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嬿立刻低头,紧咬着唇,不让自已哭出来。
王莽叹息一声,“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王嬿点点头,仍然沉默。
王莽站起来,在书房内缓慢移动着,从这边踱步到那边,只觉得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是疼爱这个女儿的,甚至可以说是几个子女中最疼爱也最看重的,可是他不是寻常人,不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不能也不会像寻常的父亲那样对儿女慈爱有加,尽管心里也许并无区别。
自从次子王获死后,女儿对他第一次产生疏离,他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看着那么小的女孩开始学着掩饰和不动声色,心都痛了。
然后是因为董贤。
然后是是因为选秀。
但是都不像这一次,女儿连掩饰都已经不愿意了,没有刻意做出的乖巧和生挤出的笑容,只是一味低着头。
他要说些什么呢?怎么说女儿才会理解?
王嬿悄悄从眼角去看父亲的背影。因为长期的伏案操劳,父亲的背略微有些佝偻,不复往日的挺拔。头上也已经有了白发的影子。她算一算,父亲也已经48岁了。换做旁人,当是儿孙满堂、含饴弄孙的年纪,父亲,却几乎是膝下空虚了……四位兄长,除了已死的大哥二哥,余下的三哥王安四哥王临一向不得父亲待见,她再离开的话……
她很想听听大哥的事父亲怎么说,可是又怕听到一些自已无法接受的事情。假如大哥也像二哥一样是被父亲逼死的呢?如果父亲说不是,自已可会相信?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不再有上午在堂姐家时的激愤与冲动,难道她能够在即将永远逃离这个家的前夜,质问父亲——问他究竟是不是他们的爹,他究竟拿他们这些子女当什么?
不,她问不出。她不能让这样的记忆留在自已和父亲的最后一面里,这样对谁都太残忍。她很想能够有一个温情的画面,哪怕只是父亲摸摸自已的头,或者如平时般考校一些学问,但此刻显然已不可得。
望着父亲来回踱步的佝偻身影,王嬿心里酸楚,再也坐不住了,生怕自已最终会不忍心离开。当下她起身,仍是低着头,轻轻道:“爹,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女儿有些头痛,先行告退。”
王莽看着她,许久没有做声。最后,才挥挥手,叹道,“去吧。”
王嬿郑重向父亲行了礼,转身离开,刚回身关上书房的门,便听得里面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中满是疲惫与苍老,还有说不尽的苦恼与遗憾。她靠着门,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母亲却还在闺房里等着她。
挥退了下人,王氏眼含泪水朝女儿张开手臂,王嬿静静走过来,靠在了母亲怀里。母女两人一时都沉默,只静静依偎着彼此。
“别怪你爹。许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已。”半晌,王氏道。
接连逼死两个儿子,父亲身不由已?两位哥哥是犯下了多么天怒人怨、荼毒苍生的事情,难道有万民请愿,来让一位父亲亲手杀死自已的儿子?身不由已?身为旧日的大司马、今日的大司马,如今又已是安汉公,却连自已的子女都保不住,那么普天之下该有多少父子分离?
王嬿轻轻嗤笑一声,从母亲怀里起身,装作去拨弄烛火,拨弄完了又去妆台上逐一摸摸自已旧日的用具,显是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王氏如何能不知?儿女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何况王嬿并不如她自已所想那样善于掩饰情绪。
王氏重重叹了一口气,娓娓而言:“你爹虽送你选秀,但后来也是他向太皇太后提出要让你退出的,太后也允了。可惜朝里上下和京城的民众不同意,日日上书,坚持要让你做皇后。最后你爹也是无法可想,这才……唉,若说你爹疼不疼你,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吗?多少年的夫妻,他的性子是那样,什么都不说,表现得很严厉,心里,又和寻常父母哪里有什么不同呢?”
父亲竟然会让自已退出选秀?这是王嬿绝没有想到的,禁不住一怔。
如此说来,父亲并不是没有听进她的话和想法,还是有考虑到她的意愿的,并非完全地一意孤行,——那,终究还是爱她的吧?王嬿心里一暖。再想到刚才在书房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和白发,忍不住一阵冲动,就想要像小时候一样闯去书房扑进父亲怀里……
可是,想到死去的两位兄长,尤其刚死的大哥,她的心又硬了起来。
“寻常的父母也会逼自已的儿子自杀吗?”她冷冷道。
王氏泪下,赶忙去擦拭,瞬间湿了衣袖。她何尝不曾怨过呢?那是她的两个儿子啊。可是女儿眼看入宫,以后不是想见就能见,她不想女儿怀带着对父母的怨恨,尤其对她爹的怨恨。
“你可知你爹并不只是你们的爹,还是天下儒生的表率?他自已向来本就勤奋、克已,何况更有天下万人看着,试问他怎能不更加兢兢业业、严以律已?他肩负着天下呀。天下人都期待他掌权,好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所以就拿我两个哥哥献祭给天下了?就因为我爹是当世大儒,万人表率,所以就非得逼死自已的两个儿子?他这是要每个人都像他,大义灭亲,也逼死自已的子女吗?可是要如此表率?”
王氏无语。她知道,这个心结,女儿恐怕是很难解开了。其实她自已又何尝能解开。
母女二人一时无话,静静坐着,守着烛火。末了还是王氏开口:“嬿儿,你在家待不了几日了,等宫里的良辰吉日一旦拟定,你就要进宫了。这几日,恐怕是你在家里最后的时日了,娘只希望我们能开开心心的……”
王嬿一下扑进母亲怀里,叫道:“娘,娘……”却再也说不出别的。
哪里还有几日?明晚此时,她已经不知逃离行进在哪条不知名的道路上了。
这一宿,王嬿自是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她悄悄叫来兰台,嘱咐了几句,兰台倏地瞪大了眼睛,继而点点头,轻手轻脚去收拾夜晚出逃的随身物品了。
接下来的时间很漫长,又仿佛很短暂,王嬿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在府邸中四处走动,这里摸一摸,那里看一看,不知不觉踱到父亲的书房。
父亲自是上朝去了,书案上堆放着一册册书简。有两册摊开着,显然是父亲正在读的。王嬿随手翻看,见其中一册是刘向的《孝子传》。她知道刘向是前朝的光禄大夫,也是今朝光禄大夫刘歆的父亲,著述颇丰,她早早就读过刘向的《列女传》,对其中著述的那些通才卓识、奇节异行的女子很是钦佩,也是父亲极力推崇她阅读的。
她想起当初在新野,父亲每日闭门不出,和她两人窝在书房里各自手捧一卷阅读的其乐融融。父亲当初是很认真地给她讲过《列女传》的,只是囿于她的年纪,许多事都未曾言明。
如今她才知道,当初刘向之所以创作这部著作,乃是因为眼看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秽乱宫廷、外戚乱政,于是才引经据典,搜罗上古至西汉的105名贤后贞妇,写成了这册《列女传》。刘向说,“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王教应当从皇帝周边的人开始,于是著成后呈献给汉成帝,以劝谏皇帝、嫔妃及外戚,力斥孽嬖为乱亡之征兆。可惜成帝嗟叹再三,频频予以嘉勉,但始终未能做出什么实际的行动。
书共七卷:母仪传、贤明传、仁智传、贞顺传、节义传、辩通传和孽嬖传。王莽希望女儿熟读的是母仪传、贤明传、贞顺传、节义传,王嬿喜欢的却是仁智传和辩通传。
母仪、贤明、贞顺、节义,顾名思义,是要女人温良恭俭让、贤惠明理、贞洁顺从、为忠义不惜赴死。王嬿也并非觉得不好、对此有什么微词,而是觉得真正难得是仁智与辩通,能够聪明智慧,有辩才。譬如曹植之妻善于观人、有远识,无盐女自荐于齐宣王。
但她并未读过《孝子传》,当下,忍不住捧起阅读。
不过读得几则——虞舜孝感动天、周老莱子戏彩娱亲、周郯子鹿乳奉亲,她便再也读不下去,扔下书简跑开去。
兰台悄悄收拾好行囊,找了许久最后在后园的假山处找到王嬿。彼时王嬿正斜靠在假山的大石上怔怔发呆。
虽四下无人,兰台仍是低声回禀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不敢带太多,只带了替换衣物和一些值钱细软,还有平素小姐喜欢的几件小玩意儿。小姐你要不要查验下?看看有没有漏掉的。”
王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兰台等了一阵不见她行动,不由又叫一声:“小姐?”
王嬿这才从沉思中醒转。她用手指抠着假山上的野草,慢吞吞问兰台:“你说,今晚我们要是一走了之了,爹娘他们会如何?”
“肯定是到处找小姐呀。”
“找不到呢?”
“找不到肯定继续找了……”
“你说我爹要如何向皇帝和太皇太后交待?他们会不会很生气,然后责罚我爹和我娘?”
兰台屈膝行礼:“这个,奴婢不敢揣度。”她悄悄看一眼王嬿面色,大着胆子说:“可是依大人的脾气,就算皇上太后他们不怪罪,大人自已恐怕也是会惩罚自已的。”
王嬿悚然一惊。没错,爹虽然对子女家人严厉,但他对自已要求更严,只是因为他几乎不犯错罢了。自已一走了之,即便姑祖母他们不追究,爹自已会不会引咎自责,然后做出一些什么呢……
而万一朝廷追究呢?不管怎样,都是爹教女不严,他如何还能做天下儒生表率?如何还能做名扬四海、天下归心的安汉公?恐怕爹所有的雄心抱负都要付诸东流了。甚至,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那么王家满门……
她又退回去想,且不管朝廷追不追究,爹自已怕是都会追究。大哥二哥能被逼死,爹会不会也逼自已——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天,为什么还不黑呢?最好瞬间便是夜晚,让她可以没有时间细想,挎上包袱从后门偷溜出去,然后坐上傅稚游安排的马车,一路奔往自由。自此后,隐姓埋名,改名换姓,把过往一切抛在身后。
可是,天却一直不肯黑。
深夜时分,傅稚游带着随从,驾着马车,守候在安汉公府邸后门不远的街道上。他早早安排人买通了巡夜的官兵,今晚都不会有人巡到邻近的几条街上。
傅稚游裹着披风,既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为了抵挡春夜的风寒。
西门君惠没有同行,说这种鸡鸣狗盗、拐带良家幼女的事,不适宜他这样的修道之人参与。傅稚游忍不住质问:“若是她肯跟你入道呢?是不是你就肯出面拐带了?”
西门君惠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不会。”
彼时傅稚游两只脚已经跨出门外,西门君惠在他身后补充:“也一定是你出面拐带,然后回来交给我,我勉为其难收留她,再勉为其难带她入道。”
傅稚游没回头,只是随手抄起一把佩剑向后飞掷过去。
西门君惠自然是躲开了。傅稚游也自知伤不到他。他的身手只是一般,西门的身手却是很够一瞧。
西门君惠哈哈大笑,拿着佩剑把玩,说:“我掐指一算,你今晚怕是要空跑一遭了。”
傅稚游忍不住停下,回头:“你掐的哪根指?”
西门扬扬右手:“这几根。”
“好,等我把王嬿安全送离了,回来剁掉它们。”
西门君惠翘起了二郎腿:“好啊,我等你。”
尽管傅稚游一向相信西门君惠的本事,无论夜观天象也好,还是掐掐算算也好,以及用蓍草推演,但此番他对西门的话语却没往心里去。从云来酒楼第一面起,他就知道王嬿并非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子,不会以嫁入高门大户为荣,以之为人生理想。
所以今晚他怎么可能空跑呢?不,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