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头痛欲裂。
迷糊间,许樱珠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身底下还是冰冰凉凉。
笼子。
她猛地睁大眼睛,爬到鸟笼边缘向下望。
松璃塔。
咔哒。
有人突然打开了鸟笼,她直直坠入半空中。她心脏猛地漏了一拍,恐惧地闭上眼睛往下坠。
“你不是羽族?”
来人惊诧地俯冲,灵巧地接过许樱珠不断下坠的身体,将她带到一旁的小型空中花园上站了稳。
“我不是。”许樱珠摇摇头,不解地看着这个脸生的羽卒。
“你昨晚擅闯羽灵宫,从顶楼掉下来,被羽相发现,送来松璃塔羁押。”羽卒看起来十分面善,见许樱珠仍惊魂未定,给她倒了一杯浓茶。
我怎么会擅闯羽灵宫?许樱珠失笑,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于是戴着沉重镣铐的手中捧起一杯热茶,静静地让自已陷入深思。
这些也都是幻境,她这次辨得清了,趁现在闲着,她努力地回想着现实世界的人和事,以防一个不小心,记忆再次被幻境消褪。
她为什么又进入了幻境?她能想到的只有紫瑰石,那颗与通灵璧能量相似却又失去了灵力的宝石。她现在十有八九是被紫瑰石的幻境困住了,只是紫瑰石的幻境一重接着一重,且和通灵璧大相径庭,她要如何从这里逃出去……
“人类?”江炎看了羽卒一眼,示意羽卒退下,也适时引起了许樱珠的注意。
“是。”许樱珠没有多言,只是按照羽族的礼数,向江炎行礼道,“初次见面,还请江右尉多担待。”
“你认识我?”江炎抬眼,戒备地望向许樱珠。
“我又不是羽族,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怎么会认识江右尉?”许樱珠浅笑,将盏中最后一滴茶水饮尽,“不过看见您,现在是什么时代,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那你如何能知晓我的身份?”江炎坐在了许樱珠对面,冷眼看着云淡风轻的她。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许樱珠轻笑,“我要见周爇。”
“你现下是松璃塔中的囚犯,想要见羽皇,你有什么资格?更何况,羽皇的名讳是你可以随意叫的么?”江炎一如既往地看重等级秩序,许樱珠知道,他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已经暗暗恼了。
“我要见他自有我的道理。”许樱珠抿了一口茶,浅笑道,“我知道他许多事,也知道你许多事。你们羽灵宫上边不是有一方占星台么?你们该请我去做占星术师。”
“知道羽族太多秘事,你觉得,我们还能留你么?”江炎瞥了许樱珠一眼。
“你必得留我,因为,重明一族,就要大祸临头了。”许樱珠淡淡道。
“胡言乱语,来人,立即将此人处以极刑!”江炎喊道,继而狠狠拍案,愤而起身。
“江右尉何必假装暴怒,周爇派你来探我,属实是用错了人。右尉擅长带兵打仗,对于揣度人心,可远远比不上周爇。”许樱珠幽幽地望着眼前暴怒的将军,万分冷静。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点,但她必须赌一把,她来到这一重幻境,且知道了仍是周爇掌权的时期,既然她来了,且江炎并不认识她,就说明应当是她已被献祭给通灵璧之后的时间。
既然紫瑰石的幻境带她过来,那么必定是特殊时期,平常时期都是相似的,若非特殊那么有何意义?而对周爇而言特殊的时期,就只有寒恪夺权、拔羽之辱了。
“羽相说得不错,你既能无缘无故出现在羽灵宫中,就绝非等闲之辈。”江炎冰冷的面孔上忽然现出满意的微笑,“来人,向主上禀报,右尉即刻带内奸入羽灵宫觐见。”
一千多年前的羽灵宫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古典气息,羽族传统的雕花与纹饰隐隐透着银月似的光芒,皇宫中的陈设基本都用玉石雕成。宫殿大门轰然打开之时,门中忽地传来一阵淡香,许樱珠细细嗅来,果然是沉银蔷薇独特的金属甜香。
抬头,一位绝色美人款款从扶梯上走下,一身烈红色盘金彩绣锦裙,洋洋洒洒的细碎钻石如同星辰般闪烁,完美地勾勒出美人婀娜的身姿。热烈的正红与美人的黑色眼眸形成一明一暗的反差,长睫如扇,轻轻地扑闪了两下。
“给羽后请安。”许樱珠双手虽被镣铐缚住,却仍按照羽族礼数双膝跪地,额头触到合十的双手上,反复叩了三次。
“这就是那晚在羽灵宫发现的内奸?”晚青玉抬眼看向江炎。
“是。”江炎点头道。
许樱珠轻笑,晚青玉的容颜堪称绝色,长眉凤眸,朱唇玉面,长发整齐地挽起,勾画出完美的颅骨线条,玉臂端庄地搭在阶梯扶手上,在朝阳红锦裙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耀眼。
任谁看见她,没有不呆若木鸡的,美人是天赐的艺术品,世人无一不爱,无论男女。
“普通人类,如何认识本后?举止也很得体,礼数也是没有半分错处。”朱唇轻启,连声音都格外好听。
不愧是凤凰。
“凤凰清鸣,果然好听。”许樱珠低语道。
“羽后问话,你听见了没有?”江炎怒斥道。
“民女说了,民女略懂些占星之术,对羽族皇室一些秘事,还是颇有了解的。”许樱珠笑道,“羽后容貌倾国倾城,和羽皇十分般配呢。”
“凤凰与重明,自然是天生一对。”晚青玉扬唇浅笑。
但凡提起周爇,晚青玉的唇畔总是少不了笑容,纯净如银曜石一般的眼睛里亮盈盈满是情意——如果忽略掉她眼眸里那一闪而过的落寞。
“江右尉是要带她去见羽相么?”晚青玉问道。
“不是。陛下吩咐了,直接带去见他。”江炎回话道。
“好,待陛下问完话,把她带去占星台,本后倒是有几句话想与这个姑娘说一说。”晚青玉说道。
江炎丝毫不顾及她是个女子,提了许樱珠的后领便催促她向前走,顺着楼梯慢慢走向顶层的议事厅。
那个人,一身烈火红的羽袍,头戴镶满各色宝石煜煜生辉的羽皇之冠,阳光落在他侧脸上,那样坚硬挺拔的身姿……他穿烈红色极美,眼底浓郁的酒红更衬得那双妖瞳深邃异常,浅金色的柔和日光向他臣服,温顺地亲吻他的脚面,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一层温和而耀眼的阳光。
“陛下,人已经带到了。”江炎屈身行了礼,关上暗室的门,便退下了。
她与他四目相对,就这么相望着。于她而言,她对他总有一腔未曾发泄且日益膨胀的怒火,不能向外燎起万里苍原,便只能向内烧伤了自已。
但这时候的周爇不认识她,他疑惑地看着眼前双手被沉重铁链拷住的女孩,眼眸中万般复杂的情绪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他辨不出那是什么情绪。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过去,那眼神最终只凝结成一片他愈发看不通透的寒冰。
“贱民,给陛下请安。”许樱珠收了目光,艰难地跪下,双手合十,额头轻轻磕在拇指指侧上。
铁拷沉重,她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
“你果真是普通人。”周爇伸手,一团红得妖冶的火焰卷过她的手腕,枷锁消失了,火焰连带着伤到了她的皮肉。许樱珠吃痛,却面不改色。
“你对江炎说,你懂得占星术?”周爇问道。
“是。”许樱珠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许樱珠。”
“既如此,你以后就跟在寡人身边,替寡人好好看着星象。”周爇缓缓走到她身边,“寡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许樱珠的心脏猛然一颤,照理说,他们关于自已的记忆应当是被清除干净了的,周爇怎么还会有熟悉之感?
许樱珠只顾疑惑,却不知纷繁俗事可以忘怀,因情而起的欢喜与悲怆、感动与绝望,从来不可能轻易断绝。
“回陛下,贱民只是普通人类罢了,是断不可能与陛下相识。即便陛下曾在人间待过一段时日,也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哪有普通人类能活那么久呢?”许樱珠缓缓说道。
“你对寡人倒是了如指掌……你如何能确信,寡人不会杀了你?”周爇抬眼,目中已尽是杀意。
“因为陛下不得不用我。”许樱珠毫不畏惧,挑起唇角轻笑,“陛下不能容忍知道您太多事情的人留在身边,但我不仅知道您的过去,还知道您的未来,现在杀我,您的帝位,可就危在旦夕了。”
“一派胡言!羽族良治,何来危难?”周爇冷笑道。
“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寒恪?”果然,许樱珠一将姓名抛出来,周爇的神色即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显然,他丝毫不曾预料到寒恪会谋反,才打了一场毫无准备的仗,结局也只有一败涂地。
“你先出去。”周爇抬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许樱珠双手合十、屈膝,恭顺地离开议事厅。刚出门,便被晚青玉身边的侍女带到占星台。
占星学的东西她大学的时候学过一些,因为好奇便买了许多书来看,虽然跟卓越的占星大师有着云泥之别,所了解的知识却足够迷惑这些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看来羽皇已经打算用你了,术师。”晚青玉坐在占星台上的一方玻璃茶几旁,拉了许樱珠同坐。
“羽后果然和羽皇一体同心,羽皇方才才说过要用臣下,羽后现在便知道了。”许樱珠轻笑。
“那是自然,若他不用你,如何能这么快把你放出来,还亲自烧去你手上的枷。”晚青玉的目光扫过她手臂上灼伤的红痕,继而吩咐侍女斟了两杯茶来,便让侍女悉数退下了。
“侍女都走了,羽后倒放心与臣下单独相处。”许樱珠浅笑。
“有何不放心?术师手无寸铁,如何能害我?更何况,我还想请术师帮个忙,哪有请人帮忙还设防的道理?”晚青玉放下了羽后的架子,连自称都自然地切换过来,她半倚在矮脚凳靠背上,手中缓缓摇着玉骨羽扇,正如水潋风荷一般,千姿万态皆是极美。
“羽后但说无妨。”许樱珠浅抿了口茶,羽后喝的茶,简直比松璃塔中的清甜万倍。
“术师觉得,羽皇爱我吗?”晚青玉的目光希望地探向她。
许樱珠一愣,随即失笑,她从未想过无比尊贵的晚青玉会问她这个问题,也从未想过成婚之后的周爇居然会让如此绝代佳人也心有不安。
“羽后何出此言呢?”许樱珠的声音软下三分。
“我自嫁给羽皇,皇待我没有一天不尽心的,只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晚青玉微微苦笑,“那次皇和江右尉密谈,我无意中听见了两句。”
“皇说,他总记得在人间的时候失去了一个女孩,但无论是容貌脾性,还是他们在一起的种种、甚至是否曾相处过都不记得,只有一点点极浅的印象,是有这么个人,他把她弄丢了。”晚青玉说道,“术师,你看看,占星术能不能,帮我看看皇的过往,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羽后此时再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即便真有这么个人,皇在人间的日子是在一百多年前,那人也早已化作尘土,她是否存在过,都不影响羽后您自已的婚姻。”许樱珠轻声道,“更何况,占星术窥探不到如此细秘的过往。”
“术师未曾有过心爱之人,自然是不懂的。”晚青玉轻轻叹了口气,“皇待我,就像待他的冠冕是一样的,无比珍惜爱护,有时也爱不释手,却难说真的有几分情意。我自是十二万分地爱着他,却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的心。”
许樱珠摇了摇头:“过分贪恋过去的人,不过是爱岁月给记忆蒙上的那层泡影罢了。既然皇真的如此爱惜曾经那个女孩,又怎么会弄丢她?说到底,不过是人心不足,鱼与熊掌想要兼得罢了。可人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把前途放在第一位,皇也不算有错。”晚青玉替他辩解道。
“是不错,只是既然已经做出了取舍,便是把人当作了代价。”许樱珠看了晚青玉一眼,喃喃低语着,“‘人永远是目的而不是手段’,想来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也是不懂的。”
只是晚青玉对周爇的过去十分在意,忍不住又问道:“术师,你懂占星术,你必定知道些什么,皇是我的夫君,若妻子连夫君的心意都不知道,那……”
许樱珠摇了摇头:“您虽贵为羽后,我也必得说这两句话。一个人若把自已的喜怒哀乐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那么他的结局必定是悲惨潦倒。说句真心话,陛下不是值得您爱的人。”
“我已经成为羽后,能做的唯有讨夫君的欢心。我又何尝不羡慕术师,懂得占星之术,能够凭自已的能力立足,还有机会和心爱之人相遇相知相守。皇统领羽族全族,我嫁给了他,身份就只能是羽族的象征,其余属于晚青玉的一切都得抹去。但为了皇而放弃自身,我心甘情愿。”晚青玉情绪有些激动,手腕上两只青玉镯碰出清脆的声响。
许樱珠没有多言,只是淡然开口:“既如此,我说什么,你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什么意思?”
“有些事,该知道就知道,不该知道就不知道,命运安排如此,自有它的道理,您拼命去深挖过去的秘密,可曾想过,万一有些事情你无法接受,又该如何自处呢?”许樱珠望着晚青玉春湖般明媚的面容。
“就像埋藏千年的宝藏,深挖下去,你想看见的是满窟黄金,所以接受不了一窝蛇虫鼠蚁,便把那窝蛇虫鼠蚁重新掩埋,骗自已说什么都不存在,地底下埋着的还是万两黄金。”
晚青玉依旧如蒙鼓中,既然她如此深爱周爇,那么她说再多都不可能撼动周爇在她心里的地位,她此时说周爇的不好,反而激起晚青玉护短的心肠,以为许樱珠说的全是假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谁愿意相信自已情深义重的夫君,曾为了摆脱糟糠之妻,利用她最脆弱的阴影,而诱导她杀人呢?
许樱珠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只涌起一阵悲凉。她本以为周爇和晚青玉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没了人间的勾心斗角和浴血厮杀,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坐拥江山美人。只是他对自已的那一点点情感上的追忆,不过是永不满足的贪欲罢了。
“羽后怎么在这里?”周爇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半分情绪,他素来擅长隐藏自已的脾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永远像茂密草丛中的毒蛇一般蛰伏着。
“妾身对占星之事颇有兴趣,便和陛下新得的术师说了会话。”晚青玉巧笑倩兮,手臂轻轻攀附在周爇身上,“陛下怎么得空寻妾身……”
“前几日料理族中事务,难免冷落了羽后,现在可不是要弥补……”
环佩玎珰,许樱珠知趣地退了下去。
许樱珠未发觉的是,她恭敬行礼离开的身影,被周爇尽收眼底。
是日,许樱珠被周爇召去议事厅商量加派羽兵驻守圣地边境之事,她想到了羽族十二长老都会在场,也预料到了她会受到多少非议。
她跟在周爇身后,倒全然不担心那些老头子老婆子嚼舌根,她既是周爇坚持要用的人,周爇极要面子,自然不会让她颜面有失,但少不了一顿嘀嘀咕咕,她也并不在意。
但许樱珠也难免要给这些人一些颜色看看,当初为了娶晚青玉撺掇周爇甩掉她,这些人一个也脱不了干系。
“陛下,此人说不定就是寒恪派来的内奸,您怎可重用她?”苻萦长老第一个坐不住了,直指许樱珠说道。
“寒恪若要造反,何必派个内奸提前告诉本皇?苻萦长老莫不是老糊涂了。”周爇说道,“我既已决定用她,各位长老不必再有质疑。”
许樱珠看了周爇一眼,淡然开口道:“苻萦长老不满,或许是因为长老您的女儿曾仰慕陛下被陛下婉拒,您心怀怨恨吗?”
“方才我见肃懿长老也颇有微词,莫不是因为您的儿子谡昀曾一心想进入羽灵宫侍奉陛下,却被因为资历不够被否决了?”许樱珠冷声道,“我是羽族的新人,各位长老不放心我再正常不过了,不过陛下已经决定任用我,还希望各位不要忤逆陛下的意愿才好。”
“你倒是懂恃宠而骄。”周爇扬了扬唇角,俯身,风轻云淡地在她耳边呵道。
“陛下的意思,是宠着臣下了?”许樱珠抛回一个眼神,命江炎展开羽族圣地的图纸,开始分析起战术来。
其实她懂什么?只是从前在寒恪宫中,寒恪为了讥讽她,曾向她反复说过自已当时是如何一举拿下羽灵宫,并将周爇从占星台上扔下去的。
许樱珠注意到周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飘飘的、却无比灼热。
可笑吗?许樱珠心下难免沁出一丝酸楚,你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抛弃的妻,无论在什么时代遇见,都会再次为她心动。
她装作没有发觉,将星象与羽族圣地的每一处对应起来。寒恪进攻的时间就在这两日了,她不知结局会如何,命运怎会因她一人之力而有所转圜?周爇兵败,表面上是被寒恪打了个措手不及,可也不至于一败涂地。这些年寒恪在周爇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为了复仇,寒恪做得也算滴水不漏。
几百年的苦心筹谋,几乎掏空了周爇沾沾自喜的羽族盛世。
寒恪这样的人是能成事的,却也未必说明周爇弱在哪里,若非要算周爇的弱点,那便只能说虚荣自大了,一味地听好话,不愿承认自已治下的错失,怎能长久?
午后,许樱珠一个人在宫中花园里散步,那一园子红山茶原是三千多年前就有了的,花中的石桌石凳看起来倒像是新制的,没经历过多年风雨的洗刷,自然是崭新的。
她记得那时生生被周爇下毒,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现的。
也不知生生怎样了,许樱珠叹了口气,坐在石凳上,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晚青玉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她身边。
“术师今日得闲,本后还想把上次没说完的事情问个清楚。”晚青玉突然开口,惊得许樱珠起身行礼。
“术师不必多礼,上次听术师的话,术师必知道些什么。”晚青玉不肯罢手,追问道。
“羽后想知道我从星象中看出什么了吗?”许樱珠抬眼,冷冷地望进晚青玉绝美的明眸中。
未等晚青玉回答,许樱珠兀自开口道:“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珍重当下吧。”
“术师何出此言?”晚青玉有些诧异,花容失色道。
“羽后出生在凤凰一族,无比尊贵,咱们这些凡人受过的苦楚,对羽后来说可算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许樱珠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不远处一朵极艳的红山茶上。
“生而富贵,却更想要权势,生而权贵,却更想要幸福。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完满无缺呢?命运已经赐予羽后无边的荣耀,您合该珍惜才是,因为您永远不知道,您早已熟视无睹的恩赐,什么时候会被命运收回去。”许樱珠起身,行了一礼,“天有异象,大战在即,羽后,珍重自身吧。”
许樱珠辞别了羽后,向花园后边走了走,那是几千年前还清澈干净的羽族圣泉,泉水边种了大片大片的天堂鸟。此时正是花开的季节,一群昂首向天却动弹不得的鸟儿,最多只能随着微风左右摇动。
“这是我种下的花。”周爇迎面向她走来,身后并没有带随侍的人,“你喜欢天堂鸟吗?”
“不喜欢。”许樱珠摇头。
“我也不喜欢,但不知为何,总想种些这种花。天堂鸟是最不自由的花,羽灵宫建在云层之上,在羽灵宫种下一些,也能稍稍弥补这些花的夙愿。”周爇叹了一口气道。
许樱珠无言,只是静静地越过花丛看向远处,周爇见她没有接话,再次开口道:“我与术师曾经相识么?总觉得术师待我颇为冷漠。”
“羽皇在人间时也是百年之前的事了,臣下当时还未出生,怎么可能有此荣幸与陛下相识?”许樱珠淡淡道。
“那术师又是为何如此厌恶我?”
许樱珠诧异地望了周爇一眼,淡然开口道:“臣下曾认识一个人,与陛下十分相像。”
“那个人惹术师生厌。”周爇点点头。
“是。”许樱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承认道。
周爇问道:“敢问术师,此次寒恪造反,结局如何?”
“陛下不必过于忧虑,即便此次寒恪逆反,您极有可能输在他手中,却也会有峰回路转、东山再起的时候。”许樱珠委婉地提醒道。
“不知术师是否曾有过这样一种感觉,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才会想抛掉荣华富贵,做一些,平日里容不得自已任性的事情。”周爇仰头,望着圣泉旁一尊低矮的重明羽像。
“的确如此,人生在世处处都是束缚,那陛下……现下想些做什么呢?”许樱珠问道。
“术师,”周爇伸手拂去许樱珠肩上一枚落叶,“会弹琴么?”
许樱珠微微一怔,摇了摇头:“臣下出身卑微,没有拜名师学四艺的机会。”
“正好。”周爇命人取了一张古琴席地而坐,红衣似烈火,熊熊燃烧在绚烂的天堂鸟花海中,指下破茧成蝶般的乐音缓缓从琴弦上流淌开来,和着汩汩温泉,琴音中满是欢快与释然。许樱珠暗自叹了口气,她太了解周爇,平日里疑心深重、谨慎小心,极难有这般豁然的时候,她望向周爇,此刻却是真心为他高兴的。
“术师要不要试一试?术师手指修长,很适合弹琴。”周爇将琴放在她面前,自已则绕至她身后,轻轻将她的手指按在琴弦上。
“陛下?”许樱珠刚想请辞,周爇却先一步开了口。
“将死之人,术师还不愿了我这个心愿么?”周爇轻轻带动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拂动,琴声滞涩停顿,却也断断续续地成了曲调。
一曲终了,许樱珠轻笑着问道:“陛下教臣下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此为《相思曲》,是我在人间时跟着师娘学的第一首曲子。‘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周爇仿佛回想着生命中无数个过往,眼神迷离了些。
“只可惜太晚遇见术师,许多事情,在下还未能向术师讨教。”周爇话音刚落,江炎便慌慌张张跪到了周爇面前。
“术师,我寝殿中鸂鶒木壁橱左起第三只抽屉。”
周爇话留了一半,便随江炎离去了。
正如许樱珠预料的那样,三天后,寒恪从西云角攻破了周爇的防线。羽族内部定是有大量内奸,里应外合,将羽灵宫团团围住。
晚青玉第一次感到晴天霹雳、祸殃临头,她浑身颤抖着在议事厅中来回踱步,眼睁睁看着周爇被寒恪一箭射下,倒在敌军的重围之中。
晚青玉长嘶一声,立即化作凤凰原身,拼命向捆缚周爇的羽兵冲去,只是寒恪抬手便结了水鱼之印,将晚青玉再度逼回人身。
“听说羽灵宫最近新任了一位占星术师,她人在哪里?”寒恪问道。
“回冕下,方才还见和晚青玉一起的。”墨翎回话道。
说话间,许樱珠已漫步到了寒恪身边,她面上没有一点惊惧,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爇流血不止,微微上挑的凤眸之中没有悲悯。
“羽灵宫占星术师,给新皇请安。”许樱珠缓缓行礼,其对羽族礼仪之熟习,连寒恪都略有心惊。
“冕下,目前这两个人该如何处置?”碧川问道。
“周爇还是人身,不好,打回重明原身,拔羽,打残双翼,从占星台上扔下去。”寒恪看着周爇,一字一句不含一点温度。
“不可!”晚青玉飞身扑到周爇面前,目眦欲裂,颤抖着声音道,“拔羽乃是对羽族最大的羞辱,对待羽皇,你们怎么能如此无德无耻!且……且占星台位置颇高,从占星台扔下去便不是落在圣地了,而是直直坠入人间啊,断了双翼扔下台去,那便是要了羽皇的命!你们残忍至极,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碧川,羽后深情,愿陪羽皇一同受难。”寒恪向碧川使了个眼色,他便扬刀而起,利落地刺入晚青玉的胸膛。
“李医师亲制的灵匕果然所向披靡。”寒恪冷冷地看着晚青玉痛得蜷缩在地,变回了原身,渐渐死去了。
碧川着人带走周爇的时候,他回头望了许樱珠一眼,那一双无比深沉幽暗的血眸中含着许樱珠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璀璨华丽的羽冠掉落在一旁,磕掉了几枚宝石。猩红的披风上沾了不少羽卒的脚印,衣冠不整的他似乎连精神也泄了气,只有那一对红得妖冶的瞳孔还算澄澈,最终也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
“处理完了羽皇和羽后,该我了?”许樱珠瞥了寒恪一眼,冷声问道。
“你愿意臣服于我,我又何必取你性命呢?”寒恪失笑,“在宫中的眼线早就告诉过我,你不过是个普通人类,墨翎,送她回人间吧。”
许樱珠没等墨翎走上前来,向寒恪行了一礼,道:“我想向新皇求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只有新皇能赐给臣下。”
寒恪微微挑眉:“什么东西?”
“臣下知道毒女紫苏是新皇的师妹,想向新皇求一份解药。”许樱珠跪道,“臣下的弟弟身中雪溃毒,疼痛难忍,臣下夜观星象,知道新皇很快便会战胜,于是提前进入羽灵宫等待。此时新皇大战告捷,臣下想借这个契机,向新皇求这一份恩典。民生艰难,还请新皇垂怜臣下的弟弟。”
“救死扶伤乃善事一桩,乌絮,去请紫苏拟解药药方来。”寒恪点点头。
寒恪在人间忍辱负重多年,常常与百姓同住茅草屋,与将士同睡稻草榻,自然懂得百姓的艰苦,如今他心情大好,这个恩典他一定会给。
乌絮很快便捧着两张方子来,嘱咐道:“这头一张药方可解毒,第二张药方可帮助令弟恢复健康。”
许樱珠打开药方,目光上下扫了一遍,便将药方折起来收入袖中。
“多谢新皇恩赐。”许樱珠再次跪道,“临走前,我想去羽灵宫取一样东西,还请新皇成全。”
寒恪抬眸:“哦?何物?”
“新皇不放心的话,着人跟着我就行了。”
“一起去吧,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术师念念不忘。”
在寒恪的跟随下,许樱珠走到了周爇的寝殿中,鸂鶒木壁橱,左起,第三只抽屉,许樱珠轻轻抚过抽屉把手上精心雕琢的翅膀纹样,将抽屉拉开。
一张琴谱。
许樱珠将那张薄薄的纸取出来,《相思曲》。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周爇的字还是那么独特,字体刚毅,却不失精巧隽逸,若说男子写字粗犷豪迈而女子写字娟秀细致,那么他的字独具二者特色,自成一派。
前世,她最爱的便是周爇这手好字。
她无言,只将那张纸轻轻覆在胸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该高兴不是吗?无论她出现在他人生中的哪个时期,他都会对她动情动心。但晚青玉呢?她以死相护的人,眼睛望着另一个人。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她是否真的放下过周爇,她自已都不知道,但此时,她知道自已不必放下。
许樱珠轻轻闭上眼睛,四周的光景和人物全都化作虚无泡影,迅速地向后退去,百里之内只剩下许樱珠一个人。她渐渐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