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月水莲(一)
周末,许樱珠推着白天懿的轮椅,在医院楼下散步。
“丫头,”白天懿笑问道,“连着好几个星期来陪我老爷子说话,不会厌烦吗?”
许樱珠嗔道:“爷爷这是嫌弃我了?那我以后可不敢来了。”
“你这点小心思!”白天懿开怀大笑,说道,“对了丫头,下周日白氏会举行一个商业舞会,你陪我出席吧。”
“啊?”许樱珠一惊,“爷爷,我……没出席过那样的场合,我怕给您丢脸……”
“无妨,”白天懿拉住她软软的手,“跟着我,没事的,下周日我让绮怀去接你。”
她的皮肤很干燥,也很冰冷,像某种蛇皮的质感。白天懿看向她的眼睛,像竹子一般,温柔疼痛的目光中,中心却是空的。
白天懿心下有了揣测,他决定试一试她。
“绮怀?”许樱珠不解。
白天懿点点头:“白氏集团的设计总监萧绮怀——对了丫头,你知不知道白氏是做什么的?”
许樱珠摇了摇头:“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白天懿笑道,“白氏是做高级定制服装的,绮怀是非常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之前一直在米兰进修,白氏好不容易才请到他。”
“动用这么珍贵的人才去接我?爷爷我太惶恐了。”许樱珠的眼神里透露着不安。白天懿看着她,很是舒心,他不喜欢心计太深沉的人,这个女孩坚硬外壳下的稚嫩让他有些心疼,也让他很喜欢。她是极聪慧的人,万事万物看得通透,人也通透。他必得完全了解她,完全看得透她的心思,才能放心将她留在身边。
“让绮怀给你好好打扮打扮,”白天懿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和意珊长得很像,却也不一样,意珊是娇养,皮肤自然比你好,但是你的五官比她更好看,尤其是这一双眼睛。”
“爷爷想意珊了吗?”许樱珠开口问道,恍惚间,白天懿差点以为她就是白意珊,蹲在他面前,对着他笑。
没有人知道,白意珊根本就不会对他笑。
那时候白意珊坚持要嫁给秦烈,任谁相劝也没有半分用处。白天懿与秦烈相识几百年,怎么可能不知道秦烈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越是白意珊那样娇养的女孩就越是喜欢秦烈那种老狐狸。他那样冷峻的容颜,那样修长的双手,那样低沉的声音,那样深不可测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吐出两句甜言蜜语,白意珊就无法自拔地掉入他温柔细腻的感情之中,冷淡的气质和独独对她温柔的话语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又有哪个女孩子能走出这样的迷魂阵?
“爷爷?”许樱珠轻声唤道。
“丫头,爷爷问你个问题,你可不许嫌爷爷多嘴啊。”白天懿回过神来。
“爷爷您说。”
“我看小爇那孩子很好,对你也很上心。如果他喜欢你,你会不会和他在一起?”白天懿看着她表情的变化,等着她的答案。
许樱珠长眉微蹙,略微沉思后,说道:“不会。”
“真的不会?丫头要是害羞,爷爷可以帮你说。”白天懿认真地看着她,“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和他可就真的难了。”
“不会。”许樱珠这一次说得更加斩钉截铁,她也很认真地看着白天懿,“爷爷,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在一起,总觉得不安。而且他家世背景那么好,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妻子。”
白天懿微微愣了愣,笑道:“什么需要不需要,爷爷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感情是会变的,仅凭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我不敢把我的整颗心托付给他。也许对于女孩子来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祈愿是再美好不过的,但是我觉得,男孩子的婚姻,更多是出于需要,而不是喜欢。”
白天懿轻轻托起她的左手,指了指她手背上的伤痕问道:“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是因为这个人吗?”
“这个人……不是我喜欢的人。”许樱珠紧紧攥住右手,她低了头,处理好情绪,抬头看向白天懿。她笑了,眼睛里却是还未消退的一层薄泪,眼眶微微泛着红,白天懿低头看着她,顿时心中无限酸楚。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说。”白天懿轻轻拍着许樱珠的手背。
“不是……我只是怕……把这些负面情绪都带给爷爷了。”许樱珠粲然一笑,眼泪却顺着她的脸颊滚下来。那颗泪珠滑落得是那么突然,以至于它触碰到肌肤的那一刻,将她吓了一跳。
“没关系。”白天懿说道,“说吧,孩子。”
白天懿的语气是那样温柔,“孩子”的称呼从他口中唤出来的时候,许樱珠再也忍不住,她看着白天懿,努力忍着内心翻涌着的情绪,却耐不住眼泪决堤一般从她的眼角滚落。
白天懿轻轻抚着许樱珠的后背,女孩伏在他膝上,没有发出一点点哭声,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这个女孩从来就不擅长隐藏自已的情绪,但白天懿也没有想到,女孩会哭成这个样子。
良久,女孩抬起头,眼睛微微红肿着,妆也花了大半,看起来无比狼狈。
“白董。”熟悉的声音在许樱珠背后响起。
“小爇,送丫头回去吧。”周爇从未听过白天懿这样温柔地说话,平日他的语气只有冷厉,他倒是很疼惜这个女孩……不过她也够有本事的,这才多长时间,就这么得白天懿欢心了?
“好。”周爇点点头,递给许樱珠一包纸巾。
“谢谢。”许樱珠接了过来,全然没有注意到白天懿正冷眼观察着二人之间无比微妙的关系。
许樱珠耳边一缕碎发被泪水打湿在脸上,周爇伸手,想要替她将那缕头发拨到耳后,伸出的手还是瑟瑟地缩了回来。他的侧脸很好看,夕阳暖黄色的光线在他的脸上反复摩挲,就像收藏者无比爱惜地抚摸自已珍藏多年的古玩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神里面,有克制,也有落寞。
“樱珠。”回去的路上,周爇忽然开口唤道。
“怎么了?”许樱珠从自已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向正在开车的周爇。
“你……相不相信有来生?”
许樱珠有些讶异,她没想到周爇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
“相不相信……也不能左右来生到底存不存在。”许樱珠苦笑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要有来生。”
周爇微微一怔,笑道:“我也是。”
“我看您这么成功,没想到您也这样想。”
“我以为你的生活很幸福,所以也没想到你会这样说。”
许樱珠心中一颤,看向周爇的侧脸,周爇在开车的间隙也看了一眼她,微微笑了笑。他不算顶级的好看,看起来却很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许樱珠总觉得周爇身上有一种她说不清楚的东西,他在吸引自已向他走去,可是她每靠近一步,他都会远去一步。他好像永远存在于远方,可是云迷雾锁中,她看不真切。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车子停在了学校转角处,许樱珠让周爇停了车。
“怎么了?我送你到门口不方便吗?”周爇靠路边停了车,问道。
“您在我们院做过讲座,大家都认识您,我怕会引起什么说不清的误会,有损您的名誉。”许樱珠说道,“谢谢您送我回来。”
她转身,想要下车,却被周爇抓住手肘,止住了她的动作。她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眸中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惧一闪而过,然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也许只是表面的平静。
“您……还有什么事吗?”许樱珠问道。
“你为什么要坚持这么叫我?”周爇皱起眉,问道。
“对不起,是冒犯到您了吗?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我如果直接叫您的名字,总觉得很失礼,如果叫您‘周总’,我又不是商界的人……所以……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称呼您比较合适,真的对不起……”许樱珠连连道歉。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和焦虑,从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这样,她好像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总是很怕他,总是将自已放在卑微的位置,生怕惹恼了谁。他的眉皱得更深,只觉得厌烦。
“没事了,你走吧。”
许樱珠红了脸颊:“如果有冒犯到您,真的对不起。”
她下车之后,他一个人在车里待了很久,他以为她是一个骨子里很高傲的女孩子,没想到却卑微到尘埃里,是他看错了人?也许吧。他真的很不喜欢一个人卑微的样子,他喜欢的女孩子是桀骜的、自信的、清高的、干净的,不是她这样胆小的、懦弱的、卑微的、瑟缩的。只是车子掉头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她的话:“相不相信……也不能左右来生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要有来生。”
她为什么那么卑微?她为什么要这样?他心里烦,今天发生的种种都碎成了一段段的记忆碎片,且不断地在他脑海里重现,白天懿指着她手上的伤痕发问,她伏在白天懿的膝头无声地痛哭……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江炎给他打来了电话,汇报公司里的事情,但他完全没有心思听,直到江炎唤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周总,今天您好像不在状态,是发生什么了吗?”江炎问道。
“江炎,你说,如果一个女孩总是向你道歉,是为什么?”周爇的语气有些失落,也有些不解。
“爇爷,”江炎略微沉吟,说道,“有些事情……局外人可能永远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您那时候把小姐放出去,不也是背着骂名的吗?”
周爇沉默,车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他记得从前还能看见漫天的点点星子,现在到处的车马霓虹,连半点星光也看不见了。
那漫天的星河就像他初见那个女孩时,她闪闪发亮的眼眸一样。
怎么又想到她?周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决意不再去想。
周日,白天懿给许樱珠发了消息,萧绮怀已经到了学校门口。
这么早?许樱珠一惊,她还没来得及化妆,便跑出了校园。
校门口只停了一辆白色轿车,车旁站了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一片干净利落的白色伫在初夏的清晨里,许樱珠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色彩杂乱的背景下那一簇纯净的白,显得十分突兀。男子是温柔却有些疏离的面相,眉眼间有一种清冷的贵气,两人对上了目光,倒都微微愣了愣。二人的气质那样相似,冷淡中有一种清高与厌世,只是一个是国际知名的设计师,一个是再普通不过的路人甲。
只是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惊异,好像斗转星移,齿轮回到了最初紧紧咬合的位置。
“许小姐?”男子主动向她走过来,“幸会。”
“您就是萧总监?”许樱珠伸手,男子礼节性地和她握了手。
掌心相触的瞬间,男子的神情变了变,他温热的目光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了,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是,白董让我来接你,走吧,我们去工作室。”萧绮怀为她开好车门,许樱珠坐在他身边,习惯性地将头扭向窗外。
萧绮怀,她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他的名字,他看到她的时候,那样惊讶的神情,即使他很快用微笑遮掩过去,但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眼中含着笑意,却又好似蒙了一层薄泪一般,许樱珠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一双眼眸一瞬之间的流转,好似掠过了一个人的一生,从诸如生老病死等大事,到今日穿哪件衣服出门之微末小事,全部向后一缩缩进他那双清亮的眼眸中。
萧绮怀的工作室是白氏大厦的整个12、13层,12层满是成衣,许樱珠直接看傻了眼,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高级定制,但她站在那里,只是遥遥地观望着。
“你跟我来,”萧绮怀对身边的助理说道,“其他人,今天不许到我办公室来。”
“明白。”
许樱珠被他拉到镜子前坐好,让助手帮她打理头发。时间一点点过去,许樱珠觉得太过无聊,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到下午五点。
她身上清冷的疏离感被开发到了极致,长发微卷,本就浓密的头发此时显得更加丰茂,一双忧郁的凤眸在萧绮怀视线里来回探视,双眉微蹙……萧绮怀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她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易碎感,是不染纤尘的纯净,并非人力可以护佑。她像雪山顶峰遗世独立的冷梅,隐在冰雪之下,散出几阵幽香,与白雪同色,与清风互赏,眉眼间的纠缠与忧郁,一时间竟让他出了神。
“江鹰,你先出去吧,剩下的我来就好。”萧绮怀对助理说道。
他执笔,为许樱珠画了一对远山眉,妆面偏古典的风格,但毕竟是商业舞会,与其他人风格差距太大会让她有种鹤立鸡群的突兀感,她需要的是隐在人群中的低调,和低调中与众不同的细节。她很适合浅色,眼影他用了蜜桃色轻轻打在她眼下,口红也是蜜桃粉的颜色,犹如模糊了镜头的春日桃花,有一种缥缈的娇妍。
萧绮怀一时失了神,他不知道,自已是在给眼前的女孩梳妆,还是在……还原记忆里的那个人……
创作中他一言不发——她就是他的作品,他讨厌思路断掉,于是每次都一鼓作气做完——他从橱窗里取出他当年的成名作,当年时装秀上青璧系列的压轴。他让许樱珠穿上,然后疏疏几剪刀的裁剪,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完美地勾勒出来……她的这身造型冲淡了之前的戾气,整体以浅水蓝色为主调,饰以淡绯色,似幽幽月色下的一捧睡莲,月华如水,流转间似有无限柔情,“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看她眉间微蹙,双瞳剪水,便如活生生从这句话中走出来一般。
萧绮怀看着她,笑道:“只差一点就完美了。”
许樱珠不解地看着他。
“夜月水莲,只是少了点波澜。”萧绮怀笑着,看向她的胸前。
“深夜寂静,自然是没什么波澜的,萧总监要是喜欢波澜壮阔的场景,看海就是了,何必来看这小桥流水、池畔荷花呢?”许樱珠并无不悦,只是温柔地微笑,目光探向窗外。
萧绮怀笑着,从保险柜中取出个首饰盒出来:“你手腕细,我有套珠宝很适合你。”
萧绮怀唇畔噙着他自已都不曾意识到的微笑,眼角莫名地红了一片。他背过去顿了顿,翻箱倒柜找出个首饰盒来:“你手腕纤细,我有套珠宝很适合你。”
萧绮怀为她戴上了耳环和项链,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眼角眉梢都含着热泪似的微笑:“这些是我的私人珍藏,白董吩咐过了,一定要让你光彩照人……这次舞会的中心,一定是你。”
许樱珠垂眸,微微颔了首,面颊因羞怯而泛着淡淡的绯红色。萧绮怀低头看着她,温柔静谧的蓝衬得她更加楚楚动人,他立即从首饰盒底部翻出一条宝石链,错落地挽在她发间。蓝宝石的光芒在她蜜糖棕色的发下若隐若现,似点点星光,是夜空欲说还休的柔情。
她站在全身镜前,夜幕下的睡莲望向水中的倒影,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口:“舞会的中心我担当不起,不过这个颜色我真的很喜欢。”
“是,水蓝色很称你,怀里再抱一束睡莲……秀场需要你这样的模特来压轴。”萧绮怀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作品,“你算不得顶级的美人。我从业以来,也算见过各种各样倾国倾城的客户,但你身上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吸引力……你的气质很独特,我很欣赏。”
“能得萧总监欣赏,是我的荣幸。”许樱珠的笑很浅,淡淡的,却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她总是这样,仿佛不曾有任何很激烈的地方,她的肤色也是浅的,声音也是沉稳温柔,一颦一笑都是轻的、淡的,有时甚至看不出她的一点情绪的变化与波动——却是和清浅的月光一样,月辉落下时,天下万物都为之沉睡。
萧绮怀本以为,这个女孩一夜之间成了白老爷子身边的红人,不知道是怎样厉害的人物,一天接触下来,只觉得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有时说话情商很高,有时又拿捏不住分寸,显然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之前也不曾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不过也是,心机越是深沉的人就越喜欢性子沉稳安静、心思单纯的小姑娘。白老爷子一辈子都活在算计里,现在这个女孩,心里明镜似的,懂算计却从不屑于算计,傲然出尘。
从前他见过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但他知道那不是她。现在看着眼前人,思绪猛然被拉回漫天大雪之中,茫茫雪山夜色正浓时,那抹浅浅的水蓝色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