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阙坐回吊笼中，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他靠在笼壁上，闭了眼睛，脑海中自他罪恶的出生起所有的回忆逐渐浮上水面。
人通常是不记得三岁之前发生的事情的，但白音阙记得，他出生后没多久，便开始形成了无比清晰的记忆。
他记得他母亲将他靠在身边，她愧疚地亲吻他，泪流满面，她看起来很慌乱，但好像下定了决心。
母亲将他抱起来，拖着哭腔，连声说着“对不起”，他那时不懂对不起的含义，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母亲再一次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她纤细修长的手，一只托住了他的后脑，一只掐住他幼嫩的脖颈。
母亲的手在颤抖，她要做什么呢？白音阙向母亲咯咯地笑，母亲看起来好像不开心，他笑了，母亲也会笑吗？
突然，白天懿从门外闯了进来，他双手幻出一棵半透明的绿色松树，植入母亲的脑子里，母亲突然呆住了，戛然而止的眼泪还未来得及从睫毛上坠落，她双手不再颤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将白音阙送到了白天懿怀中。
“星祐，自已的孩子都下得去手？”白天懿将白音阙护在怀中，挥手撤了对索星祐的掌控。
“你懂什么？”索星祐胀红了眼睛，向白天懿扑了过来，他利落地将孩子交到阿听手上，侧了身子，借着索星祐扑过来的力，抓住她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她顺在地上。
“你们索家的确出疯子，”白天懿向小楼使了个眼色，“还未出月子的人，把她扶到暖榻上躺好。”
“孩子既然生下来了，你也不想要他，就放在我身边养吧。”白天懿冷声道，“‘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孩子的母亲是冥族出了名的美人，父母又两相分离，孩子便叫白音阙吧。你要始终记得，有人记挂着你，是你的亲生骨肉。”
……
白音阙被白天懿带到了人间，一年以后，白音阙神童的才智初显，他很快学会了走路、说话、控制自已的魂魄与肉身，那天他跟着阿听在溯时街上买吃的，黑森林蛋糕，洋人传来的玩意儿，他很爱吃。
他牵着阿听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进西点餐厅中，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阿听为他点了一小份黑森林蛋糕和一杯热可可，自已要了一只甜甜圈。
两个人安静地享用美食，直到窗户玻璃上突然现出一面血淋淋的人脸，白音阙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热可可全都洒在了身上，阿听赶忙抽了纸巾擦去他身上的污渍，他却死死地盯着窗上鲜血淋漓的人脸。
惨白的，鲜红的。
是个女人的脸，是母亲。
她胸口插着一把漂亮的镂花灵匕，身旁落了几片残败的荷花。长发散在地上，袍服上的粉晶石被鲜血侵染褪色，鲜血将她的身体包围起来，她眼睛瞪得很大，吐出最后一口气息。
“音阙，是你毁了我的人生。”他听见虚弱的母亲说出最后一句话。
“阿听，母亲死了。”
良久，白音阙指着玻璃说道：“我看见了，母亲死了。”
“什么？”阿听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哪里？”
只是当阿听看过去时，玻璃上索星祐的幻影消失了。
“不会的，你母亲是索家人，是冥族中的望族，轻易不会去世的。”阿听说着，声音愈加弱下去，他知道索星祐和白笙的事于她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她和冥王之子龙澈两情相悦，却在一次酒局中与白笙尤花殢雪，水乳交融，被给她送醒酒药的龙澈撞了个正着。
眼见着与冥王最骄傲的儿子有了婚约，眼见着无上的权力与荣耀只有一步之遥，她自已走错了一步，便是从万众瞩目的太子妃跌至万人唾弃的水性杨花。
她悔、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你知道什么，我希望你不要瞒我。”白音阙稚嫩的童音沉了下去。
阿听摇了摇头：“少爷，说到底这是你们白家的事情，如果您真想知道，还是亲自问您的家人比较好。”
“好。”白音阙点头，倒是出乎阿听的意料，白音阙虽小，却从来是不肯让步的主儿，从未如此干脆地妥协。
回家之后，白音阙站在白天懿面前，想为他看见的幻境讨一个说法，那天好像所有人都很反常，一向严肃却和蔼的爷爷暴跳如雷，书房中的笔墨纸砚通通被他拂到地上，他一边对哥哥白瑜破口大骂，一边痛心白氏后继无人。
“秦烈那条蛇是你能招惹的吗？他巴不得把妹妹送到我白家，你还主动咬了钩！蠢！都是蠢货！”
“白瑜，你是我一手培养大的，你知不知道我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多年前白氏先人就掌握了水阳与火印融合使用的双道圣术，只是精通水阳的一脉因为那次神族的能量波动遗落人间，至今未曾寻到，我带你，带整个白氏蛰伏在人间就是要找到那支血脉，有了他们，把冥族的命脉捏在手中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你这个不成器的，什么东西！大好的前程放着不要，你居然背着我私底下娶了秦柔？冥王早就对白氏心怀芥蒂，断了白氏的灵食，我们只能靠着灵器分解的那一点点灵力在人间勉强讨口饭吃，为的就是白氏的重新崛起，所有人都在卧薪尝胆的时候，你居然娶了一个羽族女人？你对得起我栽培你的心血、对得起跟你一起受累的白氏众人吗！”
“你姑姑白筱刚死，你就要娶妻，我这些年做得好啊，竟养出这么一个好孙子出来！”
“还有，还有你那个叔叔，白笙。荒唐，都荒唐！”
白音阙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白天懿将心中窝藏的怒火全部发泄完了，才垫着脚给他递了杯清茶。
“好孩子。”白天懿蹲下身，将白音阙揽进怀中，“一群废物，不如一个孩子！”
白音阙小手握住白天懿的拇指，想要安抚他急躁的心，但他将他放在了一边，对小楼说道：“阿筱刚过世，你带着意珊去法国投奔叶先生，那么小的孩子，换个环境也好。”
“是，属下即刻安排。”
……
他记得他一岁半的时候，白笙娶了妻，总归也是冥族比较有名望的大家族出身的女子，罗嫣。
罗嫣对自已很好，白音阙是这么记得的，或者说那时候，他以为那样关心他就是对他好。
“热了吧，小阙，阿姨给你买了雪糕哦。”罗嫣温和地笑着，将手中的奶油雪糕递到白音阙手中。
“不行，阿笙，小阙病了，我得陪着他。”
“小阙喜欢这身衣服吗？要不要再买一双鞋子搭呀？”
“没事，阿姨可以处理好的，小阙去玩吧。”
“小阙走累了吗？阿姨可以抱你哦……”
罗嫣很快就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儿子，叫白瑢，白瑢资质平庸，不得白天懿器重，那天白天懿将白音阙关在暗室里，轻轻笑了笑：“音阙，你总说罗嫣对你好，听仔细了。”
说罢，白天懿关上了暗室的门，吩咐阿听将她唤了进来。
“爸，您叫我？是……愿意考虑栽培小瑢了么？”罗嫣满脸堆笑地推门走了进来。
“小瑢和音阙的资质，有如天壤之别，如果说音阙以后必成大器，那么小瑢，连做陶泥的资质都没有。”白天懿立即浇灭了罗嫣的幻想，“甚至，小瑢的智力发育迟缓，音阙一岁时就能独自修习火印之术，而小瑢呢？连路都走不稳，实在不是普通冥族该有的发育水平。”
“您……您是说，小瑢他……”罗嫣的脸色青紫交加。
“罗嫣，如果你真心对小瑢好，和白笙一起，带他回冥府，过正常人的生活，人间的阳气本就容易侵蚀冥族的身体，他若吃不消，还是不要勉强的好。”白天懿语重心长道，“我这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
“我……我和阿笙，会想办法再要一个孩子……”罗嫣青白着脸，咬了咬牙，“不能为白氏光耀门楣，是儿媳的不是。”
“我从未要求你什么，何出此言呢？”白天懿轻笑，“好了，回去吧，好好想想我跟你说过的话。”
罗嫣无言，退出了书房。
从未要求我什么？罗嫣暗自冷笑，还不是因为你已经有了白音阙这个神童，对白瑢毫不在乎了么！
罗嫣走后，白天懿将暗室门打开，小小的白音阙站在那里，目光仍旧是呆呆的，落在白天懿眼睛里。那目光没有什么情绪，就像三九湖面寒冰一般冷，完完全全地将外界投进来的所有事物原原本本地反射回去。
“开了个门缝，瞧见什么了么？”白天懿将他牵到书桌旁，示意他坐下，“音阙？”
他知道，眼前这个只有三岁半的孩子甚至要比一个成年人还要可怕，他的目光总是这样呆呆的，拳头大的大脑却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着。
“罗嫣可以对我好，但如果我比她的儿子优秀，不行。”白音阙稚嫩的童音如同古井一般幽冷，“或者说，她对我越好，我自已能做的事就越少，对外她是慈母，慈母多败儿，我就是那个败儿。”
白天懿笑了，大手抚过他乌黑的碎发：“你看得倒很清。”
白音阙疑惑地问道：“她图什么？白氏无权，冥王又不待见我们，她图什么？”
“啊，”白天懿沉浸在一种虚无的喜悦之中，“白氏当然有东西是旁人拿命也想换来的。”
白天懿只顾沾沾自喜，却没有注意到白音阙看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是啊，从那时候起，自已就已经开始忌惮这个一手将自已养大的好爷爷了。
白音阙靠在笼壁上，有侍女走了下来，她端着餐盘，将食物放在白音阙面前：“白小少爷，您今日的餐点。”
“多谢。”白音阙礼貌地向她微笑。
侍女顿时看呆了眼睛，虽然日日与白音阙相见，她却越看越觉得白家这个传说般的天才少年实在是太俊美了，她飞红了脸颊，提着裙角匆匆跑上阶梯。
这不是她能幻想的人，侍女暗中叹气，赶忙用手背贴了贴脸颊，想让手背的凉意给滚烫的脸颊降降温。
今日的餐点有些丰盛啊，还多了一道玉兰花蒸糕，现下已是玉兰盛开的季节了么？他都不记得时节了。
他记得许樱珠是爱吃这些糕点的。
他从小没有感受过真的爱意，但他知道，与他身边人对他做下的事情全然相反，应该就与真正的爱差不多了吧？不是让她衣食无忧，不是关心她今天练习的法术进步了没有，而是愿意把自已的核心利益让出来，把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他见过太多的人嘴上说着爱，但凡遇到核心利益便陡然变了脸色，他绝不要让樱珠受这样的委屈。
但樱珠能接受这样的他吗？遇见她之前，他从未回望过他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他也从未觉得他做下的事有什么不好。但遇见她之后，他那二十多年欠下的愧疚感开闸放洪般直向他扑过来。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眼睛里那样纯粹的忧悒和绝望是那样令人心碎，那是善良的人逃脱不掉罪恶的折磨，也不愿过分苛责这个腐臭的世界，想要了结自已却又担心亲人的痛苦和犹豫——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得如此详细，最初他只感知到那样的感伤是源于她心底的善良，因为，真正罪恶的人，永远不会痛苦。
五岁那年，罗嫣流产，她如同变了个人一般，把怒火全都撒在白音阙身上，向来对白音阙视若无睹的白笙，听了罗嫣的枕边风，也时常劝白天懿提防这个“阴险的狐狸崽子”。
他记得那天晚上白瑢想要玩他养的一只白羽鹦鹉，白音阙不给，白笙便偷偷将鹦鹉笼子带到白瑢的房间里。
他唯一的鹦鹉，他唯一能说说话的伙伴，被白瑢压死了，他绊倒在玩具上，扑倒了鹦鹉，压死了。
“一只鹦鹉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门大户的子嗣，倒计较这些鸡毛蒜皮！明天我赔你十只，贱卖的玩意儿。”
白笙是这样说的。
第二天早上，白笙的确买了十只白鹦鹉回来，方方正正的笼子里十只小鸟叽叽喳喳乱叫，白笙将笼子贴在他脸上，强硬地塞进他怀里。
“拿去。”
“谢谢父亲。”白音阙微笑着将笼子抱在怀中，抬头对白笙绽出个可爱的笑脸。
当晚，白氏老宅失火，白笙、罗嫣和白瑢死于非命，他们美满幸福的一家——白音阙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个不留。
父母双亡，弟弟也死了，所有人都在可怜白音阙这个跪在父亲灵前抹眼泪的五岁小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肿成两颗小桃子，没人知道他们一家人的死，他才是罪魁祸首。出事那天晚上，他面带愧意地给白笙端了杯茶：“父亲，对不起，我不应该因为一只鹦鹉和弟弟计较。”
“懂事就好。”白笙白了他一眼，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罗姨，对不起。”他双手敬上，罗嫣也不好不接过去，装模作样地饮茶。
那天晚上，白笙和罗嫣在大火中动弹不得，他当着二人的面掐断了白瑢的喉管，拧掉了他的手臂，然后眼见着幽黑色的大火将三个人吞噬其中。
樱珠如果知道了这些事，她会明白吗？白音阙觉得有些沮丧。他第一次见她，是个预计好了的阴谋。他与秦烈联手，想剥了她的魂魄，注一个傀儡进去，借她和白意珊几乎相同的容貌，赢得白天懿的信任，从那个老狐狸手里把龙鳞璧骗出来。可笑的是，白意珊是他的表姐，他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自白意珊十岁后，白音阙就没有再见过她。白天懿总是心疼她，隔几个月便要飞法国去看看她，但白音阙对这个表姐并没有多大兴趣，总是不愿同去。白意珊十八岁那年，白天懿想要接她回国，白意珊坚持要坐海轮，结果不小心失足落水——至少，他对外是这么说的。
他后来只见过白意珊一次，在她已经灵肉分离，面目全非的时候，她滩成了一堆骨与肉的烂泥，如同被肢解了一般，看不见脸面，白天懿操纵着她的魂魄，将她强按在白氏藏宝阁中最精密的灵器上，用灵匕将她捅进灵器中央。大量灵气爆涌出来，向来庄重自持的白天懿匍匐在地板上，与禽兽无异，贪婪地吸食着白意珊的灵气，他凝眉，冷眼望着白天懿，他也回首望着他。
阴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缕从白音阙身后透进来的月光，那一条光缝打在白天懿扭曲的脸上，空气中血肉的腥气呛得他几乎要呕吐出来，白意珊的鲜血混着白天懿的冷汗从他花白的头发中滴落下来，几缕额发黏腻地贴在他脸颊上。
“看我做什么？我年纪大了抵御不了人间的阳气，你能活下来，我可不能！”白天懿将剩下的灵气收到罐子里封好，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将白意珊的尸骨扔进大海中。
“什么时候过来的？”白天懿仍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看着白音阙，重重地跌坐在软皮沙发上。
“那真的是白意珊？”七岁的白音阙冷声问道。
“不然呢？除了她，谁能爆发出这么多灵气？”白天懿抽了张纸巾擦拭嘴角残留的鲜血，“放心，我不会动你，你还要替白氏重拾昔日荣耀，你才七岁，火印之术就已经掌握得炉火纯青了，但还需假以时日，再多练习，待你成年，再考虑修习水阳的事情。”
白音阙点了点头，他那时还不知道，有一个女孩与他素未谋面的姐姐长着几乎同一张脸，他更不会想到，他会在那个预计好的阴谋里对她一见钟情。
他曾无数次问过自已，如果他没有错过与白意珊见面的每一次机会，他会不会爱上白意珊。他迷惘了许久，拼命地去寻找答案。
自他有这个想法之后，便有一种浓郁而阴沉的愧疚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那天他背着白天懿潜入阎楼，通过白意珊的记忆花瓣强行重组了她的魂魄，她站在了他面前，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阎楼的中央，她和许樱珠有同样的脸，但她的眼睛呢？
她的眼睛是一团浊气，却有几分谄媚，看得白音阙有些反感。她一身法式碎花长裙，戴了顶夸张的宽檐帽，自来熟地坐在他身边。
“我认识你么？”白意珊轻佻地笑着，“你真好看。”
“不。我只认识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白音阙垂了眼睛，说道。
“你爱她。”白意珊咯咯地笑道。
“是。”
“所以呢？你想试试会不会爱上我么？”白意珊的笑容柔和了下来，她握住白音阙的手，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有感觉吗？”白意珊问道。
“没有。”
“我不是她。”白意珊温和地笑着，拍了拍白音阙的手臂，“所以，回到她身边去吧。”
“为什么长相相同的人，感觉会完全不同呢？”白音阙不解，他抬头，近距离看着白意珊，卷发一丝不苟地贴着她的额头，珍珠耳坠衬得她的皮肤光泽透亮，她笑了，眼神却迷离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白意珊柔声问道。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白音阙回忆道。
“那你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第一眼落到她的脸上了么？”
“不是，我看见的是她的眼睛。”
“眼睛是不同的，”白意珊笑道，“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不同的。”
“可是我爱上一个跟我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会不会很奇怪？”白音阙问道。
“那么说我是你姐姐？”白意珊略微惊讶地扬眉，“你就是白音阙？”
白音阙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
“音阙，”白意珊抚着他的肩，“不要总是沉浸在对某一种可能的幻想和担忧之中，命运安排你我十几年的时光未曾相见，也许就是为了把她带到你的身边。”
“好了，你的法术也维持不了多久，”白意珊望着白音阙泫然欲泣的脸，“我只想劝你一句话，真的爱她，就什么都不要怕。站在她身后，站在她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樱珠……
眼泪流了下来，白音阙感到脸颊一阵滚烫，遇见她之间的生活仿佛从始至终笼罩着层层沉闷的阴云，他一个人站在阴云之下，不在乎周围是何光景，一切总是阴沉的，他也习惯了如此。遇见她之后，就像冷雨之下乌云裂了一道细小的缝，光束从云层之外打了进来，正打在他眼睛里。
生活在黑暗里的人，若是一直处在黑暗里也就罢了，一点点的光芒，都会让他对从前的生活感到一种由衷的厌恶与愧悔。
他觉得他从血脉里，就是罪恶的。
十一岁那年，白天懿将他送去索家。索老太太很是怜惜他，但可惜索府上下，只有她一个人对他好些。他与索家向来不对付的唐家订立契约，一旦索家败落，唐家将给白氏源源不断地提供灵气。
索氏与唐氏在冥王面前都是得脸的重臣，夺权么？白音阙暗自冷笑，他擅长。
他的母亲索星祐有个妹妹，索星绪，与母亲长相有几分相似，索星绪对于这个府上新入住的小客人倒也十分好奇，一日，白音阙坐在临水轩里独自下棋的时候，索星绪摇着团扇向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孩走了过来。
“音阙，”索星绪轻笑着，“你和你母亲长得是真像，你这张脸哪，长大不知得迷死多少女孩子。”
“小姨说笑了。”白音阙双臂覆在胸前行礼，“我倒希望能长得像小姨，母亲长得虽然好看，皮肤却没有小姨好，冥府里阴气重，皮肤都透着暗紫色，我瞧着小姨的皮肤粉粉嫩嫩的，很好看。”
“你这孩子会说话。”索星绪被他夸得格格笑着。
“我笨嘴拙舌的哪里会说话，说的都是事实罢了。”白音阙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角透出几点闪闪的泪光。
“怎么了？说着话，倒伤心起来了？”索星绪疑惑道。
白音阙迅速用衣角擦干眼泪：“我是想起母亲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和储君的婚约也不会取消了，母亲更不会那么早就离世……”
“好了，自责什么？这件事怎么能怪你？都是索星祐和白笙干出来的荒唐事。龙澈那时候多喜欢你母亲啊，旁人他看都不看一眼，是索星祐自已仗着自已美貌，肆意妄为，把索家人的脸面都丢尽了。”索星绪厌弃道，“那龙澈到现在还未娶妻……”
白音阙点点头：“储君是深情，母亲也的确做错了事情，不可饶恕，我这次回来，也是外婆慈悲，恩准我来母亲曾住过的地方看一看。”
“是啊，你外婆可是个大善人，也不想想当初是谁给我们索家蒙羞！”索星绪加快了摇团扇的速度，气愤地翻了个白眼。
“母亲的罪过，做儿子的是要承担起来的，若是能从白氏里挑一个女子献给储君，也算是我为母亲稍微弥补了过错。”白音阙低声说着，声音满是歉疚。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献女的？”索星绪失笑。
“小姨误会我了。”白音阙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储君若喜欢白氏的哪位女子就好了，也好替母亲弥补当时的过失。”
“你这孩子想得倒好，储妃的位子多少人想坐都坐不上，他能看上白氏女子那是你们白氏的福报，还想着拿你们白氏的女子去补偿储君？他缺女人么？倒会往自已脸上贴金！”索星绪讽刺地尖笑道。
“对不起，小姨，是我考虑不周，我是想着，古时有续弦从娘家再选女子，再续姻亲的前例，当今冥王的母亲也是前一任鬼后的妹妹，才想到这里的。”白音阙连声道歉，泫然欲泣。
“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净瞎说，一来索星祐只是和龙澈有婚约，根本就没有举行婚礼，哪算得上续弦？二来即使按你所说从娘家再选女子，也应该是从我们索家……”索星绪说着，突然顿了一下。
是啊，她索星绪和索星祐长相有七分相似，甚至还要胜过姐姐三分，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索家后嗣不多，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白音阙在索家待了半年时间，把索家刚要长起来的这一代毁得一干二净。一个肆意勾引储君，被投下冥族重狱，一个暗自参与党争，被贬作冥蛇，还有一个私学禁术，被废了浑身灵力，发落人间。剩下的一个死一个残，任索家势力再盛，后继无人，唐家在朝堂之上，只需静待索家大厦倾颓的那一刻，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白音阙功成身退，回到人间。
十七岁那年，有人向冥王告密，说白天懿偷学禁术，冥王派人暗杀白天懿未果，白音阙只身一人来到冥府。
下船之后，冥蛇冥蛛骤然腾起，忘川河畔鲜红娇艳的彼岸花上空密密麻麻覆了层墨绿色屏障，将白音阙团团围住。冥王站在奈何桥上望着他，暗中操纵着冥蛇和冥蛛的动向。
白音阙摊开双手，指尖迅速湮出一圈乳白色月晕，双月交叠，巨大的能量瞬间从他体内爆发出去，生生震得数以万计的冥蛇冥蛛四分五裂，残躯仍扭动着掉落在彼岸花海中。
冥王大惊，面色惨白，一跃而起，站在了白音阙身前，他惊恐地望着花丛中随处可见的冥蛛尸体和冥蛇流出的暗绿色血液，皱紧眉头道：“你这用的是何法术？水阳不像水阳，火印不像火印。”
“水阳火印自古以来便是相通，我这次来冥府，只是想告诉你，白氏早已放弃追寻失传已久的双道圣术，所修炼的不过是明令允许的家门秘法，白氏向来擅长汲取月光中的能量，我所修习的并非禁术，不会影响到你龙氏的地位。”白音阙自始至终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月亮潮汐，听过么？”
“什么？”冥王暗中将大量灵力集中到掌心，随时准备给白音阙以致命一击。
白音阙依旧微笑着，摊开手掌，海水般波动的月光从他流畅的掌纹中倾泻而下，欢快的水波灌溉着彼岸花，他身旁几朵含苞待放的花儿立即绽开了漂亮的蜘蛛状花瓣。
“好戏就要开始了，如果冥王还想动我爷爷的话，我保证冥府会比今天的月亮潮汐更加光辉灿烂。”白音阙笑着高扬胳膊，整片彼岸花田立即燃起熊熊大火，火苗刹那间跳起一米多高，将冥王半个身子都湮入其中。
冥王惊慌失措，一掌聚了浑身气力，排山倒海般向白音阙袭去，白音阙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灵巧地避开掌风，引燃了忘川河。河面亦扬起大片火苗，迅速蔓延到无尽的远方，白音阙却扬起一个好看的微笑，向冥王行了退礼。
“属下告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