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被兄长打断,王宇说,“你确定父亲让你准备就是许你穿男装?”
王嬿毫不心虚,理直气壮说,“当然。男孩子嘛,出门就不算抛头露面了。所以,”她看一眼轿子:“我可不坐轿子,我要骑马。”
“好啊。”王宇促狭地笑,好整以暇。
果然,王嬿走到马前,仰头看看,发现自已如果没有外力凭借是绝对上不去马背的。这马太高了,王宇也高,可是这马比王宇还高出一两头。她求助地望向兄长。
王宇笑了,一翻身上了马,伸手给妹妹。王嬿坐在马背上,身后是保护周全的大哥,开心地笑了。
他们去的是京都第一酒楼,名号“云来”。云来的客人非富即贵,绝对的往来无白丁。
“可是’客似云来’之意?”王嬿仰头望着酒楼古朴的招牌,询问王宇。
“大约是吧。”王宇含混应道。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接下来的聚会上,对妹妹的问话心不在焉。
王宇并不算是云来熟客。不说他家教甚严,父亲王莽限制他出入各种公众社交场所,而且他们一家才从封地新野回来不久,即便加上以前,他统共也不过来过云来酒楼几次。但是堂倌厉害,一见到他便热情相迎,招呼说:“王大公子,您里边儿请。卫公子吕公子他们先到了,正在楼上听雨阁品茶呢。”
上得二楼雅间,数张食案拼合一处,上面摆满琳琅的瓜果,炭炉茶器一应俱全,苇席之上,果然已有数人在座。打眼一瞧,先不论高矮胖瘦样貌长相,单看服饰,清一色的贵公子,唯独一人,束发盘髻,负手立于窗前,着一袭青兰色的袍子,像是方士又不是方士的打扮。
王嬿虽则平时胆大,在新野也常和兄长出门,但毕竟新野不比京城,是小地方,而且也没有京城这些气派的世家公子。她毕竟是女子,虽然年龄尚幼,但早慧,又系出名门,早已懂得男女大防,所以乍一见这么多年轻公子,很是羞怯,于是闪躲在王宇身后。
王宇并未顾及她,正忙不迭地与众人招呼、寒暄。在座的有些他并不认得,除了卫公子、吕公子,还有他们王家的两位堂兄弟王柱王丹,另外还有一位傅公子。再就是今日的重要嘉宾——立在窗前的那一位了。
王宇落座,王嬿迫不得已现了身。
“这位——”众人住嘴,都立刻看出面前这位小公子是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孩子。
诸位公子中,卫公子和王丹原本在席上坐得散漫,并未如旁人般双膝着席、小腿也贴席,坐在自已脚跟上,而是斜歪着以肘支地,懒洋洋如同半躺。此刻一见席间竟然来了位女子,虽是小小孩童,但也碍于礼数身份,即刻端坐起来。
王宇这才记起妹妹,哦一声,笑,站起来向众人环形作了一圈揖:“唐突唐突,这是舍妹,非要跟我出来见见世面,我拗不过。还望各位仁兄包涵。”
王丹认出是自已的堂妹,松懈地哦了一声,就想又歪回苇席上,被对面的傅公子轻轻一瞟,立刻讪讪一笑重新坐得端正了。
王嬿轻扯一下兄长的衣袖,小声抗议:“不是舍妹,是舍弟。”
众人却都听见了,忍不住哄笑出声。王嬿更加难堪了,红着脸,垂着头,忸怩着不知如何是好。虽则她在母亲面前越是害羞越要扬头,但此刻终究是面对一众男子,哪里有勇气承受那许多陌生目光。
一个温和的声音说:“这位王家小……”顿一下,终于没说公子或小姐,而是:“……王家小朋友,不知排行几?”
王嬿抬眼,看到问话的那位公子不只声音温和,人也和气,还十分好看,不禁又是羞涩又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当下鼓起勇气回答:“排行五,上面还有四位兄长。”
这位公子额头宽阔,两眉如墨画般英挺,双目朗若星辰,看上去睿智又坚毅。鼻梁挺直,唇角挂着温和的笑意,令人心中生暖,如沐春风。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衣,衣襟上绣着精美雅致的云纹,腰间系着一块雕工精细的玉佩,虽则坐着,但也能看出身姿修长,而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天生的贵气。
“哦,那就是王五公子了。幸会幸会。”他煞有介事地对王嬿抱拳。
王嬿立刻回礼:“我也幸会幸会,只是不知……”她嗫喏:“公子如何称呼?”她刚才躲在兄长身后,哪里知道谁是谁了。
她那句“我也幸会幸会”令众人再度忍俊不禁。就连站在窗前自始至终未曾转身的那位方士,肩膀也不由抽动了两下。
“在下傅稚游。”那人说。
王嬿红着脸点点头:“傅公子。”
“王……五公子,”吕公子吕宽招呼王嬿:“你要不要先坐下?不然我们大家都坐着,就你一个站着,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说着,他冲王嬿眨了眨眼。
吕宽自然也是认得王嬿的。吕宽是王宇的大舅哥,他亲妹子嫁了王宇,做了王嬿的长嫂,他自然认得王宇的妹妹,而且平素没少和妹夫王宇一起逗弄这位王家大小姐玩儿。
王嬿面对别人羞怯,面对吕宽自然是不会的,平时没少了牙尖嘴利地和他打嘴皮官司。此时一撇嘴:“吕哥哥,你是越来越不识数了。那位先生也没坐下,你怎么说就我一个站着?”
吕宽被她抢白,说不出话,只得“呵呵”了两声。
方士转过身来,淡淡看了王嬿一眼,随随便便地在窗下苇席上一坐,却是盘腿,姿态极为流畅优雅。又就手端起一盏茶,啜了两口,面上没什么表情。
那一眼,淡得像云雾飘过,王嬿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冷肃。
她讪讪地,轻轻在王宇身旁坐下来。坐下后,才低着头吐了一下舌。她以为没人看见,却听见旁边的傅稚游低笑一声。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卫公子清了清喉咙,说道:“各位今天都是冲着拜会西门先生来的,这个自不必说了。”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但是昨儿个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各位是否听闻?”
众人疑惑,彼此相顾,继而摇头。只有傅稚游和那个方士没有任何表示。王嬿想起爹说的“多事之秋”……
卫公子点点头:“想必这事是瞒不过傅公子和西门先生的。”他转向王宇:“令尊不曾透露任何?”
王宇一脸茫然:“不曾啊。”
卫公子神情似是有些不信,王宇不由气恼,正待开口,旁边吕宽轻轻用手肘撞他一下。王宇闭了嘴。
王宇的表兄王柱在一旁不耐烦:“什么大事,别卖关子了,赶紧说。”
王柱和王丹的爹是红阳侯王立,可不单单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也是出名的心黑手辣、胆大心细。虽然红阳侯王立是王宇和王嬿兄妹的叔父,和他们的爹王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王莽的家教甚严,对子女颇多管束,不像王家其它子弟的嚣张狂妄,所以卫公子向来是忌惮王家其它子弟的,唯独不怎么忌惮王宇。
王柱一不耐烦,卫公子赶忙赔笑:“是是是,王兄莫急,我这就说来。”他把双手轻拢在嘴上,小声说:“昨儿个夜里,皇上崩了。”
“啊!”
好几个人惊呼,站了起来。
果然是大事。自古天子是天,皇上驾崩,等于是天塌了。
王嬿也愣了。几天前她进宫才见过皇上啊。虽然皇上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但宫里那么多大夫、那么多名贵药材,怎么就会崩了呢?她现在仿佛都能清楚看见皇上当时看掌中舞时的聚精会神。
吕宽看一眼王宇:“令尊一早被召进宫里……想必……”
王宇点点头:“是,家父一早就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了。”
卫公子这才相信王宇真不知情,并不是假装,也不是不够意思,于是赔罪地一拱手,笑着说:“看来王宇兄确是蒙在鼓里。太皇太后下诏说,诸发兵符节、百官奏事、中黄门、期门兵皆属令尊大人。这样看来,令尊很有可能……”他没继续往下说,但众人都领会了意思。他拱拱手,客气道,“以后,还望王兄多多提携。”
王宇很是讶异,但匆忙间不及反应,只是一边说着“不敢,不敢”一边回礼。
王嬿冲口而出:“呀,父亲一下管这么多,那大司马董贤呢?”
傅稚游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这小姑娘还知道董贤?
王宇却已经立刻制止:“嬿儿,这儿没你置喙的余地。这种国家大事,你一个小小女子怎好妄议。”
王嬿本想争辩,但想想这不是在家里,不能像平素那样和大哥顶嘴,何况出门时爹叮嘱一定要凡事谨小慎微,于是低低“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尽管她好想知道董贤怎么样了。
那么漂亮有才干的人。莫非是高升了?想想没可能,皇上刚崩,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升官——可是不对,爹不是就突然得了重用吗?那董贤莫非也……希望最差只是迁职——换了一个官位,千万不要有什么事才好。
她也不过只那晚在宫中见过董贤一面,此前都是道听途说,还是兄长们当她面时刻意隐晦去“要害”情节做了删改后的说法,结果却误打误撞令她对董贤除了好奇还产生了莫名好感。结果皇宫夜宴那晚一见,更是觉得董贤不负盛名,尤其是他出面为朝廷解了匈奴使臣的刁难,怎样看,都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司马,当得皇上宠爱和重任。
她自然不明白兄长们说“大司马侍奉皇上侍奉得特别好”的侍奉,其实是别有含义另有所指的。她所读的书目也是父亲做了把关和筛选的,许多东西都接触不到,所以也还并没有“男宠”的概念。
王嬿这边厢正转着心思,却一下被开口说话的卫公子泼了冷水:“董贤?这下恐怕日子不好过咯。”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
王嬿想问,看到兄长制止的神色,悻悻别过头去。
王丹在桌上叩着手指,沉吟:“皇上崩了,身后并无子嗣,那这今后……”
傅稚游伸出一根手指,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摇摇头:“我等不该妄议朝政。”
“是是,傅公子说得是。”众人点头,显然对这位傅公子是十分服气的。
听雨阁中一时沉默。
王嬿闷坐半晌,很是为董贤担心。但是想想现在这样担心也没用,总要等离开这里回去了才能打听,于是静下心来。这一静心,便开始觉得奇怪:分明大哥是来见有道之士的,而在座的有道之士应该是指那位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过的方士,而且那位卫公子刚才也说大家都是来拜会西门先生的,可是为什么都没有人和西门先生说话呢?他们不觉得把人家请来然后又晾在那里很失礼吗?皇上已经死了,西门先生可还活着呀。
于是她决定解救那位西门先生,使他脱离无人搭理的冷落境地。
王嬿站起身,冲坐在窗下的方士抱了抱拳,朗声道:“西门先生,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她自以为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也自以为自已是“朗声”,很是铿锵有力,却不知听在别人耳中,分明是一个稚嫩的孩童,奶声奶气,却故作老气横秋,学大人说辞,说不出的好笑。只是旁人还沉浸在皇上驾崩的震惊中,一边心里打着小九九,骤闻王嬿此言一时间情绪来不及转换,没有笑出来而已。
方士抬眼看了看王嬿,淡淡道:“哦,你久闻我的大名?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方士束着发盘着髻,戴一顶南华巾,顶髻插着一支式样极简的乌木簪,一袭衣袍是青兰色。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也就寻常男子十五六岁的模样,但王嬿却听说,修道之人不能通过他的表象判断年纪,有的人已经四五十岁,却越修越年轻,反而面若少年,更有耄耋之年却鹤发童颜返老还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