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雪溃毒
“晚风生?”萧赦似乎有些意外地挑眉,萧绮怀同他惊讶时的表情很是相像。
“是,白音阙中了毒,我现在也找不到旁人,想着晚风生好歹是羽族,有还原之力,看能不能救他。”许樱珠解释道。
“你的忙绮怀一定会帮,他不过多时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亲自和他说也好。”萧赦点头,“今日请你过来,不仅是等绮怀,我也有私心,想和你说些旁的事。”
“太尊但说无妨。”
“绮怀是魔尊,至高无上,但当年,因为神族能量波动,他流落人间,生活悲苦,后来即便再尊贵,心中也总是不安。”萧赦撇去茶盏浮沫,“他从未将魔族身份当作上天赐予的福祉,他太过善良,但魔族掌管世间善恶,心善,于他而言是致命的缺陷。”
“绮怀的确善良。”许樱珠点头道。
“我和魔族长老们逼他做了不少恶,让他这些年一直背负愧疚生活。你是绮怀心里仅存的善意,他待你用尽了他此生所有的温柔。但你未曾见过绮怀的另一面,身为帝王,温柔可不是他的主调。”萧赦说道。
“所以,您是劝我离他远些么?”许樱珠笑问道。
“非也,非也。”萧赦失笑,“许小姐误会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成为绮怀的妻子。”
“我?”这回可轮到许樱珠诧异了,“我不过是普通人类,又不是魔族贵女,对绮怀的地位毫无助益。难道太尊不看重门当户对么?”
“许小姐。”萧赦的笑声十分爽朗,“我是绮怀的父亲,亲眼见着绮怀寻你寻了两千年。我不管你是万里挑一的天选之女,还是俯拾皆是的普通草民,只要你是绮怀认定的人,你就是绮怀最合适的夫人。我已经知道你和通灵璧已彻底融为一体,你即玉璧,玉璧即你。”
“欢迎来到魔族的世界,樱珠小姐。”
“从今以后,魔族能量若有用不顺手的,可以随时垂询任何人,不论你最后是否选择与绮怀在一起。”
许樱珠没有说话,她别过脸去,目中的冷意却被推门而入的萧绮怀尽收眼底。
“樱珠?”他愣在门前,迟迟不敢迈出脚步。
不规则的蓝紫色玻璃花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恰好伏在她膝上,她穿着苏檀的旗袍,雨后天青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加明亮,长眉入鬓,底下一双微微睁大的眼睛还是小鹿一样澄澈。
“父尊?”萧绮怀疑惑地望向萧赦。
“既然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萧赦起身,笑意盈盈地走了出去。
“樱珠……”萧绮怀手足无措地向她走去,张了张口,却是除了她的名字,其余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樱珠看着他,极小心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低语道:“就是这个味道……你肯定以为我在通灵璧里待了两年之久,怕是回不来了,那里面的幻境和现实生活一模一样,从前种种再度呈现在我面前……直到有人给我送了一束牡丹花。我看见白牡丹,闻见它的气息,想起了你,才意识到那个世界不是真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我当初不该把你送上祭坛……”萧绮怀轻轻抚过她的后脑,她的发丝从他指缝中滑落,他不能确定怀中的女孩是否真心实意地爱着他,在她确认自已的心意之前,他想再等一等。
虽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但于他而言,她太过珍贵,他不舍得她再受哪怕一点点伤害。
“绮怀,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是白音阙,但你不要误会。”许樱珠抬头说道,“他帮了我很多,我不忍心看他死。”
“怎么了?”萧绮怀扶着许樱珠坐下,“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他中了毒,我不敢去找云舒,所以想找晚风生,看看能不能救救他。”许樱珠眉间微蹙,“我从陆修篁那里逃出来之后,去冥府把白音阙救了出来,长老院的人给他下了毒,现下昏迷不醒。”
“这几天魔族事务繁重,我不能亲自陪着你,晚风生虽有还原之力,但对毒术知之甚少,我让雨歇去寻名医,你把白音阙照顾好就行,不用太担心。”萧绮怀握住许樱珠的手,“你身体怎么这么凉?现在已经到了五月份,怎么体温还是这样低?”
“可能是在通灵璧中待久了,体内的阴寒气总是散不掉。”许樱珠说着说着,声音便拖了些哭腔,“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日复一日,回想起来也没什么波澜。”萧绮怀的声音温软下来,将她的手覆在自已心口上,“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这里难过的时候就多为魔族众人做些事情,这些年魔族也愈加繁盛。”
“绮怀……”许樱珠笑着,眼泪簌簌掉下来,同他腰间折扇上的诗文一样,泪珠如字,泪痕成行。
“魔族最近的事情还好处理么?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事情,一定要叫我。”许樱珠的眼泪染湿了他的衣襟,抽泣着笑道,“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好,魔族很多事情我都忙不过来,以后要经常麻烦你,你想走也不许再走了。”萧绮怀捧起许樱珠的脸,替她拭去眼泪,“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让雨歇送你回去。”
萧绮怀吩咐属下将萧雨歇唤了过来,目送许樱珠离去。只是她走到门口时又突然回眸,她的眼睛是如此清澈,萧绮怀仿佛能从中看到她记忆的剪影。
“绮怀……”她欲言又止,眼泪先行。
“不要去想了,那时候我说的话太重了,只是要帮你的灵魂彻底脱离肉身,那些话……”
“那些话你说得没错,没有错。”许樱珠艰难地开口,“即便你不在乎,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
“那只是为了保护你的权宜之计,樱珠,不要去想,好吗?不要怪自已。”萧绮怀疾步走到许樱珠身边,修长的手指透着苍白的颜色,轻轻划过她的双肩,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你看,还是牡丹檀木的味道,你最喜欢的味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说永远,没有什么能永远——但在我的生命湮灭之前,这里都会是牡丹檀木的香气。”
“樱珠,你不必自责,不要因为愧疚觉得无颜面对我,对我避而不见。你能说出来,就已经很好了,樱珠,不要怪自已,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再去想了,好吗?”萧绮怀的语气愈加温柔下去。
他微凉的唇瓣落在她额头上。
他推开玻璃花窗,萧雨歇领着许樱珠正走在魔族红路上,女孩与以往似乎有太大的不同,魔族天空淡群青色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她的人依旧是异常沉默的,脚步却不再沉重了。他眉心微动,唇畔牵扯出半分笑意,随即便是一口鲜血吐在了窗棂上,坚硬的犄角遒劲盘曲如古树,狰狞地重现在他额头上。
“还好么?”萧赦端了药进门,见萧绮怀强撑着身体站在窗边,叹了口气。
“无妨。”萧绮怀擦干净嘴角的鲜血,“父尊,您觉得,她是真的好起来了吗?”
“我看未必,在通灵璧和月宫待了几千年的阴气可不是两年时间就能消解的,骨子里浸着的沉郁痛苦,哪儿那么容易痊愈。”萧赦将药碗递到萧绮怀手中,“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念着她,后悔让她找到真相了吗?”
“我永远不会逼她,她自已的人生想如何过就如何过,我能给她的,只有最大的自由。”萧绮怀笑道,“她有权利知道一切,她从来不是懦弱的人。‘对我隐瞒真相诚然可以阻止我经历痛苦,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可能大得足以瓦解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金里卡。”萧赦点头,“许樱珠是学政治学的,你政治哲学的书倒也没少看。”
“我自已多看些书也是有益无害的。”萧绮怀别过脸去,“父尊,无论您如何认为,儿子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除了她,我别无所求。”
“我也很喜欢她,绮怀,但她与通灵璧浑然一身,你承受得起,再次失去她的痛苦么?”萧赦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望向萧绮怀,“第一次失去她,消除了你的记忆,第二次她脱离肉身,也只是进入通灵璧而已,之间好几次,都是有惊无险,你次次痛苦挣扎,我都看在眼里。你确定能承受,彻底失去她的痛苦么?”
萧绮怀沉默了,他暗自攥紧掌心,指关节透出惨白的颜色。
“如果她的结局是灭亡,我也会陪她一起走下去,这些年我一直尽心尽力栽培雨歇,就是为了他能够随时胜任魔尊之位。”萧绮怀躲开萧赦的目光,“我的理智只足够叫我不追随她死去,但万一我真的无法承受,精神坍塌,魔族不能无人理事。”
“漂亮小孩~”萧雨歇兴奋地围着许樱珠转圈圈,“漂亮小孩,你从通灵璧里边出来之后好像更漂亮了诶!你这身旗袍好漂亮!”
“这是苏檀的衣服。”许樱珠微笑着望了萧雨歇一眼。
“苏檀啊。”萧雨歇表情严肃起来,“嗯,那个姑娘,我和我哥都很敬重她。”
“我也是。”许樱珠点头,“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福气能与她结识。”
“方儒逸。”许樱珠突然说出这个名字。
萧雨歇挑了挑眉,萧家人挑眉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辙,眉峰轻轻扬起,极美的桃花眼中如同藏了钩子般魅惑。
“他怎么了?”萧雨歇问道。
“他很有意思。”许樱珠抿唇,“说来我能把白音阙从佛恕塔里救出来,少不了他的功劳……我不知道长老的七层法阵如何破解,是他暗示我从哪里入手。”
“他帮你是意料之中。”萧雨歇说道,“方儒逸是我哥的至交,侠肝义胆,我哥但凡有一点事,他没有不着急的。”
“对了雨歇,你觉得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父亲?他向来不怎么管我,一门心思都扑在三哥身上。他……总的来说算个严父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父亲今天对我说,我是绮怀最合适的夫人。”许樱珠看向萧雨歇,她最喜欢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抛出最出其不意的问题,然后仔细地观察对方来不及掩饰的第一反应。
果然,萧雨歇愣住了,脸上是还未来得及消解的诧异。
“父尊……的确看重三哥,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知道你在三哥心里的份量。”
“你避开了我的话题。”许樱珠淡淡道,“他不喜欢我,是么?”
萧雨歇没有再说话。
“之前我来万魔殿很多次,怎么从不见你父亲?”许樱珠问道。
萧雨歇依旧沉默着。
“我明白。”许樱珠轻笑,“我现在与通灵璧彻底合二为一,你父亲不得不出面。”
“漂亮小孩,你实在聪明。”萧雨歇几不可见地点头。
“聪明?不敢当。”许樱珠昂首回望,蓝紫色玻璃花窗的阳台上种了大片蓝紫色绣球,萧绮怀立在窗前,遥遥向她挥了挥手。
“我只是不认为有什么好事,会无端地发生在我身上,也不认为会有人能真的喜欢我的性格。我没有那么美好,更没有那么幸运。”许樱珠的声调渐渐降了下去。
从魔族圣地出来之后,许樱珠凭着记忆在地图上找到音遇山庄的位置,一路疾驰,萧雨歇心中闷着事,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
西玉利落地开门迎接二人的到来,许樱珠疾步走到白音阙床边,西玉和萧雨歇二人跟在她身后。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轻轻攒起,脸颊上两三处伤口结了一层冰晶,许樱珠皱眉,她走时还不见这些伤口,回来怎么多了几道伤痕?
“雪溃毒。”萧雨歇倒吸一口凉气,“冥族长老够狠啊。”
“雪溃毒?”
“是,雪溃毒,可使皮肤中的水分抽离,凝结成冰雪状结晶,而皮肤愈加干燥。”萧雨歇说道,“皮肤如此,内脏器官也如此,从皮肤开始,内里的水分也会一点点被抽离,凝结成坚硬的冰雪,伤口却无法愈合,只能溃烂下去。”
“雪溃毒是紫苏当年留下来的剧毒之一,无人能解,但我会尽力为他寻一名良医,我回来之前你一定保持他体温不要超过38度,他脸上有裂口,身体上也少不了,能帮他清理掉就给他清理一下,涂一些缓和的药膏,我先去附近给你买一点能用的。”萧雨歇说着,将西玉拉到一边嘱咐了些什么,便匆匆跑出门买药去了。
许樱珠掀开白音阙的被子,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看得许樱珠心惊。雪溃毒,当真是一种极美的毒药,白皙的皮肤上落了一层白雪,许樱珠解开他的衣衫,身体上大片雪雾似的伤口赫然在目。长睫羽扇一般轻轻颤动几下之后,凤眼终于彻底打开,露出底下泛着乳白色弦月的瞳孔。
“姐姐……”虚弱的声音含着几分沙哑,许樱珠双手触电般缩了回去,他敞开的胸膛还裸露在外,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满是细微的伤口和冰雪般的结晶。
许樱珠别过脸去,面颊飞红,白音阙苍白的脸庞上绽出一丝微笑。
“姐姐……”白音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许樱珠拉至身前,“姐姐……”
“怎么了?你体温有点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许樱珠伸手试了试他的温度,他面颊潮红,连带着皮肤也白里透着红晕。
“没有,我很好。”白音阙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许樱珠扶着他坐好,在他身后塞了两只枕头,好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姐姐……”白音阙的声音变得更加娇嗔,他一点点将许樱珠的身体收拢入怀,他的吐息渐渐灼热起来,在她耳畔辗转低语。
“姐姐,好痛,真的好痛……”
许樱珠抚着他的后背,想为他缓解些痛苦,却是杯水车薪。
“躺好,萧雨歇说得把你身体表面的结晶清理掉。”许樱珠慢慢将自已从他坚实的怀抱中抽出来。
“当心方儒逸。”白音阙突然说道。
“为什么?”许樱珠正小心地用镊子将他手臂上的结晶取出来。
“姐姐,有些事情太危险,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但要万分当心方儒逸。”白音阙的语气倒异常轻松。
“可是……我能把你从佛恕塔里救出来,就是方儒逸告诉我如何打破法阵的。如果需要防着他,那他为什么要帮我?”许樱珠不解。
“方儒逸与萧绮怀是至交,他帮你是理所当然。但他那种人,风一样摇摆不定,不可全信。再者,我体内的毒已经积了两年多了,此刻即便放我出来我也活不了了,卖你我一个人情,以后若他有什么事,你和萧绮怀也不便太为难他。”白音阙提及死生,倒没有十分在意。
许樱珠用棉签按压住结晶挣开的细碎皲裂,白音阙的皮肤极好,凝脂一般没有一点瑕疵。
“音阙,你的目的不在冥王之位。”许樱珠缓缓开口,“你是冥族千年难遇的天才——我们人类对天才还有一个称呼,就是神才。”
“这也是我那天偶然间想到的,你志不在冥族,我总觉得你的目的,在神族。”许樱珠又夹下一枚小冰晶。
“姐姐,心愿说出来,可就不灵了。”白音阙娇嗔道。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许樱珠用棉签摁住他皮肤渗出的丝丝鲜血,“疼吗?”
“姐姐在的话不疼也疼咯。”白音阙的声线愈发娇气,“那么姐姐的意思呢?”
“你想要的东西,我一定帮你拿到手。”许樱珠风轻云淡地说道,仿佛在说中午想吃什么一样平常。平静无波的三言两语里,暗含了多少前路中的腥风血雨。
白音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便将她带进怀中,他揉了揉许樱珠的后脑,低声在她耳鬓厮磨:“樱珠,走我的路,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确定么?”
“少……少爷……”突然开门的西玉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萧雨歇和西玉石化在门口,惊诧地望着房间中暧昧旖旎的场面。
许樱珠淡淡地推开了他,从萧雨歇手中接过膏药,敷在已经清理好冰晶的伤口上,西玉出门准备饭食,萧雨歇也外出为他求医。
“你之前说的话……”许樱珠开口道,“我不是走你的路,我只是陪着你走,生命危险我这辈子遇到的也不少了,也不差这几回。音阙,我永远会站在你这边,但我们不会在一起,你……不要会错了意。”
“姐姐,你再这么拒绝我,我会心碎的。心里都难过了,这伤哪儿能好起来嘛。”白音阙伸手勾住许樱珠的小指,一点点将她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