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恨恨瞪他一眼,慢吞吞走过来。果然腿有点酸麻,那么僵直紧张地坐在马背上颠簸一个时辰,不酸不麻才怪。
傅稚游关心地问,“可是骑马累了?”
王嬿摇摇头,冲西门君惠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傅稚游笑笑,没再说什么。
上到观里还需走一段山路,原本可以骑马上去,但那样未免不敬,于是三人跟在接他们的僮仆身后,步行上山。
时值8月,天气燠热,又正是临近晌午,才爬一小段山路便惹人汗下。王嬿与傅稚游已有些气喘,前面西门君惠却和接引的僮仆步履轻快气定神闲,还不时停下等他们一阵。
傅稚游停下歇息,对西门君惠说:“今日方信你们修道之人果然体质大异常人。走这半日,你竟汗不曾落一粒。”
西门但笑不语。
接引的僮仆陪笑:“我们道家最重养生,故对吸气吐纳功夫有些窍门。”
王嬿好奇,“哦?是怎样的?”话刚出口她便自觉唐突,唯恐涉及人家修行之秘。
果然那僮仆嗫嚅,不知如何回答,只望向西门君惠。
西门君惠笑笑,对王嬿道,“你若真有兴趣,不如拜我门下。”
“啊?”王嬿赶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就随便问问。”
哼,她才不要他做师傅。
“他日你莫要后悔,多少人想拜我门下呢。我是看你根底尚可。”西门君惠淡淡说。
“不后悔不后悔。”王嬿再度双手连摇。
西门君惠看她一眼,似笑非笑。王嬿又有了一种他好像知道些什么的感觉。
西门看看天色,对傅稚游说:“稚游兄,不如你们且缓行,我先去拜见师尊,然后安置茶饭等你们。”
傅稚游点点头,西门和僮仆先走了,转眼身影便消失在山弯之处。
不用赶路,速度一放缓,王嬿就活泼起来。也因为傅稚游给她的感觉一直如沐春风,令人十分放松。不像某人。
“傅公子,据说老子曾在此著《道德经》五千言,并在楼南高岗筑台授经,可有此事?”她一边四处眺望一边问道。
傅稚游在她身畔不疾不徐地走着,长腿迁就着王嬿的步幅。闻言看了看这个身高才只到自已腰际——年龄尚在孩童、心智却已似少女的小小少女,颔首道,“确有此事。那台尚在,等会儿上去便可看到。”
王嬿很是兴奋。她在新野时早就听说过草楼观以及种种故事,可惜苦于远在京师,路途遥远。好容易举家迁回京城,却也还一直没有机会前来,不想今天竟收获如此意外。
傅稚游见她极感兴趣,也颇觉欣喜,深感她与自已惯常所见那些高官显贵之家的女子大为不同,便也来了兴致,细细说道:“前辈还有位得道高人留下话来,说草楼观以古仙哲后,景行高真,仰道德为生化之源,宗神仙为立教之本,寻众妙之轨躅,慕重玄之指归,大教所由兴也。恐怕这里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哪位高人所言,可是老子?”王嬿立刻问。
傅稚游摇头,“这就不得而知。”
草楼观虽有秦汉两代皇帝的扩建,但与它后世的繁华相比,此时委实简陋。后来晋惠帝曾植树10万余株,迁民300余户来此,隋文帝又大肆修葺,使这里成为道士聚居之所,而唐太宗也曾改称此处为“宗圣宫”,次年奉道教为国教……
草楼观源起于周,鼎盛于唐,衰落于宋金,毁于宋末,后来又重建。清代建说经台,清末至民国,其中心渐由山下宗圣宫向山上说经台转移。因说经台犹如竹海松林中浮起的方舟,而草楼观也早已不再是以草结楼,故而更名叫做“楼观台”,并且一屹立就是两千多年,至今仍香火鼎盛。这里也果如前人所预言,大教所由兴,成为中国道教最早的重要圣地,道教楼观派的发源地。
阳光炽烈,好在山间古树参天松柏成林,王嬿和傅稚游行走在林间树下倒也阴凉。他们走走停停,一路闲谈看景,鸟语花香间,偶有小动物穿行其间,王嬿目不暇给。突地,傅稚游顿住脚步,王嬿怔忡间抬头,便发现眼前景象渐渐开阔,前方不远一座高台屹立在终南山间,山峦叠翠,云雾缭绕,超尘拔俗。
那是一座质朴的建筑,由木柱和茅草构成,古朴稚拙,若非其高度,几乎与四周山林融为一体。茅草屋顶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仿佛披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那一定就是草楼观了!”王嬿毫不迟疑确定。
傅稚游点点头。
他们走近时,迎面飘来淡淡香气,说不出的清幽,像是某种药草。草楼观前的庭院中,一个青铜香炉袅袅升起青烟,仿佛与天地相连。
待得上到观里,果然已一席蔬菜饭食摆在那里,却不见西门君惠。傅稚游让王嬿先行用餐不必等他们,便去寻西门君惠。王嬿早已饥肠辘辘,顾不得许多,一餐饭吃得无比香甜。
观里人烟稀少,偶有束发插簪、袍服装束的人,也都是低眉含笑,拱手为礼,客气却疏远。王嬿信步闲庭,老远看到傅稚游的身影,高兴地奔过去,待要开口,却看到西门君惠正和一个人对弈,赶忙打住。
观里有只小亭,一张石案拔地而起,竟是与地面相连,仿佛是从地上的石头中直接凿出来的。西门君惠正与一老者据案而坐,席地对坐于青石地面上,各执一子下棋。
傅稚游站在亭外,与石案半尺之隔。看到王嬿,轻轻点头,下巴一扬,示意她看棋局。
王嬿暗道惭愧。父亲对她和几位兄长的教育向来抓紧,拜了各位名师宿儒来教他们,别的还好,但唯独下棋这一门功课,她学得不是很好。她性子直爽,还有些急躁,能坐得住读书,但面对下棋,却缺乏计算谋划的耐心和通盘思量的远虑,与师长对弈,每每败下阵来,于是更加的没有兴趣。
她才观摩着棋局,西门君惠却弃局,站起行礼,对老者道:“师尊,徒儿输了。”
老者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光洁,非眼周细纹密密,直可被人误认作壮年,闻言道:“你可知输在哪里?”
西门君惠垂首:“弟子学艺不精。”
老者拈须,摇头:“你自幼习于博弈,及长,诸师兄弟里无人能出其右。往日与为师对弈一局,总要至少两盏茶功夫,如今才不过半盏茶功夫你便说输了。”
“请师尊教诲。”
“夫弈棋者,要专心、绝虑,静算待敌,坦然无喜怒挂怀。大抵一局之中,千变万化,如电掣雷,如狼奔虎跃……”老者起身,淡淡道:“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你且想想罢。”说罢袍袖一挥,对傅稚游微一颔首,步出小亭向别处去了。
西门君惠怔怔立在原地,汗湿重衣。
师尊的意思是说人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水只有在安静的时候,才能照见天地万物,人心也是如此。只有心静,静得像一面镜子,才能成为“天地之鉴,万物之镜”。师尊是说他心不静,而心不静是他们修道之人的大忌。
他不及理会傅稚游与王嬿,追师尊而去。
傅稚游待要开口召唤,想想作罢,摇摇头,轻轻说:“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继而问身畔的王嬿:“这句话你可懂得?”
他和王嬿站在亭外,原本是想等棋局终了才进去,以免打扰二人对弈,不想此刻……
王嬿想一想,点点头:“我记得大约是《列子》中所载,列御寇射箭给伯昏无人看时,伯昏无人曾经有此言。”
“愿闻其详。”傅稚游存了考校的心思。
王嬿横竖吃饱了饭,此刻气力充足,便侃侃而谈,“列御寇射箭时先拉到满弓,然后放一杯水在手肘上,这时才放箭。而且他是连续射箭,前面的箭刚射出去,后面的箭又搭上了弓,一箭连一箭,而他则如木偶般平稳。伯昏无人说,如果我和你一起登上高山,站到危险的石头上,面临万丈深渊,你还可以射箭吗?当伯昏无人爬上高山,站在危险的石头上,面临万丈深渊,背还向后靠一靠,脚有两分悬空在外时,他请列御寇过去,而这时列御寇却趴在地上,汗已经流到了脚后跟。然后伯昏无人便说了这句——’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她一口气说完,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傅稚游暗暗点头,却仍是问道,“你理解此句乃是何意?”
“应该是说,人世间真正高明的人,向上可以看透苍天,向下可以看清黄泉,世界万象了然于心,在任何时刻都可以神色不变,气定神闲。”
傅稚游欣赏地看着王嬿,赞叹,“你小小年纪,竟然涉猎颇多。此般道理竟也懂得。”
王嬿羞赧:“父亲藏书甚丰,只是对嬿儿所读有诸多限制,四书五经之外概不允许。是嬿儿顽皮,时常偷阅,又怕父亲发现,所以匆匆背下囫囵吞枣,然后慢慢再回味,难免记忆不准、理解错误,或又似是而非。”
她未曾留意,自已已不自觉的不再自称“在下”,而是自称“嬿儿”了,如同对兄长般。终究她不是男子,不住“在下”、“在下”地说话难免别扭,此刻一旦心神松懈,便忘记伪装,露出小儿女的本色来。却也忘了问,傅稚游刚才用这句究竟是在说谁,那位老者,还是西门君惠?
“哦?你告诉我,不怕我告诉你父兄么?”傅稚游饶有兴味。
王嬿看了看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笑得顽皮:“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告诉傅公子你很安全,你一定不会告诉我爹是吧?至于我大哥,嘿嘿……”
傅稚游立时明白,如果没有王宇的支持、纵容甚至配合,想必王嬿也看不到那么多书。
他拱拱手,故作严肃:“那要多谢王五公子的信任了。”
王嬿冲他扮了个鬼脸。果然很放松。
傅稚游向王嬿简单介绍了下草楼观的布局,让观里的僮仆带她四下走走,然后问明西门君惠此时所在,匆匆向观后奔去。
西门君惠却没有在观后,而是正独自立于观中的老子像前,默默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听到傅稚游走近,缓缓开口,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寂寥与失落:“稚游兄,你我相识时日不短,承蒙你不疑不弃,以我为友,从不过问我师承派别,今日又肯随我前来,奈何——”说着转身对傅稚游长揖到地。
傅稚游未及避开,赶忙还礼,还没开口,西门君惠继续道,“今日师尊怕是不见客了。稚游兄这便可以下山了。”
傅稚游这才明白原来是逐客令。他飒然一笑,道,“好。”
他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身形,叹口气道,“无论如何,那句话我总要送你。”便丢下“至人者上窥青天……”那句后迈步向外走去。
西门君惠仰首望天琢磨了一阵,又叫住傅稚游,道,“我乃隐仙派,亦称文始派,源于老子,后由老子传关令尹子开派,以《道德经》《清静经》《文始真经》为主经,从炼神还虚开始,直接合于大道。至于师尊名讳,实因师尊乃得道仙人,名号不欲为外人知,故而还请稚游兄见谅。”说着又是一揖。
认识这么久,他一直讳莫如深,现在才开始介绍自已的师承派别,还这么认真正式,傅稚游不禁大感讶异。莫非,他对邀请了自已来却没有见到那位师尊而心怀愧疚?
刚才对弈那位老者自然就是西门君惠的师尊,刚才傅稚游也算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结合刚才种种,傅稚游心下已明白大半。他摇摇头,“无妨。”
西门君惠一向淡漠寡言,此番竟似极有说话的欲望。他盘腿坐在老子像前的蒲团上,目光低垂,看着自已垂在膝盖上的手,仿佛自言自语般:“自汉武以来,道家日益衰微,我实在不忍先辈蒙尘,一身所学空负……关尹主张做人要‘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师尊说道法自然,道的弘扬自有天命与定数,应因循随时,不该妄以人力干涉……稚游兄,难道我想借助天命而尽人事、为我道家正名,令道家重新发扬光大,错了么?”
傅稚游无言。许多事的对与错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更不是轻易能够辨明。他一直隐约知道西门君惠的心愿,自已本也推崇道家,故而今日愿意随他走这一遭。但他当然也更加知道,西门君惠想走的,将是一条无比艰辛难走之路。
王宇上山来,见了王嬿少不得数落一顿,略微寒暄,便带了妹妹与傅稚游一起下山回京城。西门君惠留了下来。
王嬿不时借山路弯折处回头张望,看到西门君惠的一袭身影立于山顶,巍然不动,唯宽大的袍袖,为风所鼓,猎猎而舞。
下山渐远,人影渐小,终于分不清是人影还是山顶的一株松影,直至再也望不见,她才怅然若失安坐于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