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音遇山庄内便飘起一阵清香,白音阙揉了揉眼睛,循着香味走进厨房。

“今天起这么早?”白音阙从身后环住许樱珠的腰,低头在她脖子根落下一吻。

“是啊,昨晚在白氏已经睡了很久了,早上醒得也很早,闲着也是闲着,就起来做些事。”许樱珠将面条下了锅,“喜欢吃面吗?”

“喜欢。”白音阙软着声音,“很久没吃过你做的面了,记得放些火腿,冰箱第二层有。”

“好,先去洗漱,待会就可以吃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的侧脸,“去吧。”

“少爷!”刚走出厨房,白音阙便被西玉拉到了一旁,“少爷,她今天一反常态……”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昨天已经举行了婚礼,现在她是我夫人,就是她想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给她。”白音阙压低声音训斥道,“以后我不想再听见类似的话。”

“是。”

“对了,桑老请来了么?”

“明日午后到,近来魔族瘟疫四起,圣医阁忙不过来。”西玉回话道。

“知道了,魔尊的伤恢复得如何?”

“伤得很重,性命垂危,七太爷杏林圣手,好不容易保了他一条命,三千多年的灵力几乎消散得一干二净,现下身子甚至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

“活该。”白音阙说着狠话,语气却不再尖锐了。

西玉看着他,仿佛那个年轻气盛、杀遍神灵的恶魔少年与他毫不相干,他不再有锋芒,唇畔多了些柔和的笑意。

“这个送去给他。”白音阙将龙鳞璧放在西玉手中。

“少爷?!”西玉无比惊诧。

“他若真较起劲来,不见得会输给我,只是他身上担着魔族的担子,许多事情没法拼尽全力去做罢了。”白音阙眸间竟显露出几分仁善之色,“他这么聪明,一早就知道我的野心和抱负,却从来没有阻拦过,他惜才。”

“少爷这是打算报恩了?”西玉疑惑道。

“算不上报恩,怜悯他罢了,我若坐在他的位子上,还未必有他做得这么好。”白音阙轻笑,“好人,总是需要得到嘉奖的。”

“对了,最近姐姐情绪不大好,我打算带她去海边散散心,羽族那边盯紧着些。”白音阙的眼眸划过一道凌厉的杀意。

“您放心,关乎樱珠小姐的事,属下从不敢怠慢。”

“什么?”

“是少夫人,属下失言了。”

洗漱完毕,白音阙坐在餐桌旁,简单的青菜火腿面腾着热气,面前还有一小碟萝卜干。

“好香啊!”他执起筷子尝了一口火腿的味道。

“嗯,好吃,这火腿还是上次西盛带过来的,西盛的夫人最爱做这些,手艺也好。”白音阙笑道。

“我不大会做饭,只能煮点面了。”许樱珠笑道。

“以后我来就好,我怎么舍得天天让你下厨。”白音阙就这么看着她,他向来是个有野心的,却也是个容易满足的。

有些人生下来就有的东西,普通人得花一辈子的苦心经营也未必能得到,有些人苦心经营、费尽心机,也不过只想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今早小洇给我打了个电话。”许樱珠说,“她工作室现在做得很好,也越来越忙,需要一个懂行政的,我答应先考虑一下。”

“哦?我不知道你和她冰释前嫌了。”白音阙有些诧异,他认知里的许樱珠不知是个多犟的人,一夜之间与柳洇回到如此亲密的状态,实在不像她行事的风格。

“我理解,那样的情况,她保存自身也没有错 。”许樱珠喃喃着,她抬头透过落地窗望向外边被风卷起的残叶,目光涣散着,“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原谅她,是我错了吗?”

“她也有她的生活,她要为自已的前途为自已的未来负责,也没有义务陪我去承受那样艰难恐惧的煎熬。”许樱珠无意识地搅动碗里的汤汁。

“她在疏远姐姐的时候,已经权衡了所有利弊,做好了一切准备了。”白音阙淡淡道,“我的建议是,向前看,和旧人相处难免总是想起不愉快的过往,即便不刻意去想,这些事情也会梗在潜意识里消耗你的能量。”

“往前看么?你始终会是个往前看的人么?”许樱珠问道。

“当然是,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呢?你也会往前看的是么?”

“冥族那群糊涂东西怎么敢让你死?”白音阙轻蔑一笑,“你去冥府,我就追去冥府,不会有人敢忤逆我的意愿。”

“你别忘了,我现在仍与通灵璧一体同魂,若是死掉可不是回冥府那么简单的事情。”许樱珠噙着淡淡的笑意,“魂飞魄散是很有可能的。”

白音阙低着头,不再言语,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面上虽不露喜怒,眉眼间却弥漫着浓重的悲哀。

“我不能接受。”

良久,他才从齿缝中蹦出僵硬的五个字来。

“我不接受。”

说着,他将桌上的盘子叠好放到厨房水池里,许樱珠跟着去帮忙,却被白音阙推出厨房外。

“待会要去白氏大厦,你帮我收拾一下文件,厨房里我来就好。”

那一天,白音阙的人都变得格外沉默。

许樱珠跟着西玉料理了许多琐事,而他总是一个人将自已闷在办公室里,西玉问起白音阙今日的异常来,许樱珠事无巨细地都说了,西玉只有摇头。

“少爷他……太过执着了。”西玉叹了口气,“他把你看成精神的支撑,但没人能承受得了另一个人如此沉重的寄托。”

“没关系,”许樱珠微笑道,“是我欠他的。”

“你千万别这么说……”

“我去劝劝他。”许樱珠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温和地微笑着,那笑容如沐春风。西玉看入她的眼睛里,那样的平静与温和,却又有一种他说不出的怪异与悲哀。

她的人像一座掩埋尸体的花园,晚霞般的粉玉兰安静而优雅地排布在枝梢上,古朴的小轩窗与回廊下落满了粉色的花瓣,地下深埋着无名无姓未曾闭上双眼的尸身。

“樱珠姐。”

西玉下意识地叫住她。

许樱珠回眸,等待着他的嘱托。

他张了张嘴,轻声问道:“你想喝咖啡么?我去做一杯。”

“不用了。”许樱珠微笑着,随即消失在了视野中。

敲门,门内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许樱珠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很快,那扇门便为她打开了。

“你来了。”白音阙的声音很疲惫,却仍含了些惊喜的意味。

“怎么了,今天状态不太好?”

“我很好,怎么这样问?”白音阙背过身去取桌上的一叠文件,却被许樱珠拦住手。

许樱珠站在他面前摊开手掌,里边是两颗话梅糖。

“也只有你会记得我的喜好。”白音阙撕开包装袋,向许樱珠口中塞了一颗,自已也吃了一颗。

“明天有空吗?”许樱珠问道。

“有空,怎么了?是有什么安排吗?”白音阙拉着许樱珠坐下,为她倒了杯清茶。

“是啊,我想拍婚纱照,就约了从前认识的一位摄影师。”

“你想去我当然有空,待会我让西玉重新排一下行程……”白音阙点点头,“不过,摄影师不是应该很难约吗?这么着急拍?”

“是啊,婚已经结了还没有婚纱照,难免着急嘛。”许樱珠笑着捏了白音阙的脸颊,“但是我可不想婚纱照上的你是现在这个表情。”

“明天,保证调整好状态!”白音阙笑颜逐开,“今晚想吃什么,我们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许樱珠失笑。

“庆祝即将要拍婚纱照了嘛,更重要的是,庆祝樱珠心情很好。”白音阙笑道,“今晚想吃点什么,我来预约。”

“你决定吧,我想先去一趟小洇的工作室。”许樱珠说道。

“好,待会下班我开车过去接你。”

许樱珠噙着微笑点了点头,抱着胳膊走出总裁办公室。

柳樾工作室。

“你来了。”柳洇热情地招呼许樱珠进门,“很久很久都没见到你了,最近在忙什么?”

“处理一些公司里的事而已。”许樱珠微笑着将带给柳洇的花束放进她怀里,“工作室现在做得很好嘛。”

“谢谢你的花,”柳洇含着笑为她拉了把椅子过来,“工作室平时宋樾也会帮着做一些。宋樾……是我爱人。”

“我们这一代的确到了适婚年纪了。”许樱珠说道,“之前没听你提过他,知道这个人的时候,你们已经结婚了。”

“我和宋樾去年刚结的婚,他是学艺术的,”柳洇说道,“平时看你从来不发动态,觉得你应该很忙,婚礼就没有搅扰你。”

柳洇眼神躲闪着,招呼宋樾倒了两杯茶过来。

“那很好啊,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艺术,果然是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了。”许樱珠点点头,谢了宋樾的茶。

“看来有些感情真的是命定的缘分。”许樱珠感慨道。

“看你手上也戴了戒指,也结婚了吧。”柳洇笑道,“从前总听你说体质寡,现在不也找到爱情了。”

“是啊,找到爱情了。”许樱珠机械地复述着她的话,目光落在远处一幅战国神女图上。

“那是你画的吗?”许樱珠问道。

“不是,我们一位客人画的,他很奇怪,明明画技特别好,比我和宋樾画得都好,每个月都还坚持过来画画。”柳洇回忆道,“西装革履的一个男人,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是个有钱人,也不必总是到我的画室里来画画吧。”

“是吗?”许樱珠走到那幅画旁,图中的笔触大胆而又细腻,神女怀中抱着一束白牡丹,牡丹之细腻笔触,如柔和月光下翩跹起舞的纱衣,映着微微上挑的凤眼,眉目间与许樱珠倒有三分相似。

“这就是那个男子的画,他应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平时只叫他周先生。”

“周先生……”许樱珠轻轻摩挲画纸侧边的印章,古老的记忆再次从千年之前飞越而至,渐渐与面前的红印重合。

“这是他做教主时用的印。”她垂眸,“他知道我会回来的,画了这画故意叫我看见。白牡丹,倒难为他到处搜集消息,竟然连白牡丹都知道。”

周爇从来不做无用之事,许樱珠心里渐渐明朗起来,她知道不久之后,她还会再次遇见他。

“什么?”柳洇听着她的话,一头雾水。

“没什么,只是恰好认识这个人,”许樱珠轻笑,“爱情事业双丰收,小洇,你的人生算是圆满了。”

“你也是啊。”

“是啊,我也一样。”许樱珠笑着,白音阙便推门进来:“樱珠,该回家了。”

“有空再聚吧?”许樱珠对柳洇轻笑道,“我先回了。”

“好,你有空随时过来玩。”

许樱珠点点头,任白音阙揽过她的肩膀:“走吧。”

“这就是你那个朋友?”

两人走后,宋樾开了口。

“是啊,是啊……我总觉得,她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第二天拍完照,许樱珠买了两杯热奶茶,塞了一杯到白音阙手里。

“喝点吧,天气冷下来了。”许樱珠对他笑道。

“你忘啦,我是冥族,不怕冷的。”白音阙笑着牵起许樱珠的手,“走吧,我还约了桑老,你向来身子弱些,请桑老过来看看脉象,放心些。”

“不用麻烦桑老跑一趟,我身体撑得住,可能缺乏锻炼,不用太上心了。”许樱珠轻轻捏了捏白音阙的掌心,他的手掌很大,反过来攥住了她修长的手指。

“不行,别的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来,医生还是要看的。”他的语气难得如此坚硬,“桑老晚上7点钟到,我们先回家。想要锻炼的话,明天我带你去滑冰。”

“好,不过我不确定会不会滑冰刀,之前只学过一点旱冰。”许樱珠说道。

“我会教你的嘛。”白音阙说着,为许樱珠开了车门,“走吧,我们回家。”

“少夫人的药,可有按时服用啊?”桑老皱着眉,望向许樱珠平静而美丽的面容。

她的一双眼睛如同将化未化的冰,空寂寂地悬在那里,他第一次看不懂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一双冷棕色的眼眸古井般幽深,眼神如同一幅寒冬卷画,好像接近一步她便退开一步,好像永远没有人读得懂她。

“都是按时用了的,怎么了?”白音阙担忧地看向他。

“没事,少夫人的身体有好转的迹象,平常要保持身心愉悦是最佳,我去开个药方,还请白小少爷按方子抓了药来熬。”桑老拄着拐杖走出客厅,白音阙恭敬地将他引至小书房,只是桑老前脚刚进书房,后脚就将房门紧紧关闭。

“白小少爷,恕老朽直言,少夫人根本没有生病。”桑老眉间拧成一个川字,眼中的恐惧吓得白音阙也跟着腿软起来,“是中毒。”

“那赶快解毒啊……您的意思是……”

“我是医者,并不精通毒术,根本不知是什么毒,又从何解毒?”桑老的声线低沉着,“若是毒女紫苏留下的毒,那便是无药可救了。”

“那樱珠的病情……”

“若没有解毒之法,少夫人熬不过这个冬天。”桑老的声音僵硬着,此刻于白音阙而言仿佛晴天霹雳,瞬间成了个木人,从头顶到脚趾仿佛闪过一阵冰凉的电流,将他的人冻在原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什么情感,也做不出任何反应,好像整个人在刹那之间成了一个空壳,里外都是冰凉而坚脆的。

“少夫人中毒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依老朽看,起码有三年累积,现在受了极大的打击身体格外虚弱,才致毒发,加快对五脏六腑的侵蚀,估计平时少夫人也有不适,怕是怕少爷担心,并没有说出来。”桑老说道,“白小少爷可以好好想想,三年前,少夫人可曾得罪过什么人,若是有,速速向那人讨解药来,少夫人的症状,现在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三年前……三年前……她与通灵璧一体同身,想要她性命之人颇多,我一时也无法分辨……”

“那就都找一遍,只是若真是紫苏留下的毒,即便找到了,估计也是万分凶险。”桑老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是我见姐姐并没有大不适的症状,怎么突然严重到这个地步?”白音阙控制不住颤抖的声线,他的面上没有断线的珍珠,声音却如断弦的古琴,喑哑间勉强发出几个相互隔绝的音调。

“紫苏用毒,神乎其技,最精绝之处就在于此,不知觉间取人性命。且你要知道,紫苏是冥族人,熟悉三族体质,她所制的药毒性猛烈,或许可伤及魂魄,万不可轻视。”桑老提醒道,“我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暂时缓解她的症状。”

“我先拟个方子,你按时督促她吃药,若寻找毒源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告诉我,随时保持联络。”桑老神情格外严肃,“一定要快。”

他留下桑老一个人书写药方,开了个门缝看向许樱珠,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捧了本书看得入神,长发轻柔地垂在胸前,他不能想象没有她的生活,门把手几乎要被他握断,手背与额角青筋暴起,他在做任何事之前都对事情能否成功有个大致清晰的预判,而此刻他隐隐意识到,这一次,他一定会失去她。

半夜,许樱珠做了个奇异的噩梦,惊醒之后发现身旁空空如也。

“夜深了风露重,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她身上裹着毛毯,趿着毛绒拖鞋坐在他身边。

“没什么。”白音阙仓促间抹掉满脸透亮的眼泪,笑着替她拉紧身上的毯子,“夜里凉,小心冻着身子。”

“是我那天说的话惹得你伤心了吗?”许樱珠抬手擦去他脸上残存的眼泪,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是。”白音阙回答得很果断,泪眼朦胧地望着许樱珠的眼睛。

她展开毛毯,将他的身子也裹在毯子里,她柔软的头发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对不起。”她伏在他胸口,很小声地说道。

“你不要这么说,我只是,第一次觉得很无力,好像世界是无边白雪,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看瞎了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白音阙下巴轻轻抵在她发上,而又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姐姐,如果你真的会消失,那我会陪你一起。”

“这话不能乱说,你要珍重你自已,你答应我,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许樱珠抬手封住他的唇瓣,“你发誓。”

清亮的月光下,白音阙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他看着她恳切的神情,良久,终于败下阵来:“好,我发誓,我会珍重我自已。但我会永远记着你,姐姐,冥族一生只会对一个人动心,我发誓。”

他将女孩揽进怀里,任月光清亮地淋在他身上。

“对不起姐姐,从前你说林宗哲的事,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现在不一样了。”

“傻瓜,我是骗你的,我会好好活着的。”许樱珠从他的怀中钻出来,抬手理顺他乌黑的发,“我没怎么跟你提过林宗哲,你记得倒清楚。”

“我这个人很记仇的……四年前他家就办过了丧事。”白音阙说得风轻云淡,“丧礼上我还找了几个小鬼去闹过,把他爸也给吓死了,他父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也绝不可能轻易放过。”

“什么?”她清亮的眼眸映着如水月色,里头闪烁着点点星光。

“他死了,再也不会伤害姐姐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周遭的夜风也变得柔和起来,层层白纱般的月光笼在二人头顶,如同待嫁的新娘,垂头娇羞间对婚姻还抱有梦幻的夙愿。

“他……是……怎么……”她诧异地望着他,眼眸里只剩下最后一层脆弱的坚冰。

“太晚了,以后再说,夜里说这种事,我怕吓着你。”白音阙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总之你知道我的手段,绝不会要他好死的。”

“对不起。”许樱珠的声音更低了些。

“我以为你会说,‘谢谢你’。”

她流着眼泪,闭着眼睛吻上他温热的唇,她知道自已欠他一个主动的吻,她知道自已欠他的,或许这辈子也还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