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在雪山里?”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打得脸面生疼,她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自言自语地问道。
她把几乎要冻僵的靴子从雪里拔出来,迷茫地在雪地中蹒跚前行,冰雪覆盖下的森林,四下里都是一样的场景,不是落了叶的枯木和寒冷的冰雪,就是冻住了的小溪和压了一层厚雪的松树。
雪越下越大,她发上缀满鹅绒似的白雪,耳朵和脸颊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地上的雪已漫过了膝盖。她体力不支地卧在雪里,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在她的意识渐渐抽离身体的时候,耳畔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樱珠,樱珠,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醒一醒,不要睡。”
“跟我走。”周爇一袭战袍,将她从雪地中抱了起来,他纵身跨上马,将许樱珠护在怀中。
“你把师姐直接送到我手上,不管是秦烈还是萧绮怀,都会要了你的命。”周爇低声说着,双腿夹起马身,扬鞭策马。
“萧绮怀已经想要我的命了,他把我一个人扔在雪山上,就走了。”许樱珠强撑着精神,半睁开眼睛。
“他已经很仁慈了,没有亲手杀了你。换作旁人,他恨不得千刀万剐,怕是看在你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他还舍不得亲手杀你。”周爇紧紧地护着他,一手持着缰绳,“往后你就留在灵印教,我倒不信有人敢动我身边的人。”
“多谢教主救命之恩。”许樱珠的声音很虚弱。
是第一次,她之前梦见过这个场景。这是刚开始,是萧绮怀把她一个人扔在雪山上的场景。
龙吟山。
由于发了高烧,许樱珠熬不过已沉沉睡去,周爇屏退了身边的侍女,一个人坐在她床边。
云舒亲自煎好了药,端到许樱珠房中:“教主,其实您大可不必救她,让她死在长雪峰,反倒少个麻烦。这次您救了她,秦烈和萧绮怀那边都得记恨您。”
“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周爇接过药碗,“只是师姐吩咐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师姐重情义,舍不得她死。”
“那教主完全可以推脱说雪山太大,没有寻到她。您救了这个女孩,的确不是明智之举。”云舒说道。
“她能在秦烈眼皮子底下活那么久,也许的确能为我们所用。”周爇说道,“只是我救她,的确有私心。师姐舍不得她死,我也是。”
云舒一惊,诧异地看着周爇的眼睛:“教主……”
“萧家提亲的人又来了两回,萧濡雪倒不肯罢休。”周爇轻轻搅动着碗里深棕色的药汁,“有了这个女孩,也许萧丞相那边,我就能推掉了。”
“教主?”云舒不解地问道,“她现在可是烫手山芋,您……”
“无妨,龙吟山没人认识她,也没人知道我把她从长雪峰带了回来,改个名字换个身份,尽快把她娶进门,正好可以推了萧丞相这门婚事。”周爇低头,轻轻抚过她的脸,“洛银珠,就叫这个名字吧。”
“教主,您何必冒这个险?”
“师父为了师娘终身没有续娶,师姐对秦烈一片痴心,发现他利用她的真心时,可以抛弃一切投河自尽,有时候我也想不顾一切地尝一尝,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和改变……”周爇下意识地笑了,“云舒,我好像,有些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教主……”
“怎么,此前秦烈一直拿师姐的性命要挟我,我灵印教做什么事情都得受制于人,萧绮怀也是三番五次毁我教派,现在师姐也死了,萧绮怀受了重挫,我稳坐教主之位,还不能拥有自已的爱情么?”周爇摆了摆手,“你没有坐在当权者的位子上,自然不知为尊上者的心情,你下去吧,有事再唤你。”
云舒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退出门外。周爇试了试药的温度,轻声将熟睡的女孩唤醒,一勺一勺将药喂进她口中。她烧得迷迷糊糊,眼睛也睁不开,喝完药之后又侧卧在榻上,继续沉沉睡着。
师姐死了,他倒没有极悲痛,此后他做任何事情都不用受到外人牵制,但他心里总有一种难言的愧疚。
救起这个女孩是郑缘君的遗愿,“她是无辜的,她不该卷进这些尔虞我诈的争斗中”,这是师姐的原话。救了她,完成师姐的遗愿,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让他的良心好过些,毕竟师姐投河自尽的时候,他脑海里想的竟是她死了,便没人能再利用她胁迫自已,伸手去拦的动作也因此故意慢了一拍。
当年师父病逝之后,将灵印教的位子传给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自已,感激之余他更多地认为是自已的幸运,只是没想到,郑缘君和秦烈一见钟情,她义无反顾地嫁入深宫之中,满心欢喜地放弃自已的自由陪伴在爱人身边,却发现枕边人打着利用她威胁周爇,好操控灵印教的算盘。
他无数次想直接牺牲郑缘君算了,只是他怕那悠悠之口。他的位子本来就应该是郑家人的,郑家人没有和他计较,自主地臣服于他,若他再为了自已的利益牺牲师父亲生女儿的性命,必会受到天下人讨伐。
想着,窗外连天白雪反射着的月光渐渐暗下去,天际泛起暖暖的红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樱珠。”周爇停了手上的动作,握住许樱珠的手。
“怎么了吗?”她抬眼,疑惑地看向周爇。
“如果我发现,我有特殊的力量,你会害怕吗?”周爇犹疑着,还是将自已的疑虑告诉了许樱珠。
“怎么会,就算你是妖魔鬼怪我也喜欢,再说了,有特殊的力量有什么好怕的?”许樱珠笑着,想继续执笔作画,却被周爇拦了下来。
“我带你看一样东西,我最近发现的。”周爇从袖笼中取出十六颗晶莹通透的玉石,通体发着浅粉色的光芒,玉身中仿佛还有亮粉色的晶点如液体般流动。
说着,周爇顺手从许樱珠发上取下一枚发钗,划伤了手腕,眼见着鲜血渗出,他随即调动玉石中晶点的能量,伤口奇迹般地愈合,连半点伤疤都没有留下。
“这……怎么会这样?这也太神奇了吧!”许樱珠极其诧异地看向周爇。
“还有。”周爇捂住许樱珠的眼睛,“你不许害怕。”
“我可是从秦烈手里逃出来的人,我什么都不怕。”许樱珠笑着期待道。
当周爇的手挪开时,他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模样,一身红黑色长袍上绣着光怪陆离的花纹,且那些花纹在空气中还映着极淡的墨绿色阴影,光影变幻中显得更加神秘。
他眼睛是血红色的,瞳孔裂成两个,赫然出现在眼眶中。身后更是一对巨大的红黑色羽翼,漂亮的红羽有着墨黑色的边缘,微风掠过,那片片红羽轻轻扬起,和他身后极美的樱花树叶画着同样的弧度。
“啊。”许樱珠一惊,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但随即一种欣喜从心底腾跃到她眼睛里,“你好漂亮!”
她开心地蹦到周爇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腰身:“真的很漂亮很漂亮。你是神仙吗?”
“你不怕我?”周爇笑着拨了拨她的耳垂,“呜,小姑娘,我可是会吃人的。”
“我才不信。”许樱珠轻轻抚过他胸前的交领,衣料的质感如山茶花瓣一般舒适,上面缀着点点猩红色宝石,石头深处还有阳光落下的璀璨和阴影。
他腰带上系着盘龙玉佩,下面缀了数颗金丝笼宝石,以及一对刀鞘镂空镶了红宝石的梅花匕……所有的一切都那样新鲜,那样精致而华丽。
“手都放在腰带上了,怎么,还想再往下么?”周爇垂头,在她耳畔婉转低语,惹得怀中女孩耳根通红,“好了,逗你的,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他将女孩打横抱起,扬起翅膀,迎风翱翔。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她在周爇的怀里看云涌岛风起云涌的雄美与壮阔,探浮金云洞的神奇与梦幻,还有,紫水晶洞穴的幽静与神秘。
周爇笑着揉了揉她的脸:“看,我发现的地方,这里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只有你和我。”
许樱珠怔怔地看着周爇,他一袭酒红色长袍上缀满耀眼的宝石,瞳孔深处跳动着和衣衫一样的暗红色,他指尖轻轻触碰着缓缓坠下的浅金色光碎片,目光是孩童般的惊喜与天真。
“我们给这个地方取个名字好不好?”周爇沉吟道,“就叫它……浮金云洞怎么样!”
“好啊。”许樱珠笑道。
“以后这个地方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之所。”周爇浅笑,“这个云洞下面还有一个小惊喜呢,走,我带你过去。”
说罢,周爇轻轻拍动着明红色的翅膀,翅尖的羽毛渐变成深黑色,不愧为重明鸟的后裔,连翅羽都美得让人几乎挪不开目光去。
他带着许樱珠缓缓下降,最终落在一个浮岛的小山洞里,山洞中生满了硕大的紫水晶,透过云层勉强照进来的阳光在水晶深处唤起流动的光影,将整个山洞映成神秘的暗紫色。
“啊,这也太漂亮了吧!”许樱珠惊喜地抚摸着岩壁上的水晶,大大小小的棱锥状晶体簇拥遍地,如梦似幻。
“樱珠。”周爇突然唤起她的名字。
“怎么了?”
“我想跟你说句话。”周爇走到她身边,微微颤动的羽毛泄露了主人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说吧。”许樱珠的眼睛亮亮的,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你一直跟着我留在灵印教也不是回事。”周爇开口道。
“所以……你要我离开?”许樱珠的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
“不,当然不是。”周爇靠近了一步,将她拥进怀里,“我们成婚吧。”
“什么?”许樱珠震惊地望着周爇,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微微卷曲的长睫下有无限的柔情蜜意。
“我……想成为你的夫君,樱珠,从前你的生活或许充满痛苦与悲哀,但是以后,我想护着你,我想带你去探寻很多很多这样奇异的美景,我想……我想以后每天的生活里都有你。”周爇低声道。
“从前我看着师父为了师娘,永不续娶,看着师姐义无反顾地嫁给秦烈,我不理解为什么,但现在,或许我真的明白了。”
她脸颊上一片绯红,微微垂着头,黛眉长如柳叶,凤眼娇若桃花。周爇轻轻执起她的手,低声唤道:“樱珠,我在等你的答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许樱珠红着耳根,伏在周爇怀中。他的胸膛很宽厚,她感受到那样坚实的安定与幸福。
在龙吟山待了不久,许樱珠便和周爇定下婚约。前世的自已,也许从他最初将她从冰雪中抱起的时候,就彻底爱上了这个眼神坚毅的男子。更何况,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信任与偏爱。
她喜欢伏在他怀里,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着,听着他沉重的心跳声,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背。
她喜欢听他弹起琵琶,手指上下翻飞间,金戈铁马,似乎那小小的五根弦就能奏响战场杀敌的磅礴乐章。
她在灵印教感受到了在许家宅院从未体会到的万众瞩目和任性妄为,她无所顾忌地勾住周爇的脖颈吻在他唇上,她骑在马背上扬鞭驰骋,完全不必在乎有人背后如何说她不守妇道。
她感受到了夏风一般的热烈和自由,最重要的是,无论她做什么,周爇都会笑意盈盈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捏住她的脸,笑嗔她恃宠而骄。
她以为逃离许家、逃离皇宫之后,她这一辈子该尝的苦早就尝完了,而周爇就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上一任教主和妻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爱情,也落到了这一任教主身上——只不过她有信心、太有信心,她们的故事,终将是无比美好的结局。
只是她早该想到,所有过分完美的事物,都不会是真实的。
“夫人,帐外有人找您。”江炎掀了帘子走进营帐中。
“这个时候是谁找我?”许樱珠疑惑道,“我随你出去吧。”
惨白的月光淋在她身上,将她更加惨白的脸照得如死人一般,江炎从未见过她如此恐惧的模样,单薄如纸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却挪不开哪怕一小步。
“好久不见,不认得我了?”许戎卿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这位军爷,我想和我侄女单独说几句话。”
江炎疑惑地看着二人,刚要离开,却被许樱珠一把拉住袖口。
“没想到吧,我没死。”许戎卿目中燃着熊熊怒火,一步一步地靠近她。
“但我也没想到,你居然嫁给了灵印教教主周爇,不容易啊。”许戎卿冷笑道,“你说,如果我们战功赫赫的教主知道,他身边的娇妻经历过什么事情,他还会这么宠爱你么?”
“你胡说,我没有,那都是你诬陷我!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许樱珠压低声音怒吼。
“连你父母都不相信你,你怎么确信教主会信你呢?”许戎卿轻轻贴在许樱珠耳边,吻了吻她的耳畔,许樱珠全身触电般剧烈地颤抖着,伸手想要打许戎卿的耳光,却使不上半分力气,只堪堪擦过他的耳廓。
“你干什么?”江炎伸手推了他一把,“教主夫人岂容你放肆!来人,带下去,军规处置!”
“你自已问问那个贱人做过什么事情!她就是这样勾引的她亲哥哥,也是这样勾引的我!她早就不干净了,你们教主还被蒙在鼓里……”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许樱珠跌坐在地上,营帐周围几处篝火还跳动着昏黄的光芒,几个士卒还未来得及休息,也不敢直勾勾地盯着她,唯恐避之不及地溜走了,她瞳孔上渐渐覆了层水雾,顿时周身溢满无边的冷寂。
从前在许家宅院跪在祠堂前挨罚的时候亦是如此,最让她崩溃的永远是无助,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冰雪模糊视线的荒野,四周全是一模一样的白,令人恐惧的白,反射着刺眼阳光的白。
许戎卿已经疯了,如果说从前在许家宅院对她暗下圈套,满足了他扭曲而变态的心理,那么现在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再对她胡乱抹黑,就是死了也要拉她下水。只是他说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事情发生后,从来,就没有人选择相信她。
许戎卿栽赃给她的事情很多,只有一件事她洗清了冤屈,而当时事情证明与她无关时,她还曾问过母亲,问她,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笃定是我做下的错事。而她脸上的表情,许樱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郑湘媛躲开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你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她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个字细若蚊声,渐渐湮没在初春的微风里。
回过神来时,周爇已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才发现面前的人是他。
“爇爇……”
“疯言疯语,我已经处置了。”周爇搂着她走回营帐,“让夫人受惊了,是我的不是。”
“你……相信我?”许樱珠试探地问道。
“不相信我的夫人,去相信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溜进军队的疯子?”周爇笑着将她的眼泪擦干,“不早了,睡吧。”
许樱珠看着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的周爇,一身战甲还未来得及褪去,脸颊还沾着黄沙与尘土,剑眉底下野狼般的眼眸沉静如一池绿水。她腾地从被子里坐起来,抱住他的腰,紧紧地贴在他胸膛。
“好了,我今晚还得和云舒他们商议要事,你这样,可是会让我分心的。”周爇轻笑着将怀中的女孩推开,“萧绮怀回归萧家,借了不少兵,他那边的兵力和粮饷比我们充足许多,要想打赢这一仗,还得颇费一番工夫。”
许樱珠点点头,抹了把眼泪,乖乖地躺回床上。
只是当周爇吹灭蜡烛,掀了帘子离开营帐时,许樱珠突然想起处置许戎卿的事,那一瞬间她脑中闪过太多疑问,许戎卿是怎么从灭门之灾中逃出来的?那场惨案中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他和江炎方才都说了“处置”,是把他赶走了,还是直接灭口?
她起身追到了营帐门口,却透过两片帘子的缝隙看见了许戎卿的尸体,他令人作呕的脸歪在一旁,两个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脱离了眼眶,嘴角流淌出一大滩紫黑色的血液。整张脸胀成了青紫色。昏暗的篝火随着夜风自在起舞,映着他的眼球中有两团跳动的火光。
许樱珠跌坐在地上,捂着嘴,脑袋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她站起身来,再次向营帐外望去的时候,许戎卿的尸体不见了,连地面上乌黑发紫的血液全都不见了踪影——就像许戎卿从未出现在这里一样。
她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他的尸体曾躺着的地方,没有一点痕迹,没有,地面上有的只是枯草和黄沙——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许樱珠摇了摇头,魂不守舍地回到床上,躺下,只觉得无尽的困意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当周爇回到营帐的时候,许樱珠已经睡熟了,只是她睡得极不安稳,瑟缩成一团,眉间紧蹙在一起,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枕头湿了大片。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将她揽进怀中,女孩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小猫,他轻轻抚过她腿上一大片烧伤留下的疤痕,她曾跟他说过,是小时候妹妹放的火,却不小心烧到了她身上。
她从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周爇有些心疼,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再一次吻了吻她的额头,无论她的心受到过怎样的创伤,他都一定,一定会慢慢抚平。
那天夜里,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甚至感到自已对这个女孩的爱是如此深沉,连自已都被自已的深情所感动,她一定会好起来。不过这样令人动容的情深几许,好像,也仅限于那个夜晚而已。
战火连天,周爇领着兵马,粮食短缺,死伤惨重,而对面萧绮怀的精兵良将却逐日加强攻势,周爇和云舒等人焦头烂额,却也无计可施。
“萧绮怀这次像疯狗一样朝我们扑过来,是赌上全部身家性命的,我们还有众教徒要考虑,哪能轻易和他拼死一搏?”云舒安慰道,“教主还是不要太灰心了。”
“只是这次秦烈下了圣旨,命令萧绮怀必得根除灵印教,他身后有整个西泠国撑腰,我们要想打赢这一仗,从一开始就不是容易的。”周爇叹了口气。
深夜,许樱珠睡不着,小心翼翼地从周爇身边走开,他向来睡得浅,许樱珠稍微动一动就会惊醒他,而他依旧沉沉睡着,显然是白天累极了。
夜里风凉,荒野上的北风呼啸而过,她打了个寒颤,仰头,只见乌云蔽月,浓墨似的泼在夜空上。
不知为何,她整夜整夜地梦见许戎卿和大火,他从火中爬出来,满身焦黑的烧伤,拼死向她扑过来要她偿命。她有些发颤,缩了缩布满鸡皮的胳膊。
战场上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许戎卿那一夜的死状太过恐怖,许樱珠多少次从梦中惊醒,多少次在士兵阵容中见到与他相似的脸孔,于是多少次汗毛倒竖,冷汗淋漓,浑身颤抖而手足无措。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许樱珠也是魂不守舍,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东西了。
“怎么了,最近见你总是不对劲。”周爇问道。
“还是……还是总会做噩梦,会想起许戎卿。”许樱珠顿了顿,还是将实话告诉周爇。
“不要再去想他就好了,也不要再提他,时间久了自然就忘了。心里难过就告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周爇为她夹了点蔬菜,“吃饭吧,多吃一点。”
只是,真的如此容易吗?
后来每一天,他的语气都要比前一天更加冷硬。
“许樱珠,这是你最后一次在灵印教提到许戎卿这个名字,你没说倦,我也被你说倦了。”
“他都死了那么久了,你还想怎么样?快点好起来,我每天要照顾受伤的兵卒,又要和萧绮怀周旋打仗,没有时间照顾你,明白吗?”
后来?再后来,她没有再提过许戎卿,但正如伤口被闷死在层层包裹之下不得见天日,终究是要溃烂流脓的。
她一个人咽着内心无尽的恐惧与压抑,在遇见与许戎卿同龄的中年男子时总会莫名地害怕与之接触,她感到自已缩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洞穴之中,守着周围早已腐败的烂鱼臭虾,透着石缝看万家灯火与人间欢喜,而那些烂鱼臭虾也只有日益臭下去。
她知道周爇的处境,可她也知道自已的处境。为什么面对男人的战役,女子的痛苦只能为一切退让。
“萧濡雪要我的命,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许樱珠歇斯底里向周爇吼着,颤抖的手臂几乎无法维持她的平衡。
“她杀你做什么?她想要的早就已经拿到手了,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担心一些无稽的东西,你不是世界的中心,没有谁会围着你转。”周爇怒目瞪着她,“你每天不是在担心这个就是在担心那个,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知道以前许戎卿的事情的确给你留下了影响,但是你也没有必要一遍一遍地把以前的那些烂事重复给我听!”
“周爇……”
“许戎卿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五年,就那么点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他说到底又没有对你做什么,你为什么就是过不去呢?你每天都想那么多,你不累,我也被你说累了。”周爇的声音逐渐冷了下去。
“你自已看看你,每天愁眉苦脸,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你自已数数你笑过几次?”
“我每天,既要管教中事务,又要照顾受伤的羽族,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个欲望去给你纾解心结,听明白了吗!”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周爇,面目狰狞地对她嘶吼。她的脸颊抽动了几下,扯出一丝微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自已好好想想吧。”
她跌坐在地上,她记得当初他亲口说过,“心里难过就告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可是结果呢?
她想提醒他他说过的话,但最终还是决定为自已留下最后一份自尊。
接连几天,许樱珠都寡言少语,可正当许樱珠沉浸于自已的恐惧和悲哀之中,江炎突然闯进主营之中:“夫人,不好了夫人,教主受了重伤,危在旦夕!”
“好好躺着,别乱动。”许樱珠狠狠拍了萧绮怀的肩。
“下手这么重?你是谁?你想做什么?”萧绮怀吃痛,满眼惊恐地望着她。
“你从山上一路摔下来,你吓死我了知道吗?”许樱珠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有体热,你脑子到底是烧坏的还是摔坏的?”
“你到底是谁?”萧绮怀一掌握住她的脖颈,拇指抵在她动脉上,慢慢加大了力度。
“你不如问问你自已是谁,你还记得吗?”许樱珠想要挣开他,却只是徒劳,“你连自已是谁都不记得,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我,明白吗?你也只能相信我。”
萧绮怀狐疑地盯着她,最终还是撤了手。
“你身上有伤,外面太冷了,你少乱动一点我就会快点。”许樱珠说着,撕下裙摆,替萧绮怀包扎好伤口。
许樱珠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将萧绮怀扶起来向山上走去。
“站住!”
还是被发现了。
许樱珠只好扶着萧绮怀站在原地,任巡逻的官兵上下打量。
“干什么的?”
“这位官爷,我们是来看病的,据说长雪峰住着一位神医,奴家便带着夫君来寻神医来了。”许樱珠谦卑地解释道。
“这样啊,你夫君生了什么病?”
“傻了。”许樱珠踮起脚尖敲了敲他的脑袋,“奴家的夫君突然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就变成这样了,官爷不信的话来摸一摸,他现在还烧得厉害着呢。”
“好了好了,知道了,”为首的官兵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听说长雪峰一带有什么神医,你们怕是被人骗了,赶紧回去吧,最近长雪峰这一带戒严,不许任何人进出,今日还好遇到我,若是换了旁人,不由分说将你们抓起来投狱。”
“官爷,夫君大病如此,实在可怜,还请官爷体谅……”许樱珠眼眶一红,眼看着泪珠子就要掉下来。
“好了,李大贵、王游,你们两个,跟着他们。”为首的官兵从巡逻队中抽出两个人,“找到大夫之后,立即送他们出去。我们也不是不体察民情之人,给小娘子拨两个人保护你们,这雪路难行,加之猛兽出没,你们两个人也实在可怜。”
许樱珠抹着眼泪,跪道:“多谢官爷救命之恩。”
“不必了,走吧。”
“我……真的是你夫君?”萧绮怀疑惑地看着她,连带着李大贵和王游两人也满脸质疑地看着许樱珠。
许樱珠踮起脚揉了揉他的发:“夫君你连这个都忘记了?看来病得更重了……没关系,等咱们找到云神医,一定可以治好你!”
萧绮怀仍然狐疑地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绮怀,乖,放手,你把我弄疼了。”许樱珠伸手捏住他的脸颊。
你不松手,我也不松手。
萧绮怀依旧戒备地看着她,无奈中暗暗松了手。
许樱珠和三个人艰难地爬上了山,她向下望了一眼,尖叫着打了个寒颤。
“两位官爷,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许樱珠颤抖着跑了过来。
“怕甚?我来看看!”李大贵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从山崖上探着头。
下一秒,许樱珠一脚将他踢了下去,随着李大贵不受控制的嚎叫,萧绮怀立即将王游控制了起来。
“二……二位大人,有话好好说……”王游颤抖着双腿拼命求饶。
“很有默契嘛。”许樱珠看了萧绮怀一眼,“把他也扔下去。”
“是,夫人。”萧绮怀顺从地遵照指令,拎起王游的衣领便从刚才的位置把他也扔下山崖。
“谁是你夫人?”许樱珠皱眉,“刚才遇到官兵没办法,随口胡编的。”
“夫人随口胡编,夫君可是当真了。”萧绮怀扬唇一笑,“不过你看起来也不像是狠心之人,怎么下得去手?”
“我怎么不像狠心之人?两条人命而已。”许樱珠拍掉手上的雪,“走吧,云家应该就在附近。”
“下面积雪甚厚,夫人看准了时机才动的手。”萧绮怀了然一笑,“夫人可别刀子嘴豆腐心了。”
“哼,我?刀子嘴豆腐心?我的心,就算是豆腐做的,怕也黑透了。”许樱珠扬起一边唇角。
萧绮怀却面色一僵,突然摔在雪地里,紧蹙眉头,暴起青筋的手紧紧捂住心口。
“怎么了?怎么突然又疼了?是不是还有哪里有伤口我没注意到?”许樱珠忙跪坐在他身边,焦急地看着他的脸色。
“这么关心我,还说不是我夫人?”萧绮怀却突然坏笑着将她搂进怀中,“心脏有点痛,要不,夫人替我揉揉?”
许樱珠向他的胸口用力捶了一拳:“神经病!”
萧绮怀吃痛,嗔道:“夫人你下手真重,一点都不怜惜夫君。”
许樱珠不再管他,兀自向前走去。
冰天雪地,许樱珠只觉得愈加寒冷。她本就怕冷,此时更是冻得手脚麻木,萧绮怀牵过她的手,小心地握在掌心,渐渐地,他掌心的温度让她的手缓和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萧绮怀突然问道。
“许樱珠。”
“哪个樱珠?”
“‘绛唇得酒烂樱珠’,听过这句词吗?”
“怎么是烂樱珠?是好樱珠。”萧绮怀认真地点头。
“行行行,好樱珠。”
“夫人真是疼我,我说什么都依着我。”萧绮怀将她搂在怀中,“对了夫人,我们来雪山到底是为什么?”
“我来呢,是要找雪莲,给周爇治病,他病了好几个月,总不见好,云舒说,长雪峰上或许有雪莲,可以治好周爇的病。而且他父亲云鹤就住在这附近,运气好的话,或许还可以找到他。你来呢,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萧绮怀的心脏狠狠地酸沉,有些吃痛。
“周爇是谁?”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冷了几分。
“灵印教教主啊,你跟他打过很多次仗,有一次还差点把他整条胳膊砍下来。”许樱珠望向远方,“你说这雪莲一般都会生在什么地方,怎么找了这么久连片叶子都看不见啊?”
“你是不是喜欢他?”萧绮怀的声音低了下去。
“是啊,我早说了你不是我夫君,刚才只是……”
萧绮怀未等许樱珠说完,便抓住她的手臂:“那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是因为不忍心看你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许樱珠无奈道,“你虽然把他打伤了,但是我理解。论武功,论作为领袖者的能力,你的确在他之上,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许樱珠想要挣开手臂,却被萧绮怀抓得更紧。
“那我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萧绮怀质问道。
“我怎么知道!”许樱珠无可奈何,“我来找雪莲,刚好碰见你摔在山脚下,浑身是血,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萧绮怀放开手,许樱珠揉了揉酸痛的手臂:“你先跟着我找雪莲,还有,找云舒的住处,顺便让他给你也治一治,摔了一跤,脑子给摔坏了,但还是那么多疑。”
狂风卷着大雪无情地拍打在两个人身上,不远处渐渐出现一个小小的房屋,里面亮着昏黄的烛光,屋子旁伫着一棵高大的雪松,树枝上堆满白雪,在暴风席卷下,又有更多的雪被从枝叶上吹落,压在屋顶上。
“这云舒还真有个性,干嘛住在雪山上。”许樱珠自言自语着向房屋的方向走过去。
“夫人。”萧绮怀突然叫住她。
“怎么了?”
许樱珠回头,只见某个高大的家伙此时跪坐在地上,在雪堆里扒拉着什么。
“你又做什么?”许樱珠催促道,“前面应该就是云舒家了,快走啊。”
“夫人你的耳环掉了,刚才还在这里的,现在怎么不见了……”
“掉了就掉了,不值钱的东西,没事的。”
“找到了!”萧绮怀高举着手中的水晶耳环,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夫人,给。”
“轻重缓急,你能领六十万大军,连这个都不懂吗……随你吧。”许樱珠只想快点进去那个小小的屋子,在外面呆的越久,她就越觉得自已快撑不住了——雪山怎么可以冷成这个样子。
只是,许樱珠敲了许久,却没有人前来开门。
“奇怪,屋子里明明有光亮啊……”许樱珠瑟缩着冻僵的双手,来回揉搓着所产生的微末温度很快就被寒风卷走。
吱呀一声,门终于打开,只是,不是云舒。
“二位贵客前来,小生有失远迎。”一位看起来不过十六的少年走了出来,将一张药方递给许樱珠,“我家先生说,知道姑娘前来是想寻这张药方,先生三天前有事出去了,便叫小生在这里等着姑娘。”
“多谢你家先生。”许樱珠接过药方,小心翼翼地揣在衣袖中。
“对了,其中有一味雪莲难得,先生一直遍寻未果,其他的药,先生都已经制好了,埋在院子里,小生替姑娘取出来。”少年提着一把铲子走进小花园里,铲走周围的雪,露出一只青铜环,他将那环向左拧了半圈,又向右拧了三圈,再向左拧回半圈,最后向下一摁,地面轰然向两边退去,露出一方巨大的地窖。
许樱珠诧异地看着少年走下地窖,不久便捧着一个陶瓷罐走了出来,关上地窖的入口。
“东西已经交给姑娘了,先生说,叫我替他问姑娘的好。”少年礼貌地行了一礼。
“谢谢你,也替我多谢你家先生,若以后有机会,定当回报神医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