自已入怀,又轻轻来脱自已的衣服……不禁红了脸。

刘衎奇道:“你脸怎么红了?”

她支吾:“许是有些热。”

“热?这才三月中呢。”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王嬿想起那天早上他帮她正发钗的事,就没躲,也没动,任他的手抚上。他的手很凉,一如她记忆中圆房那晚,少有温度。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刘衎收回手,歉意地笑笑:“凉着你了吧?”把手放在唇边呵了呵。

王嬿伸手摸了摸他的袍子,倒是棉的,却有些薄,不禁皱了眉:“这才三月,皇上怎的穿这样薄?”说着要起身去拿案上的小炭炉。

刘衎会意,叫她别动,自已去拿了捂在手上,然后

笑笑说,“不喜穿那么多,笨重得紧。再者,”他略收了笑意:“饥寒些人才容易保持清醒。”

王嬿偏头一想,果然他每次吃的也很少,十分节制。

他原本比她不过大一岁,虽则身量高她许多,但身体却未必有她壮实。她虽然苗条,但女子骨架本就小,何况她入宫之前除了读书习字,其余时间几乎一刻也不停,不是被逼着习舞,就是抚琴,要么就是偷溜出去玩儿,还骑马……所以向来健康结实。

王嬿看看眼前瘦弱的皇帝,心里没来由的一酸,想起了大哥的死……说起来大哥的死还和刘衎有关,正是为了让刘衎的母亲和亲族都能够在他身边……如果他身边有母族照顾,便不会穿得这样少,吃得也这样少,这样瘦弱孤独吧?

她向榻里挪了挪,拍了拍腾出的空位,对刘衎说:“要不要上来躺躺?”

刘衎神情一滞,立刻奇怪地看她。

王嬿面红耳赤,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上面比较暖和……”

她话音未落,刘衎已经一掀袍摆,躺了上来。他枕在自已的双臂上,平躺着,鞋子都没脱,眼睛看着帐顶。帐子早已不是大红喜帐和百子帐了,被王嬿换过,换了浅紫的罗帐,悬着深紫的丝绦。

他的身体距离王嬿还有一些距离,王嬿仍是不好意思地又向里挪了挪。她以为自已挪动地轻手轻脚,悄无声息。

刘衎并未看她,却淡淡道:“挨着墙不冷吗?”

他想起新婚夜的第二天一早,她蜷贴在墙壁边儿熟睡的情景。

王嬿的身体立刻僵住,难受地定格在挪动了一半的姿势上。

刘衎偏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别扭的姿势,忍不住笑了。他一侧身,仍枕在自已的右臂上,却伸出左臂把她揽了过来。他料定她必然会如往常一般闪躲,所以力气使得大了点,谁知王嬿却全无反抗,结果一下被他扯进了怀里。

他原本只是想让她过来一点而已。

静了一刻,只听到如擂鼓般的心跳。两人都觉得窘迫,都以为心跳声是自已的,却不知彼此根本是半斤八两。

到底是刘衎面皮没有王嬿薄,他略松了手臂,笑着低头看怀里的王嬿,见她仍紧紧把脸埋在自已胸膛上,忍不住调笑说:“果然是上面比较暖和。”

王嬿“呀”的低叫一声,索性捂着脸,更加不敢抬头了,身体却不依的扭动了下。刘衎的神情立时变得尴尬。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还早,不过是下午,距离晚上还有好一阵。

他再松一些手臂,不落痕迹地把手臂从王嬿的腰上挪到肩背,嘴里说:“到底是两个人贴着暖和。”

王嬿倏地从他怀里离开,向后靠了靠。看见他嘴角透着得意的笑容。她又羞又气,却不知该如何还击,末了,只得重新拿起枕边的书简佯读。起初只是做做样子以掩饰尴尬,谁知看了两眼竟真看进去了。

刘衎撤回手,依旧枕着两臂,闭着眼平静了一阵,这才扭头看王嬿。

王嬿斜躺着,左臂支着面颊,右手执着书简,双目从上至下从右到左缓缓移动着。羽翎般的眼睫如蝴蝶翅膀,忽而扬起,忽而阖上,扬起时透出眼眸的一点黑亮的光。她的两侧唇角轻微上扬着,带出一点了然的笑意。书简在她手中缓慢移动着,眼看着又展开一点。

“读到什么了,这样入神?”刘衎问,一边把身体凑过去,从王嬿的上方去看书简。

王嬿把书简侧了,让他能看到,指着一段道:“喏,这里。”

刘衎去看,嘴里跟着念出声来。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土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

他停下来,疑惑道:“骈拇?”

翻了翻书简,看到书名果然是。

王嬿惊讶,脱口而出,“你读过?”继而改口:“我,哦不,臣妾,是说,皇上读过《骈拇》?”

刘衎笑笑:“又没有旁人,随意些无妨,不必那么拘束。”然后点点头:“是,喜欢庄子的澄澈,羡慕他的逍遥,向往那些神仙,偶有一读。”

王嬿看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我以为皇上只读那些治国安邦的书卷。”

刘衎自嘲一笑,“治国安邦现在哪里轮到我了。”说完自悔失言,不该此时坏了气氛,又立刻补充:“太傅自然是不喜欢朕读老庄,——其实只要是读儒家之外的,他都不喜欢。可是朕喜欢,又闲来无事,没旁的事需要操持、用心,就尽挑些自已喜欢的东西读。”

王嬿想一想,道:“皇上的太傅可是孔光?”见刘衎点头,她接着说,“孔太傅是孔子的十四世孙,自然是推崇儒家了。”

“可是朕却想不到,以安汉公的家学渊源与严苛,你居然也读这些?”刘衎扬扬手里的书简:“难道不该是《列女传》、《孝子传》那些?”他刻意隐去了语气里的嘲讽,只显出轻微的调侃。

果然,王嬿抿嘴笑起来。“皇上果然了解我爹。《列女传》那些是早早就督促我读了的,还有其它那些女经、女则之类。至于其它嘛,我爹自然是不喜欢的,但是,”她眼珠一转,学着刘衎方才的口气:“我喜欢呀,又闲来无事,没旁的事需要操持、用心,就尽挑些自已喜欢的东西读。”

说完她转过身冲着墙壁,身体蜷得如同一只虾子,双手掩着脸,自已先笑起来。笑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好呀!”刘衎去呵她痒,“既然这样爱笑,那就笑个够吧。”

王嬿努力闪躲,奈何她自已先已跑到最里,根本没了躲闪的空间,于是被刘衎在腰上呵得痒不可支,花枝乱颤,气都快要上不来,只得赶紧讨饶。

“皇上,好皇上,你饶了我吧。”

那一句“好皇上”原是她以前向大哥二哥讨饶时的常用语的套用,只是把“好大哥”“好二哥”换做了“好皇上”。她不觉有它,听在刘衎耳里,却是心中一荡。

刘衎暂停了手,支起身,半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叫我什么?”

王嬿好容易喘上一口气,赶忙道:“皇上呀。”

“不对。”刘衎作势要继续呵她痒。

“好皇上?”王嬿迟疑。

刘衎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在她耳边,蛊惑:“再叫一声。”

“好皇上。”王嬿傻傻地重复,一脸莫名其妙。

“唔,再叫。”

王嬿奇怪这有什么好听的,干嘛又让自已叫?闪着迷惑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了。

她一时迟疑,刘衎的手便落在她腰上,呵了呵。

“好皇上好皇上好皇上……”

她娇笑连连,一迭连声地叫。

刘衎看着她红润的脸庞,和额上颈上微微沁出的薄汗,还有小巧嫣红的双唇、亮若繁星的眼睛……

忍不住俯身——

吻住了她的唇。

良久,刘衎睁开眼,却看到一双大睁的眼睛距离自已的面孔不过一寸。

他颓然放开她,嘴唇离了她的,身体也撤离一些,懊恼已极。

她就算年纪小,不解风情也罢,但此刻不是应该有女子的娇羞么?难道她不懂得至少闭上眼睛?如此圆睁双目,诧异、惊奇地望着他,要他如何还能投入,如何还能继续?

王嬿兀自呆呆地望着他,然后摸了摸自已的唇,想一想,又擦一擦。

她这个擦一擦的动作,气得刘衎绝倒。他亲她,难道很恶心吗?

令他更加绝倒的,是——

王嬿指指他的唇,又指指自已的,说:“那个,你刚才在做什么?”

“亲你!”他没好气。

她偏了头,思索状,然后仍然不解:“可是为什么——你的舌头要伸进我的嘴里?”

刘衎虽然已经通晓男女之事,但毕竟也才十三岁,面皮再厚也是有限,何况他向来面皮薄,这方面又多是嫔妃们主动,当下面对王嬿的质疑,实在是难以招架。他想起自已第一次被段良人亲吻时,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要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当时段良人缠在他身上,吃吃笑着,腻声道:“刚才……那个的时候,皇上还……”言下之意,又岂是舌头在嘴里搅来搅去,分明还有别的物事在别处也搅来搅去。

但这些话,他却是说不出口,也不能对王嬿说的。当下,刘衎抄起笑闹前被随手丢在一旁的书简,半坐起来,斜靠在床头上,正色道:“朕考考你,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他把方才王嬿读的那段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这段话是何意?”

“可是,你还没回答我——”

刘衎把书简轻轻在王嬿头上一敲,打断了她,“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朕在考你学问,认真点。”

听说考学问,王嬿立刻哦一声,收摄心神,也坐起来,如同回到父亲书房。她偏着头想了一下,认真答道:“小的迷惑会使人弄错方向,大的迷惑会使人改变本性。自从虞舜开始拿仁义为号召,天下人没有不为仁义争相奔走的,这等于是用仁义来改变人的本性。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没有谁不因为外物而改变自身本性的。平民百姓为了私利而牺牲生命,士人为了名声而牺牲生命,大夫为了家族而牺牲,圣人则为了天下而牺牲。”她停下来,看刘衎:“皇上,我答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