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慢慢过去,许樱珠的身体在李缃柔的照顾下渐渐恢复,羽族圣地的治愈之力对生命体的作用是细水长流的,任何一种治愈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浸染与作用,若短时间内有大量还原的能量涌入体内,物极必反,身体无法承受,只会给生命体造成难以恢复的伤害。

更何况,她只是普通人类,一次能接受的治愈力比羽族更低,加之她的身体本就十分虚弱,半个月过去,她能恢复到这样的状况,已经算是很好了。

这几天时间里,碧川再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没有命令擅自动手,是寒恪的大忌,更何况,寒恪听见了她对碧川说的话,必然会以为碧川是听了话恼羞成怒。只是她心里也清楚,单凭这个就想彻底扳倒碧川,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眼见着整个羽灵宫的气氛突然肃穆起来,每个人脑中那根弦都绷得紧紧的,寒忧也从人间回来了,穿着曳地长袍的羽族长老亦是频频出入宫殿。寒恪的脸色一直都很不好,不过他依然坚持着每天三次过来陪她说说话。

“樱珠,我有件事很好奇,你夜里做梦的时候也会梦见从前的事情么?”寒恪问着,为她端来一杯花草茶。

“有时候会。”许樱珠点了点头。

“那你如何分清梦境和回忆呢?”寒恪追问道。

“梦境的话……一般醒来不久便忘记了。真实发生过的东西,会一直存在脑子里,就像拼图一样,现在也只是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但我知道它是真实发生过的。”许樱珠捧着咖啡杯暖手,心脏是一阵难以抑制的牵痛。

高中那件事发生以后,许樱珠的生活看似走上了正常的轨道,只是事情可以过去,但是它却对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从那之后,许樱珠常常陷入一种无穷无尽的抑郁的折磨中,甚至在比较快乐的时光里,她的情绪是快乐的,心脏是牵痛的。它已经习惯了痛苦,甚至当她感到快乐时,它忘记了如何正常运作。

许樱珠抬眼看着寒恪,她现在过的生活和从前倒没有半分差别,伴君如伴虎,在他身边,她也没有一日安宁。只是按许樱珠自已的性格,她有极强的精神洁癖,只要寒恪不碰她,她还没有那么恐惧。

高中时候那个精神病常常靠她极近,抓住每一个机会与许樱珠产生肢体接触,许樱珠只记得自已根本不敢扭头,甚至连听老师讲述解题思路时都无法集中精神。那时她的手支撑在桌面上,指尖死死陷入掌心——她总要抓着什么东西,来平衡内心剧烈的情绪变化与波动。

“想什么呢?”寒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今天情绪不好,是昨晚梦见了什么,还是又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都不是。”许樱珠微笑着摇头,她垂眸看向手上的刀痕,已经浅得几乎看不见痕迹了,只是几条淡淡的浅褐色线条,茶垢一般附在她皮肤的纹路上。

那是从前她实在承受不了那么沉重的抑郁与痛苦,自已一刀一刀划伤的,每一刀下去,心里都会稍微好受一点点——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身体的痛苦短暂地代替心脏分担过来一些,血液凝固结痂之后,她的心脏还是要回到那样绝望的状态。

“陛下觉得,我是个软弱的人吗?”许樱珠望向窗外阴沉欲雨的天空,“我不喜欢别人用坚强这个词形容我,就好像我落在那样绝望的处境中,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就好像经受那种事情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是我应该的一样,就好像那是他们没有对我施以援手的正当理由一样……但是,遇到事情,我也的确需要坚强,我也的确……没有那么坚强……”

许樱珠自言自语,有时候她说话一针见血,但常常是口齿不清的小迷糊鬼,口中不断嘟哝着什么。

正说着话,眼泪从她漂亮的凤眼中滚落下来,一个人在羽族圣地待了这么长时间,每次负面情绪积压在她的胸口,将她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都只能关上房门自已一个人慢慢消化。

她知道每个人活在世上,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已,但在情绪真真切切地极度痛苦的时候,她还是奢望会有人能抱抱她,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也是好的,能陪在她身边也是好的。

只是每一次,她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崩溃大哭时,能替她拭去眼泪、能给她冰冷的拥抱的,只有她自已。

在羽灵宫,一切都是冰冷的。

“樱珠,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周爇,一定要把他从羽皇之位上拉下来么?”寒恪轻轻握住她的手。

许樱珠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他。

“我母亲是先皇身边最得力的臣下,很久之前,羽族暴动,我母亲战功赫赫,得到了整个长老院的赏识和称赞。长老院授予我母亲最高荣誉,为母亲披上流彩霓裳战衣。”

“当时,周爇刚出生不久,十岁吧,我那年十五岁。”寒恪回忆道,“暴动之后,谁料余党未清,羽灵宫中有叛军的奸细,他带走了周爇。”

“叛军与先皇商议,说只要把水鱼玦其中的一块和我母亲送至叛军据点,他们就可以保证永远待在人间,自生自灭,永远都不会再回到羽族圣地。”

“可笑的是,先皇答应了叛军的要求,临行前在我母亲身上植入用于追踪和定位的冰晶石,借此机会,一边将他的好儿子救出来,一边将据点彻底捣毁——连同我母亲一起……”

“我母亲去世后,我父亲想要为她讨个说法,却被先皇直接杀了灭口,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我看着我父亲死在我面前,跪着求先皇饶我一条贱命。”

“从那以后,我知道我卑贱,我的父母见罪于先皇,也没人敢收留我。我一个人在羽族活不下去,几经辗转之后,一个人去到了人间。”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神族能量紊乱,相互冲撞,把周爇送到了人间。我隐瞒身份,同他一道在龙吟山里拜师学艺,可笑么,我堂堂毕方后裔,最先学会的,竟是人类的骑射剑术……”

“先皇过世后,周爇回到羽族圣地,顺理成章坐上了羽皇之位,凭什么?就凭他是先皇的儿子?我很喜欢你们先人的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从周爇残留在人间的势力入手,一点一点蚕食他的权力体系——直到最后,我亲手把他从羽皇之位上拉下来,我派人拔光他所有的羽毛,打断他的双翼,把他从万丈高空扔了下去。”

“樱珠,没有人可以永远坚强,你也并不软弱。”寒恪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看你手臂上那些伤疤,不是都已经淡下去了吗?虽然承受过这么多年的痛苦,你依旧没有放弃挣扎。”

“你看我也许无比坚强,谁知道我也是会躲在师父怀里嚎啕大哭的一只小毕方呢?”寒恪伸手抚平她的眉心,“也不必替我难过,人呢,各有各的痛苦与绝望,我不会懂你,你也不会懂我,但是能相互依靠在一起,心里清楚自已并不是孤身一人,就足够了,对吗?”

许樱珠抬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小颗未来得及坠下的泪珠。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寒恪温柔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陛下,周爇带领大批羽卒,捣毁了乐园城,现在向羽灵宫这边攻过来了。”墨翎焦急地冲跪下来,大声禀报道。

“知道了,让缃柔带领一批医兵守在宫中,之前调来的羽兵,一路做好防守,一路跟我来,你自已领三千兵,用碧玉瑶控制沉银蔷薇,断了周爇的后路。”寒恪的语气不慌不忙,仿佛在安排日常任务一般。

他何以如此沉得住气?

“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寒恪轻轻提了提唇角,却没有半分笑意。

话音落下时,寒恪便和墨翎一起走了出去。

那一瞬间,寒恪的表情非常奇怪,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总觉得他今天与以往都有些不同。那种表情……是……愧疚?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许樱珠心下莫名慌乱起来,她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她越发感到自已不能就这样待在这个闭塞的小房间里,她起身,想要推门走出去,却被两个陌生的男子拦了下来。

“姑娘,我们收到非常严格的指令,您不允许离开这个房间半步。”男子神情极其严肃,右手已经暗中摁在剑柄上。

许樱珠无奈地看着男子的眼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关上了门。

许樱珠将肩上的纱布一点点揭开,夏天,伤口总是恢复得快些,她将纱布重新盖好,望了一眼窗外。二楼,不算很高,郁郁葱葱的树枝里边好像也没有监视的小鸟隐在簇簇绿叶之下。

她向下望了望,一条腿刚从窗户中伸出去,窗外便传来一阵慵懒的声音。

“喂,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肩膀上那么大一个血窟窿,还想翻窗户出来?”

这种语气,许樱珠很想打死他。

“你管我?”许樱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翻了个身,双臂撑在窗台边上。

“穿一双高跟鞋就想跳下来吗?”

“我死了也跟你没关系!”许樱珠瞅准了方位,纵身跳到一楼窗台上,只是突然重心不稳,狠狠地扭了脚踝,跌在身后的草丛中。

“身手不错嘛。”树丛中一只翠鸟转身化作人形,从枝杈中跳了下来。

许樱珠懒得理他的冷嘲热讽,撑起身体从草丛中爬了起来,掸去衣服上的尘土,查看了脚踝的伤势——有点痛,但还能走。

都怪那个寒恪,衣柜里准备的都是些什么衣服,都是西式古典的大长裙,好看是好看,却都不方便她逃跑,她穿的这一件素简些的算是最友好的了。

她象征性地揉了两下脚踝,拎着高跟鞋,绕过男子想要离开。

可眼前的男子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许樱珠狠力推开他。

“小姐,陛下的命令,不许你走出羽灵宫半步。”男子扣住她的手腕,唇畔是散漫的笑意。

“寒恪和周爇很快就要打起来了,你自已身为羽族,这个关头还能笑得出来?”许樱珠怒目相对,想要甩开他的手,却丝毫不能抽离。

“你们羽族的爪子都是钳子做的吗?”许樱珠无奈道,“既然不许我出羽灵宫,我跳下来之前你怎么不说?”

“纯属好奇,想看你怎么跳下来。”男子戏谑地耸肩,“走吧,送你回去。”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许樱珠叹了口气,只能任他拽着自已的胳膊向前门走去,“好吧,显然没有。”

她的窗户对着一片小花圃,两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种着一片百合,一片荷兰菊,还有一小片铃兰,花圃打理得非常好,正是要开春的时节,除了几棵山茶含着花苞,其他还是一片萧瑟的景象——不过要是周爇打进来,这片漂亮的角落怕是也要被铁蹄踏平了。

羽族有铁蹄么?

许樱珠摇了摇胡思乱想的脑袋,她没有听到任何打斗的声音,周遭的一切仿佛与往日没有半分差别。许樱珠小心翼翼地靠着田畦走,尽量不碰伤任何一枚叶芽。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去找的羽皇?”许樱珠突然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是我。”男子微笑着点头,“碧川说得没错,你确实聪明。不过说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监视你?”

“在人间的时候,周爇也这样监视过我,一开始我还很感动,以为他是派人暗中保护我,后来慢慢思索回想,他是要看我和白音阙那些人有没有接触。”许樱珠提着裙摆走上楼梯,“我想着,好吧,周爇这样做过,也许寒恪也喜欢这一套,打开窗户,你果然在树枝上。”

“对了,我能问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你监视我的么?”许樱珠追问道。

“你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

“羽皇还真是看重我啊,一刻也不肯放松。”许樱珠失笑,这个答案,倒不算出乎意料。

“对了,呃……你能带我去一个视野比较好的地方吗?羽皇说不能出羽灵宫半步,但没说一定要在卧室吧?而且你看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你想杀我的话,一只手,‘咔’一下我脖子就断了……我跑不掉的。”

“你想说什么?说重点。”

“嗯……你能不能带我去高层?我想看看外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周爇和羽皇打起来,这个场面几千年才能见一次,我还是有点好奇的……”许樱珠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了想,小翠鸟点了点头:“好吧,带你去占星台。”

“占星台?羽灵宫有那个东西吗?”

“当然,你废话很多。”

许樱珠跟着他继续向上走,一直走上六层,许樱珠瞥见一间极其素简的房间,与整个建筑内的设计格格不入。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素色的床,一面书架,一张檀木桌,桌上一张照片被面朝下卡在桌面上。

“那间房没有关门……而且……看起来好奇怪。”

“那是陛下的房间,陛下喜欢把卧室门打开通风,走吧,占星台在另一边。”

许樱珠垂了眸,她一直以为寒恪素来残暴,疑心病极重,羽灵宫中种种华丽眩目的浮雕与金饰恰恰暗示了主人内心的空虚与孤寂,但为什么唯独留给他自已的房间是如此素简?还是……这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幌子?只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东西?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与寒恪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她想要知道寒恪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只有拿住了寒恪的性格和行事逻辑,她才能利用他的弱点脱身。方才寒恪对她说起他自已的身世,到底是真是假,又是什么意思?

直到男子将她带到一面雕花穹顶下方,她才回过神来。

穹顶上是奇怪的琉璃花纹,红黄青三色交织在一起,无比绚丽夺目,阳光从雕花琉璃中透进来,在地面铺下五彩的影子,光影正中央是一片规则的纹样,看上去倒像什么家族的图腾。耀眼的色彩碰撞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肃穆与神诡,许樱珠看着眼前这种略有扭曲之感的艺术作品,心中顿时漫开一片疑惑与不解。

男子打了个响指,穹顶缓缓旋转着打开,阳光直直透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大块明黄色的光斑。

“失礼了。”

他将许樱珠打横抱起,缓缓从穹顶空洞中飞了上去。

顿时,视野无比开阔,她站在羽灵宫的顶端,前方是一个墨蓝色的方台,只有十几平米的面积,方台面上还刻着圆形的星盘——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和符号,她完全看不懂。

向下望去,羽灵宫所处的云层边上,成千上万名羽族厮杀在一起,寒恪变回了原身,青蓝色的毕方在低空扇动翅膀,不停地向敌方投去致命的法力。

血。到处都是血。

寒恪与周爇交战的地方浸满了猩红色的血液。

许樱珠双手死死抓住护栏,心跳如鼓。

“你到底是谁?”许樱珠回头,看向睡在躺椅上的小翠鸟——他倒自得其乐。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的话,西玉。”男子玩味地看着她。

“你是白音阙的人。”许樱珠说道。

“你似乎很肯定。”男子有些惊讶,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污蔑羽族重臣,我可是能立即治你的罪哦。”

“污蔑是造谣诽谤,毁坏他人名誉,我又没有往外说,算什么污蔑。更何况,若我说的是事实,也算不得造谣诽谤了。”许樱珠丝毫没有在意他投过来的眼神,她知道那个眼神中隐含着多少危险气息,但她也知道,他不敢动她分毫。

现在,对寒恪来说,自已是重要的人质和筹码——否则也不会安排三个人守住她。对白音阙,她还不清楚自已对他有什么作用,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无论是寒恪还是白音阙,都不会让那只洋洋得意的小翠鸟有一丝可逃之机。

天边的战况愈演愈烈,他们的战争与人类不同,他们的能量对决是十分消耗体力与灵力的,短时间内极难恢复,所以不会像人类那样打持久战。而且,法术的伤害力和破坏力都非普通武器可比,歼敌的速度也会快很多。

“你知道寒恪的战术么?我总觉得他故意引周爇攻进来。”许樱珠回头问他道。

“周爇与寒恪谈判的时候,我在他们身边。寒恪当时的表现好像……故意刺激周爇攻进来。他当时脸色很不好,但他的身体其实一直没有问题,他好像是故意装出来那副强撑着的样子给周爇看,好让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他知道周爇一定会动用水鱼玦的能量,还故意提起从前他对周爇的羞辱……好像在,故意刺激他?”

“请君入瓮。”西玉扬起唇角,“周爇如果带了两枚水鱼玦进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强攻,水鱼玦的能量非常稳,能够高强度持续性吸收大量还原力以伤人体。”

“且周爇准备得仓促,他手下的羽兵也都在人间生活多年,缺乏统一的训练,实战能力和配合能力都远不能承担分散战力的战术。”西玉继续解释道。

“所以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集中法力,最大可能地释放出水鱼玦全部的能量,将寒恪的军队一举覆灭。若是两块水鱼玦在手,以重明之力为根基,布下双鱼法阵,这个能量,足以让寒恪和他手下的全部兵卒在刹那间身亡。”

“我明白了,怪不得寒恪这么怕两块水鱼玦都在周爇手中。”许樱珠若有所思地点头。

“但此法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西玉提醒道,“一是周爇接触水鱼玦的时间有限,极难彻底掌握水鱼玦的能量规律,很难游刃有余地使用双鱼法阵。”

“二则更加危险了,若是周爇能够在短时间内激发出水鱼玦的最大能量,这些能量会被全部反噬在他身上。”

“圣地所有的能量来源都是沉银蔷薇,就连水鱼玦也不例外。”西玉解释道,“所以只要周爇试图将军队集结起来使用双鱼法阵,结合成团体,那么只需要在外围布上蔷薇藤缠绕的圈套,那么水鱼玦的能量则会全部被蔷薇藤排斥,无限强地反作用于施术者。”

“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往往却有最简单的破解之法。越是强大,也就越是脆弱。”

“那这样的情境可有破解之法?”许樱珠双眉紧紧纠缠在一起。

“一旦圈套锁死,那就只有一条路,自毁水鱼玦,阻止任何能量的逸出。”西玉说道。

“为了自保,只能击碎水鱼玦。”许樱珠若有所思地点头,“但水鱼玦一碎,周爇就没有胜算了,论兵力,他根本敌不过寒恪……”

“是。”

“那么周爇有可能知道这个圈套吗?”许樱珠有些焦急地发问。

“不可能。”西玉摇头,“他才刚拿到水鱼玦,而对水鱼玦及防御战术研究最精尖的,是寒恪的母亲。”

“那么不用双鱼法阵,将羽兵分开,只利用水鱼玦的还原力呢?”许樱珠追问道。

“他不会这么做。”西玉似乎很肯定,“他进攻很仓促,而分散兵力极其消耗精力,他拖不起。”

突然,空中爆裂出一片巨大的结界,水蓝色的鱼形光圈笼罩在所有人上方,双鱼在天,急速地旋转,光芒愈来愈烈,甚至盖过了灼灼日光。

那种能量仿佛来自深海,霎那间深蓝色的光束从天边迸发出来,光线急转,顷刻间亮成刺眼的雪白。一种极重的压抑顿时向许樱珠袭来,西玉即刻将她揽过来,护在怀中,伸手结出一片青紫色的结界,抵挡水鱼玦的能量。

他一边抵御着能量的冲击与侵袭,一边向穹顶退去,直到她将许樱珠推进穹顶空洞中,然后抓住她的腰际,带她从空洞中滑了下去。

又一个响指,穹顶的琉璃‘咔’地合上。

许樱珠刚想要说什么,却只见西玉面色惨白,半跪在彩色琉璃投下的光影中,一口鲜血呕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许樱珠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

“从前只听过水鱼玦的能量,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我上千年的功力,竟然能被几秒钟的能量伤害到这样……”西玉伸手,彩色琉璃的光影忽然融成一条光束,直直射进他掌心。

良久,他的气色才慢慢恢复。

“水鱼玦的力量被加强了,”西玉平复了气息,“这场战争,周爇怕是凶多吉少。”

“我们现在这样猜测没有半分用处。你把穹顶打开,我们一定要实时观察寒恪的动向。”许樱珠说道,“我们必须回到占星台上,只有在那里才能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行,外面的能量冲击越来越厉害,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管外面谁胜谁败,我们一无所知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许樱珠坚持道。

“我们的位置距离他们交战的位置那么远,水鱼玦能量的变动都能伤到你,说明他们自已的战况也万分紧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结束,如果寒恪赢了还好说,要是周爇打进来,你觉得还有你半分立足之地么?”

西玉犹豫了几秒钟,伸手打开穹顶,带着许樱珠回到占星台之上。

天尽头,水鱼玦的能量黯了下去,许樱珠惊恐地攥紧护栏,她隐约可以看见一片青雾笼罩在血色之上,从高处看去,那是一团令人作呕的颜色,灰不成灰,紫不成紫,恹恹地压在空气中。

“西玉,这是怎么回事?”许樱珠问道。

“水鱼玦碎了……血色青雾,是水鱼玦碎了……”西玉的脸色变了变,“为什么他还是要攻进来,为什么他明知道……”

下一秒,许樱珠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只青蓝色的毕方从远处直直向她冲了过来,许樱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候过来的无论是寒恪还是寒忧,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毕方盘旋在占星台上空,化作人形,将许樱珠揽在怀中,随即便展翼飞回战场,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没有给她留任何的反应时间。

寒恪,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她根本不用去猜测,当寒恪将她扔在地上时,一切就都见了分晓。

“陛下?”许樱珠惊恐地看着满地尸体,脚下是无数人的血泊。

许樱珠爬起身子,颤巍巍看向寒恪,他的神情是那样熟悉,那种神情,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林宗哲扭曲的脸渐渐浮现在眼前,她一点一点后退,双手微微颤抖着,眼泪和恐惧蒙上她的瞳孔,墨翎站在寒恪身后,低头垂下了眼睛。

“周爇,你自已一个人过来,我就把她还给你,一条命换一条命,你不亏。”寒恪对着不远处的叛军喊道。

“你已经赢了,两块水鱼玦都碎在你手里,你还想怎么样!”

“你活着一天,我就有一日不安宁,我要你的命!”

“打。”

冷冷的一个字,便是一条指令,一条无法抗拒、无法违背的指令。墨翎松了松手骨,从一旁的普通羽兵手中接过藤杖。

一下、一下,藤杖划过空气的蒙声,逐渐被许樱珠痛苦的哀嚎掩盖,肩膀上的伤口猛然撕裂,藤杖毫不犹豫地落在了上面。胸腔之内不断发出重击落下的回响,她的惨叫越来越凄厉,四周羽兵没有一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寒恪没有看她,只是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盯着不远处,周爇渐渐惨白的脸。

“吵死了。”

寒恪抬手:“堵上她的嘴,我们亲爱的小重明,都听不到她骨头断裂的声音了,扰了他的兴致,你们可担当不起!”

话音刚落,站在许樱珠身旁的一个羽兵便扯下袖口塞进她嘴里,下一秒,便是更加狠毒的击打,墨翎用尽了全身力气,翻手在藤杖上附了灵力,一击便打断了许樱珠的腿骨,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脆响让靠近的羽兵吓得立即闭上了眼睛。

“今早她的脚踝是扭伤了吧。”寒恪冷声提醒道。

随即便是脚踝上的剧痛。许樱珠双手被蔷薇藤缚着,每一寸与之接触的皮肤都嵌着尖锐的蔷薇刺,每挣扎一分,那刺便更深一分,甚至会因为她的挣扎而拖出一道极深的血痕,全身上下的剧痛有如潮水般直直向她扑来。但有那么一瞬间,这些痛苦好像都消失了,她看见眼前一片乳白色的砖台,地面中央雕镂着一个比琉璃穹顶更加怪异的图腾。

很快,圆形白砖祭台上落满了橙色的花瓣,她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走上去——又是这个场景,献祭给通灵璧时,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上去。

也是,这点痛楚跟献祭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讨厌橙色,她的生活中不能出现任何一点橙色的东西,可她终究要跪在橙色花瓣的中央,死在让她窒息的橙色汪洋之中。

她拼力挣开束缚住手腕的蔷薇藤,双手早已血肉模糊,她顾不上那么多,将那满是汗水臭气的破烂衣袖从口中拽了出来,向远处喊道:“周爇!我是你的未婚妻!我是你的未婚妻啊……”

是啊,她是他的未婚妻,如果在这种时候连未婚妻都不救的话,那他为进攻准备的那些看似完美的说辞,还有什么用呢?

周爇眉间的阴鸷更沉了几分,近来羽族内部纷说不断,也是他自已放出去的消息,寒恪强占周爇的未婚妻,那可是周爇珍爱多年、前世有着姻缘牵绊的姑娘。

有人甚至讨论说,周爇如果真的想要夺位,应该挑选一个羽族长老,至少也是羽族重臣的女子订婚,这样才有利于他巩固王位。但是他只选择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痴心可鉴。

但是如果这个时候不救她,明天,舆论的风向会立即调转一百八十度,所有的批评与指责都会反过来攻击他。

周爇变了脸色,他摁在剑柄上的手透着惨白的颜色,一旁阿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江炎拦了下来,他狠狠向阿柯射去一记眼刀,生生将阿柯心里的想法逼退。

“闭嘴!”寒恪狠狠踢了许樱珠一脚,足尖正中她肩上的伤口,她的惨叫声夹杂着哭泣与呜咽乱成一团。

在场之人即便是身经百战,早已看惯了生死,却也没有哪个人见过这般场景。她每叫一声,都引得他们心脏震颤——从没听过那样凄厉的惨叫声,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活活撕碎了魂魄,深深撼动心底最脆弱的共情与怜悯。

“撤兵。”周爇几乎要咬碎后牙,向下俯冲,飞离羽族圣地。

殴打终于停了下来,许樱珠蜷缩成一团,满身的伤痕早已让她面目全非。

“带走。”

羽灵宫议事厅,寒忧、碧川、墨翎、乌絮和西玉,寒恪的五个心腹站在门外,却没有一人敢出言相劝。

“你是周爇的未婚妻?是么?你在那里喊了那么多句话,他回应你了么?”寒恪掐住许樱珠的脖颈,将她狠狠扔在地上。

伤口撞击着地面,擦出几米远。

“陛下……”

寒恪冷笑着,掌心散出青色的光束,几乎要将许樱珠的心脏震碎。

她吐了口血,浑身都在颤抖着。

“他丢下你,他抛弃你,他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对他痴心不死,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嗯?”

西玉死死攥着掌心,他知道寒恪最讨厌的就是背叛,但他似乎忘了……那个女孩,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的一个人质而已。

他从未见过寒恪爆发出如此强烈的雷霆之怒,他向来沉稳阴狠,明面上从不叫人看出来喜怒,这次他对这个女孩发这么大的火,落在西玉眼里,倒是他对这个女孩……似乎有了旁的情感,于是对她的期望也更高,她若达不到寒恪的期望,寒恪自然更加失望。

只是若换了旁人,背叛了寒恪,他通常会直接暗杀,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即使为了杀鸡儆猴,也会满脸冷漠无情地看着那人在众目之下受尽刑罚。

能让他亲自动手的,许樱珠是第一个。

但如果她死了,白音阙会立刻要了他西玉的命。

许樱珠拖着残破的身躯,扶着墙角勉强坐起来,血液将肩上的伤口与衣服凝在了一起,方才被寒恪一震,伤口又被挣开,开始流血了。断裂的腿骨仍向她的神经中枢传达着痛苦,皮开肉绽,青紫交加,鲜血横流,五脏六腑亦无一处安宁。

“我那么叫他,并非真心对他。他三番五次抛弃我,我怎么可能还对他念念不忘?”许樱珠捂着心口,声音虚弱到西玉等人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清。

“他带兵攻进来,不就是以夺妻为借口?我喊出来自已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他再不救我,世人会怎么想?我真的没有留恋他,你把我打成粉骨残躯,我只想自救,我只想活下来!”

寒恪没有说话,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胸腔中让他窒息、让他无法思考的怒火好像在一瞬间消了下去,他看着许樱珠,长发掺着鲜血还有早已凝固的血痂,湿嗒嗒地黏在皮肤上,小腿和脚踝肿胀着,浑身满是淤伤。

人不人鬼不鬼。

他将目光移开去,转身走出议事厅。

“乌絮,送她回房,西玉,去请缃柔过来,墨翎,即刻把秦烈召回圣地,寒忧和碧川,跟我到书房来。”寒恪的声音极低,失去了最后一丝活力,仿佛脱去了水分的花草,蔫在土壤上,恹恹的没有半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