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大清早的,你们在忙什么?”
许樱珠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倚在门前。
清晨的空气还是有些凉,她将睡袍裹紧了些。
“七日后便是羽皇加冕的日子,羽灵宫上下都在忙着准备典礼仪式,是吵醒樱珠姐了吗?”阿柯停下手中的活,小步跑到许樱珠身边。
“没事没事,你刚才拿的是什么?”许樱珠探着脑袋问道。
“哦,那是祭祀用的礼器。”阿柯说道。
“祭祀?加冕还用祭祀么?”许樱珠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她自已曾被萧绮怀献祭给通灵璧,她总是对祭祀这个词有种发自内心的反感与抵触。
“是,陛下说了,重明一族历经千年重新夺回王位,实属不易,要祭重明先祖以告之。”阿柯说道,“樱珠姐,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好,你多休息,我继续去看着他们搬礼器了。”
“好,你忙你的。”许樱珠点点头。
她伏在琉璃栏杆上,向下望去,整座羽灵宫内部附着有一层淡银色的光层,淡淡的金属气息飘在空气中,细细闻来还有一点玫瑰的甜香。
沉银蔷薇的气味,许樱珠叹了口气,这种蔷薇的香气虽然好闻,但其中的金属气味总是让她有一种沉重的窒息感。
说来羽灵宫易主之后,许多人都不见了踪影,寒忧自是不会再出现在宫中,他身边的亲信都去了哪里,许樱珠也不得而知。
“看什么呢?”周爇从身后抱住她纤不盈握的细腰,皱了皱眉,“最近怎么又瘦了许多?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天热起来了,不是很想吃。”许樱珠摇头。
“我回头吩咐厨房,做点解暑开胃的来。”
“从前听寒忧说过沉银蔷薇,这种植物对羽族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许樱珠问道。
“羽族圣地不过是一片荒野,羽族先人在贫瘠的土壤上种满沉银蔷薇,从中汲取还原的灵力,同时,蔷薇能让没有羽族特征的外来者沉睡不止,只有羽族圣泉的圣水点于眉间才能恢复清醒。”周爇说道。
“此外,羽族聚居的场所建于云端,沉银蔷薇能够混淆羽族气息,只有羽族才能根据蔷薇与血脉的共鸣找到圣地所在,其他任何人都摸不清圣地的具体方位。”
“那就相当于保护羽族圣地的存在了。”许樱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了,我听寒恪身边的人说,长老阁的位置变幻莫测,你们最后是怎么找到的?”
“重明的后裔,想找到长老阁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周爇笑道,“我让小南给你备下早点,今天我有点事要处理,晚上再来看你。”
说罢,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额头上,她有些惊愕地抬眼看着他,他的眼中是浓烈的爱意,只是这样浓郁的情感让她感觉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感情越是强烈,她心里的不安就越是膨胀,他握着她的手,但怀里的女孩只想逃离。
“我走了。”周爇笑着揉了揉她的发,转身下楼。
“阿柯。”许樱珠拄着拐杖,走到阿柯的身边,“我想问一下,从前跟在寒恪身边的羽族,现在都在哪里?”
“怎么了樱珠姐?你有事就叫我过去,你自已走路也不方便。”阿柯忙扶许樱珠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关于你问的问题……有些人逃出去了,有些人被关在松璃塔,樱珠姐是要找什么人吗?”
“松璃塔?”
“哦,那是犯了事的羽族被关押的地方,有点像人间的监狱。那些羽族被关押在松璃塔里面做最繁琐的事情,比如整理抄录人间的命运节点和轨迹安排。”阿柯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樱珠姐,你想清楚,要是你擅自去找寒恪身边的人,爇爷一定会生气的。”
“阿柯,有些事情我必须弄清楚。”许樱珠坚定地说道,“还有,你们最后,是怎么找到长老阁的位置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生生带我们找到的。”阿柯说道,“爇爷出战时派了幽吟把生生带在身边,后来佯败的时候也是单独和生生在营帐里待了十几分钟,不许任何人打扰,我们也不知道他具体是用了什么法子。”
“好,我明白了。”许樱珠点点头,起身想要走开,却被阿柯拦下。
“樱珠姐,你听我一句劝,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有必要深挖缘由。我敢向你保证,爇爷真的很爱你,以后你若成了羽后,和他在一起一定一定会很幸福。”阿柯眉间微微纠结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樱珠的神情。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能深究。我知道樱珠姐心里向往最纯洁的感情,但是你不能让过去阻止你得到幸福。”阿柯劝解道。
“阿柯,你听过一句话吗?”许樱珠的声音轻柔了许多,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掷在他心脏上,“‘对我隐瞒真相诚然可以阻止我经历痛苦,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可能大得足以瓦解我生活的全部意义’”。
“阿柯,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我对你也一直很感激。但是,我没法做到不深究过去。”许樱珠的语气愈发温柔,却充满韧性与力量,“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不把过去打下的死结彻底解开,当下就永远无法活得明白。”
“姐姐!”
阿柯刚想说些什么,只见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扑进许樱珠怀里,差点把她的脑袋撞懵。
“生生?”许樱珠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姐姐~”生生颠着小奶音,吧唧一口亲在许樱珠的侧脸上,“姐姐,我都快想死你了。”
许樱珠看着他,还保持着完完全全的人形,雪白的脸颊透着漂亮的淡粉色,好像一块会动的樱花牛乳糕。
“好了,打住,闭嘴。”许樱珠毫不留情地将食指压在他唇瓣上。
生生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娇声道:“姐姐~可是生生真的很想你……”
许樱珠无奈:“所有小孩都不喜欢我,你干嘛老是黏着我?”
“别人不喜欢姐姐正好,那就没人跟我抢姐姐了。”生生傻呵呵地笑着,“姐姐,我们去云涌岛玩吧,好不好,我带你看漂亮的云涌!”
“好啊,”许樱珠轻轻捏了捏他藕节一样的手臂,“只是,你怎么带我去呢?”
“姐姐,我也是羽族好不好。”生生打了个响指,后背钻出两只漂亮的翅膀,火红的羽毛上覆了一层闪亮的金色偏光。
登时,大厅中华丽无比,光芒灿灿。在红羽的映照下,连墙壁上沉银蔷薇的暗银色光芒都淡了许多。
“好漂亮!”许樱珠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生生得了表扬,开心地在许樱珠面前转了几个圈圈,突然用双翼围住她,柔软的羽毛擦过她的脖颈,她伸手轻轻抚过翼上的肱骨,柔软羽毛下的坚硬触感让她一瞬间有些失神。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么?若她从未遇见这些事,从未……
她根本无法想象羽族、魔族、冥族和神族的存在,更别说亲手抚摸这样华丽的翅膀。
周围阿柯等人还为加冕典礼忙碌着,他们每个人在羽族圣地都展露出了自已的羽族特征——周爇的瞳孔现出了暗红的底色,小南的眉下多了一条细细的白色眉纹,江炎的声音变得愈加清朗动人……
对了,那生生呢?若不是他展开翅膀,他倒与在人间时的模样没有半分差别。
“生生,你的原身是什么?”许樱珠问道。
“看不出吗?”生生狡黠地眨巴着眼睛,握住许樱珠的手,“你跟我去云涌岛,我就告诉你。”
“你这个小鬼。”许樱珠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好,我跟你去,不过我先和江炎说一下,周爇出去了,他若回来见我不在宫里,会很担心的。”
“这有什么?让哥哥担心一下姐姐不是很好吗?”生生俏皮地眯起眼睛。
“生生,你确定你只有五岁吗?”许樱珠无奈。
生生开心地从她腿上跳下来,扬起翅膀,拉着许樱珠直接从羽灵宫窗口飞了出去,泛着亮金色光泽的羽毛在阳光下更加耀眼,绚烂夺目,煜煜生辉。
生生稚嫩的手很温暖,十分有力,一只手中源源不断的灵力不断灌入许樱珠的身体,让她能够跟着生生的节奏飞在空中。
“生生,你是……凤凰?”许樱珠开口问道。
“我就说嘛,我的姐姐是全世界最最最——最聪明的姐姐。”生生特地拉长了“最”字的音,“姐姐是怎么猜到的?”
“其他所有人在羽族圣地都会显露出羽族特征,但你不会,而且,周爇曾经跟我说过,他看不出你的原身。”许樱珠说道,“能让重明都看不出原身的人,只有百鸟之王。”
“我们就快到了,姐姐,你看前面!”生生全然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件事上,只是激动地望着远处的一片浮岛,绿色的小岛周围风起云涌,如同白云集成的瀑布,从天空倾泻而下。
“好漂亮!”许樱珠感叹道,“就像来回翻滚的棉花糖!”
“是呀,还有更漂亮的呢,姐姐想不想看?”生生握住许樱珠的手更抓紧了些,“不过姐姐可要想好咯,要看更漂亮的风景,可是很危险的。”
“好啊,这有什么不敢!”许樱珠肆意大笑道。
生生在空中翻了个身,随即急速地拍打翅膀,拉着许樱珠冲进云涌之中。
生生的速度之快,让许樱珠几乎睁不开眼,心脏在单弱的胸腔内迅速地跳动着。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单纯的快乐,高速的飞行让她内心压抑许久的孤独与恐惧从敞开拥抱美景的刺激中消散开去,浑身的血液都畅通了许多。
“来咯!”生生在乳白色的云涌中来回穿梭,不过多久,便停在了一个小浮岛中央。
岛屿上只有薄薄一层蕨类植物,小小的黄色花朵展开在暗绿色的叶子中。
“这里……”许樱珠不明所以地看着生生。
“不要失望嘛,姐姐,跟我来。”生生展开翅膀,拉着许樱珠的手向浮岛边缘快速跑去,在到达浮岛边缘的时候,生生猛地向下俯冲,一头扎进另一处云涌之中。
突然,许樱珠和生生都浮在了空中,四周布满匀速下坠的浅金色碎片,许樱珠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碎片从她指上滑过,然后继续匀速向下坠去。
“是光。”生生兴奋极了,“这里真的很好看,这些浮光碎片就像做梦一样!”
只是其中有一块碎片划过许樱珠的皮肤时,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她触电般收回手,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全是云朵灰暗的背面,很少有阳光透进来,像一个封闭的密室,晦暗的环境下,这些匀速下坠的浅金色光碎片显得更加清透梦幻。
“好看吗?”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周爇?”许樱珠诧异道,“你怎么在这?生生呢?”
“什么生生?”周爇笑着抬起指尖,看着光的碎片从他指尖滑落,“看,我发现的地方,这里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只有你和我。”
许樱珠怔怔地看着周爇,他一袭酒红色羽袍上缀满耀眼的宝石,瞳孔深处跳动着和衣衫一样的暗红色,他指尖轻轻触碰着缓缓坠下的浅金色碎光,目光是孩童般的惊喜与天真。
“我们给这个地方取个名字好不好?”周爇略一思索,说道,“就叫它……浮金云洞怎么样!”
“好啊。”许樱珠笑道。
“以后这个地方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之所。”周爇浅笑,“这个云洞下面还有一个小惊喜呢,我带你过去。”
说罢,周爇轻轻拍动着明红色的翅膀,翅尖的羽毛渐变成深黑色,不愧为重明鸟的后裔,翅羽之绚丽,让人几乎挪不开目光去。
他牵着许樱珠缓缓下降,最终落在一个浮岛的小山洞里,山洞中生满了硕大的紫水晶,透过云层勉强照进来的阳光在水晶深处唤起流动的光影,将山洞内壁映成神秘的暗紫色。
“啊,这也太漂亮了吧!”许樱珠惊喜地抚摸着岩壁上的水晶,大大小小的棱锥状晶体簇拥遍地,如梦似幻。
“樱珠。”周爇突然唤起她的名字。
“怎么了?”
“我想跟你说句话。”周爇走到她身边,微微颤动的羽毛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安。
“说吧。”许樱珠的眼睛亮亮的,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你一直跟着我留在灵印教也不是回事。”周爇开口道。
“所以……你要我离开?”许樱珠心下一紧。
“不,当然不是。”周爇靠近了一步,将她拥进怀里,“我们成婚吧。”
“什么?”许樱珠惊诧地望着周爇,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微微卷曲的长睫下鲜红如火的眸子中,揉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我……想成为你的夫君,樱珠,从前你的生活或许充满痛苦与悲哀,但是以后,我想护着你,我想带你去探寻很多很多这样奇异的美景,我想……我想以后每天的生活里都有你。”周爇低声道。
“从前我看着师父为了师娘,永不续娶,看着师姐义无反顾地嫁给秦烈,我不理解为什么,但现在,或许我真的明白了。”
她脸颊上漾起一片绯红,微微垂着头,黛眉长如柳叶,凤眼娇若桃花。周爇轻轻执起她的手,低声唤道:“樱珠,我在等你的答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许樱珠红着耳根,伏在周爇怀中。他的胸膛很宽厚,她感受到那样的安定与幸福。
……
“姐姐,你怎么了?”生生用力地摇晃着她的手臂,“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
许樱珠打了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自已浑身冷汗淋漓,心脏亦是止不住地发慌,她不明白,明明是很美好的回忆,为什么她回想起时,却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没事。”许樱珠拍了拍生生的手背,“只是,突然记起了一些事情——对了生生,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个紫水晶洞穴?”
“不知道诶……姐姐以前居然来过这里?”生生瞪大了眼睛,“那个紫水晶洞在哪里?”
许樱珠拉起生生的手,说道:“向下沉,就在这个空间的正下方。”
生生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扬起翅膀轻轻扇动,不久便落进了那个山洞,所有的水晶都完好如初,深紫的颜色在水晶深处流转,一切都和最初的模样没有半分区别,许樱珠轻轻抚过这些水晶簇,跨越千年的历史感让她几乎难以置信。
她伏在水晶上,只觉得内心如同五味糅杂,挤得她的心脏酸痛。
她轻轻抚过紫水晶光滑的斜面,好像有一种能量波动缓缓地牵动着她内心始终紧绷的那根弦。
她难以想象几千年的时间到底有多么悠久,脑海深处似乎总有一种不安,那种不安不停地催促她逃离这个看起来无比华丽的地方、逃离那个看起来视她如珍宝的羽皇。
良久,许樱珠终于平复了情绪,而生生一直安静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许樱珠笑着,狠狠揉了揉生生的脸,“你那么懂事,真的只有五岁吗?”
“姐姐……是哪里不对吗?”生生问道。
“不对,有些事情不对。”许樱珠反手抓住他的手,“为什么每次我回想起从前的记忆,明明是美好的,生理反应却如此强烈,而且都是极度的心痛,是不是有些记忆是我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想起,一直不愿直面的东西……”
“姐姐,这里,有一个红色的东西。”生生没有听进去她的话,而是从水晶簇中捡起一枚小小的红宝石坠子。
“这是……他送我的……”许樱珠诧异地从生生手中接过吊坠,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坠子上的纹路,宝石安在金色的小丝笼中——这是他送她的,那枚玛瑙禁步下坠着的十六枚微小精致的红宝石丝笼中的一个……
“生生,带我回去。”许樱珠将丝笼宝石攥在掌心,“等等,回羽灵宫之前,你先带我去另一个地方。”
当生生牵着许樱珠的手缓缓落在松璃塔面前时,许樱珠完全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住了。
全透明的塔身不断吸收着阳光的热量,浮岛上矗立着一只巨大的玻璃柱,里面一棵悬浮着的绿色玻璃松树,连一簇簇松针都是玻璃烧制的,远观庞大而壮美,近看细腻而精致,无数羽族围在松树周围各自忙碌着手中的事务……
完全看不出这里是羽族的牢笼,许樱珠想要走进去,却惊讶地发现根本没有门可以让她推进去。
“许姑娘你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松璃塔面前突然展开一扇光影门,一位华服男子走了出来。
他一身青金色羽袍,羽毛尾端是大块的水滴状黑色斑点,让漂亮的葱绿色外袍多了几分神秘与阴险。许樱珠看得心里直发怵,男子深黑色的瞳孔与那些黑斑一样,美得万分妖异。
“你……认识我?”许樱珠强撑着气势,直直看入他眼中。
“新皇毕生所爱,属下怎会不认识?”男子俯视她,目光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松璃塔甚是好看,我和生生经过,很好奇,想来一观。”许樱珠说道。
“姑娘是否奉羽皇手令而来?”男子冷声问道。
“当然不是,生生带我在圣地游玩,偶然看见如此精致漂亮的琉璃塔,问了生生才知道它叫松璃塔,所以想过来看一看。”许樱珠说道,“对了,还没问过您的名字,真是失礼。”
“秦焰,松璃塔的负责人。”男子简单地介绍,“松璃塔可不是供人观光的地方。”
“姐姐,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生生眨巴着眼睛,“再不回去的话,羽皇会担心的。”
“好,告辞。”许樱珠礼貌地向秦焰点头致意,生生便牵着许樱珠的手缓缓飞起。
“生生,绕着松璃塔飞,慢慢地飞。”许樱珠低声说道。
生生缓缓地飞在空中,几乎是紧紧贴着松璃塔,螺旋着向上飞去。许樱珠迅速地扫过松璃塔中的一张张人脸,她极力地想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一个人,但始终没能寻到。
不过,足够了。
许樱珠没有想到的是,刚回到羽灵宫一楼厅堂的时候,周爇便黑沉着脸,迎面走了过来。
“生生,午餐已经备好了,你先去吃吧。”周爇口中的话语是对生生而说,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许樱珠。生硬的冷光从巨大的水晶吊灯中落下来,打在周爇万分阴鸷的双眸中。
“好!”生生蹦跳着跑上楼梯,大厅里只剩下周爇和许樱珠两个人。
“你今天去了哪里?”他眼底愈加浓郁的猩红色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和生生一起去了云涌岛,”许樱珠微笑着,观察着他的神情,“还有……松璃塔……”
“为什么要去那儿?嗯?”周爇轻轻弯了弯唇角,一步一步靠近她,直到他把她半拥在怀里,左手轻轻搭在她腰上,右手替她将鬓边一缕垂发别到耳后。
他的语气是那样温柔,温柔得无比危险,如同隐匿于灿烂花丛中的毒蛛,怒放的鲜花下偶尔能够瞥见它迅速掠过的暗影——你知道它在那里,也知道那个人的温柔是何意。
“因为想找李缃柔说几句话。”许樱珠微笑道,“她是寒恪手里的王牌医生,和云舒在你那里的地位一模一样。”
“找她?”周爇几不可见地抬了抬唇角,“找她做什么?”
“我想知道一件事,也许她可以回答。”许樱珠摊开手掌,小巧玲珑的金丝笼宝石闪耀着温暖而又夺目的光芒,“云舒向来不愿待在宫中,云游四海,我只能找她,但又怕你忌讳她曾是寒恪手下的人……所以不敢告诉你……”
“生生在我们发现的紫水晶洞里,找到了这个。”许樱珠说道,“我想起了一些回忆,关于你的。这段往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周爇轻轻笑了,“我在那个山洞里,向你求婚了,那时还是以那样古老的方式……”
“是啊,”许樱珠笑道,“我想回忆起所有关于你的事情,前世,我被自已的亲人陷害,连父母都不相信我的清白,后来又因为萧绮怀卷入后宫争斗……只有你愿意始终相信我,始终陪在我身边……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我想要记得,我想这辈子,也和你永远在一起。”
“所以你去找李缃柔,就是为了让她帮你恢复记忆?”周爇仍存了半分疑心。
“是啊,医生不是很擅长这个吗?”许樱珠可惜道,“只是……我没有进去,被秦焰拦了下来。”
“樱珠。”周爇捧起她的脸颊,“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已经想起来足够多,后面的故事,就让我们重新续写,好吗?不必再深究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是幸福的,就足够了。答应我,从今往后,都要像今天这样陪在我身边,不要再纠结过去,我们有更美好的未来,过去千年的事情,早已不重要了。”
“好。”许樱珠望着周爇,眉眼之间满是盈盈笑意。
是夜,许樱珠端着杯咖啡,拉上窗帘,静静地坐在桌前。她食指轻轻敲打着杯壁,思考着什么东西。
浓咖啡的香气渐渐从她的杯子里飘出来,她微微低了头,长发垂至腰际。
夜很深了,许樱珠不能确定她等的那个人会不会过来,但是她要赌,她别无选择。
等待的过程中,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她回想着在羽灵宫发生的一分一秒,周爇渐渐浓厚的吐息和他柔情似水的凝视。她的内心可以肯定她爱他,但是今天,她却突然冷了下去,感性好像在刹那之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冷静得残酷的理智。
“深夜特地等候,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通宵?”
许樱珠回眸,看见来人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
“通宵若能把你等过来,倒也值了。”许樱珠打趣道,“把门关上。”
“我可不敢当,若是让白小少爷听见你对我说这话,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西玉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床头挂着的一幅画上,随即便两眼发光地凑近了细细观摩。
“你喜欢这幅画?”许樱珠问道。
“是啊,乔治·鲁的《Spirit》,太美了。”西玉感慨道,“周爇人不怎么样,审美还是很绝的,餐厅里挂了一排威廉·卡尔夫的作品,总有一天我要把它们都偷回家。”
“你这么喜欢画作?”
“那是当然。”西玉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床边,掸了掸衣袍,坐在她对面“说吧,找我什么事?”
“你是怎么从松璃塔里跑出来,又怎么从羽灵宫外边进来的?”许樱珠刚要喝一口咖啡,便被西玉夺去了杯子。
“从松璃塔里逃出来还不是易如反掌,不过要从羽灵宫外边进来可是要费些心思了,怎么,你打算犒赏我?”西玉将杯子放回茶几,转身半躺在一旁的软榻上,“大晚上的喝浓咖啡,你还真打算通宵啊。”
“我真的很想抽你一顿,”许樱珠白了他一眼,“好了,说正事。”
“行,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出去,见萧绮怀一面。”
说罢,西玉惊得从榻上跳了起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要是被周爇发现会怎么样?”
“你冷静一点,”许樱珠仿佛很有把握,“我又不是要你带我出去,我不会拿你的命去冒这个险。”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十日后,让萧绮怀在这个地方等我,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赶过去,务必请他始终在那里等我。”许樱珠写下了一个地址,“还有,让他一定要把通灵璧带过来。”
“什么?”西玉诧异道,“你要通灵璧做什么?你真的打算辅佐周爇吗?周爇狼子野心,你应该比我清楚。”
“西玉。”许樱珠没有解释,只是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她笑得礼貌而温柔,将手轻轻覆在他胸膛上。
突然,西玉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本能地想要打回去,却发现自已的四肢已经麻木,根本无法动弹。许樱珠加大了力度,他生生被她的力量震开,摔在了墙壁上。
“你……”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已经来了,我还要喝浓咖啡么?”许樱珠转了转手腕。
“我身上这些伤可不能全怪寒恪,自我发现自已开始拥有魔族能量的时候,我就清楚我必须能够驾驭它。但如果羽灵宫里边,哪怕一棵花花草草出了问题,寒恪都会有所察觉,所以,我只能拿自已试刀了。”
“真够狠的。”西玉舒了舒心口,“所以你要通灵璧,是要掌握更多的魔族能量?”
“也不全是。”
“可即便如此,你现在的能量也不能和整个羽族抗衡,万一周爇强行夺走通灵璧,你根本阻止不了。”
“你放心,我不是喜欢冒险的人,”许樱珠解释道,“我和通灵璧之间的联结,也许比你们想象的都要深。”
西玉默默地看着她良久,问道:“你真的坚持如此吗?”
“我的命被困在通灵璧上,”许樱珠说道,“我一直想逃避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躲在他人的庇护之下,但我渐渐发现,逃避不仅无用,更是浪费时间,只有直面困境,只有利用死局,才能起死回生。”
“好。”西玉点头,“我去找萧绮怀,但你如何保证自已十日后一定能从羽族圣地走出去?”
“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到。”许樱珠自信地望进他的眼睛,“帮我带个话,谢谢你。”
“你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白音阙。”西玉提醒道。
“我知道,”许樱珠点点头,“但不要把他牵扯进这件事里来。他将来是能成大业的人,我不想他树敌太多。”
“我的行踪是一定要上报给他的,至于做什么,就是他的选择了。”西玉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离开了。”
“好,万事多加小心。”
十天,她给自已留了十天的时间,足够吗?足够了。
她知道自已时间不多了,一天得当作三天来用,羽族圣泉最多也只能延她三年寿命。她轻轻摊开手掌,掌心一团恹恹的黑气焦躁地涌动在空气中。
她只是个普通人,而体内愈加浓烈的魔族能量常常压得她难以喘息,好像心脏之中有一只不断膨胀的气球,一点一点逼近爆破的边缘,撑得她五脏六腑都十分胀痛。
她渐渐发现,要掌控体内与日俱增的魔族能量,必须控制好体内与体外能量的平衡,而且释放出的这些能量要刚好能够摧毁自已的目标,如若不然,不相平等的能量便会反伤自身——即关键在于平衡。
但一事一物各不相同,即便同类物体,也是千变万化,要释放出恰好足够的能量确是难如登天。每天夜里偷偷练习,常常觉得实在难以承受,但从心脏不断涌出来的那种摧枯拉朽的破坏性能量让她没有任何退路可走——她必须学会如何掌控它,否则很快,她会被这些能量彻底毁灭。
所有她拼命想逃避的东西,最后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卷土重来,而往往这一次,她不再有任何退路。
练习结束,她累得瘫倒在床上,浑身肌骨如同被重新换过位置一般酸痛。她从床头拿起那枚金丝笼红宝石,将它压在枕头下方。
从前上大学的时候,期末背书背不完会把书本压在枕头下边,虽然她知道这样没什么用,但心理上总有个安慰。她必须尽快回忆起她踏进那家餐馆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要能想起来那个关键节点,后面的记忆定会喷涌而出。
所以,小宝石,你这么漂亮,就把那段回忆带回来给我,好不好?
许樱珠心里这么想着,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这天夜里,许樱珠睡得极不安稳,记忆碎片似地扎进她的头脑中,一幕幕短暂的场景和对话源源不断地闪现在她脑海里,她只觉得头痛欲裂,明明是沉睡着,却好像比清醒时更加疲惫,连四肢都是绵软无力。
……
“樱珠,快,跟我走。”
……
“教主为什么要娶她?当今宰相倾国倾城的长女萧濡雪对教主一见钟情,他为什么要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
“这你就不懂了,天子脚下,他一个灵印教势力庞大,本来就是树大招风,若是娶了宰相嫡女,当今皇上指不定哪天就要灭了他的口。我看啊,他就是为了躲宰相千金,才这么急匆匆地娶了洛家姑娘。”
……
“他就快死了,你凭什么要求他舍弃自已的性命去保你?”
……
“许樱珠,我们和离吧。”
“周爇,你怎么能这样……你为了从秦烈手里拿到解药,亲口告诉时霁我的位置。要不是萧绮怀,我如何能死里逃生?你一病不起的时候我不远万里跑去长雪峰向云舒求药,长雪峰万分艰险,我差点丢了性命。萧绮怀放在你面前的两杯毒酒我替你一饮而尽,而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许戎卿回来找我的时候,你从来不相信我会害怕他,我告诉你从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不相信,你从来就不信我。你早就想把我甩开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拿这些事情压我?很多事情是你自已,是你自已心甘情愿为我做的!寻常大夫治不了我的病,是我让你去长雪峰的么?萧绮怀的毒酒是给我的,我让你替我喝了么?你自已做的事情凭什么算在我头上?你一遍一遍说这些东西你烦不烦?好,你不烦,我烦。我忍你也算是忍够了,我想和离,听见我说的话了么?我要和离。”
“是吗?我偏不。”
“给你脸面你不要是吗?好,不和离,休妻!”
……
“这样真的好吗?教主三思,夫人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要想彻底甩掉她,必须一击即中。她最大的软肋就是心思太细,太重感情,而且,太过善良。”
“教主……”
“只有让她失手杀了人,才能彻底摧毁她的精神,她道德感极强,自诩清高,绝不会允许自已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她杀了人,她一定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愧疚之中,哪还会有心思缠着我?”
“那么教主打算……”
“许戎卿从那场大火里逃了出来,是么?萧绮怀从大火中也救了一个人。”
“您不会是要……”
“去办吧。”
……
“绮怀,我杀了人,我杀了我二叔,我杀人了……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没事了,都没事了,没事了……”
……
“许樱雪,我是为了你好,我是为了保护你!”
“你省省吧。你每次都是这样。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你凭什么按照你认为的来要求我?你凭什么把你自已的喜好强加在我身上?你想要平平安安的生活?好,你自已回到那个鬼地方,每天除了学医制药什么都做不了,日复一日,我厌倦那样的生活。而你呢,你跟着教主到处游玩,遇到过那么多奇异的事情,甚至连魔族少尊都倾心于你,而我呢,我有什么?”
“樱雪,我的生活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
“我才不管,我宁愿过刺激快乐的生活,二十岁就死掉我也不在乎。我才不要毫无波澜地活到八十岁,八十年,不断地重复一模一样的生活。”
“樱雪,不是生死的问题,你不明白,死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落到有些人手里,活比死更残酷!”
“比如说?”
“许家满门抄斩,你亲身经历过,你比谁都清楚!”
“是啊,这一切都得怪谁呢?”
……
漫漫长夜终于来到尽头,许樱珠浑身酸痛,睁开眼睛,晨光熹微。
昨晚那些不断闪过的画面,虽然零碎,但她却抓住了要点。
“阿柯?”许樱珠起床,推开门,却发现阿柯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他看起来呆呆的,思绪随着流云远去了。
“这么早,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许樱珠拉紧身上的衣服,暮春清晨的风还有些凉,划过皮肤的时候倒有种奇异的触感。
“啊,没事,只是突然……”阿柯避开了许樱珠的目光,“羽灵宫里要发生一些事情了,樱珠姐,有些事情要发生了。我知道你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每次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话,我总会有预感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过去的,不要太担心了。”许樱珠微笑着安慰道,“我昨晚想起来一些事,现在先去找周爇谈一谈,先走啦。”
“樱珠姐。”阿柯叫住她,眼睛里满是一种不确定的担忧,“你……会留在爇爷身边吗?”
“怎么了?你想让我留下?”许樱珠关心地问道,她隐约感觉到整个羽灵宫上下所有人对她的态度都是一种礼貌的敌意,只有阿柯是真真正正地关心她。
“我……我真的希望你能留在爇爷身边。”
“阿柯,我愿意嫁给他。”许樱珠微微笑道,“我去找他,就是想说这件事。”
但是,至于要不要留下,九天后再行决定吧。
许樱珠转身,藕粉色的长裙轻轻吻过羽灵宫浅灰色的地面,阿柯看着她一瘸一拐,扶着扶手,一级一级地挪下楼梯,总觉得她与往日不同了。
“就知道你在这儿。”许樱珠抽了张纸巾,擦去额头沁出的汗水,从周爇手中接过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我早就说了要给你安排一个服侍的人,你偏不要,伤成这样了,还要逞强。”周爇从她手中接过纸巾,扔进身后的垃圾桶。
“不用嘛,你知道的,在人人平等的社会中习惯了,才不想把自已束缚在等级制里。”许樱珠端起杯子饮了一口,“对了,我昨晚梦见了很多回忆,梦见你要给我过生日了。”
“生日……”周爇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哪次生日……”
“就是那次,你让我去紫藤花巷雨涓阁等你的那次呀。不过我记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只有零零散散的碎片,只知道我在那个漂亮的雅间等你,房间里全是紫藤花,可好看了。”
“这样啊,”周爇松了口气,“对了,云舒近来会回羽族圣地一趟,我让他给你开一点有助于恢复记忆的药,好吗?”
“好啊,”许樱珠将咖啡杯捧在手心,坐在他身边,“以前的记忆的确美好,真不敢相信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居然对你心怀戒备。”
“是啊,谨慎而不失可爱,我的樱珠总是那么特别。”周爇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你知道的,前世那么美好,今生,我们还可以更好的。我的心意永远放在这里,只等你点头答应,我立即为你筹备全世界最盛大的婚礼。”
“你知道吗?我这几天想了很久,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耽误下去了。”许樱珠握住他的手,“九天之后,也就是你加冕大典的三天后,我想去见父母一面。总不能女儿结婚,父母还不知情吧?”
“你真的愿意?你真的答应我了?”周爇的双眸如突然被点亮一般,眼睛里闪着动人的水光,他一把将许樱珠抱在怀里,紧紧地,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中一般用力,“谢谢你樱珠,谢谢你……”
“好了,这种时候,哪有说谢谢的?”许樱珠笑着,眼睛里同样是桃花落满溪流般的娇美与柔情,“你把那天空出来哦,那天刚好是我爸的生日,不许你找借口。”
“好,那天一定留给你,我亲爱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