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无边的疲倦潮水般腐蚀她的神经,她睁开眼睛,发现身边陪着她的竟是江鹰。
她身上浮动着水蓝色的细碎光点,宝石般熠熠生辉。
“怎么是你……”许樱珠虚弱得说不出话,用力地张口,只吐出几个字来。
“你病了,寻常医生无法救治,苏檀为你请了魔族圣手桑老,你与通灵璧合二为一,体质也与从前不同了。”江鹰的语气依旧很从容,她不懂,这么多年风雨过去了,他为何还能一如既往地待自已。
“我……什么病?”
“查不出,似有中毒的迹象。”江鹰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桑老妙手回春,尊上也在请七太爷回圣地。你已经醒了就很好,他们会医好你的。”
“我早就医不好了,”许樱珠强撑着坐起身,运了气,收了些浮动的蓝色光点回体内,“很早的时候,就病了,病入膏肓。桑老就算是杏林圣手,也医不了我,不必让他老人家太费心思。”
“我睡了多久?”许樱珠无力地望着他。
“七日。”
“魔族怎么样了。”
“之前羽皇领了百万羽兵,兵临城下,魔族可谓是四面楚歌,”江鹰娓娓道来,局外人一般轻轻地、缓缓地将画面呈现在许樱珠面前,“白梨砚未曾与夫君商榷便擅自献玉,谁知笙歌玉到了魔尊手中,却褪去了表面的图纹,露出里面的鱼身来。此时守城将士慌忙来报,说羽族要攻城,大战一触即发。”
“魔尊不曾言语,只身一人飞至城门,屏退一众将士,双手将水鱼玦奉上,以表诚意,邀了羽皇前去怀雪楼喝茶,羽皇赞魔尊爽快,当下握手言和,命江炎领羽兵返回羽族圣地。”江鹰说道,“风波之后,魔尊一直在安稳人心,现下已恢复如常了。”
许樱珠点点头,小心地舒了口气。
“白音阙呢?”许樱珠问道。
“此事一出,白梨砚百口莫辩,如今白氏得罪了三族,白天懿不知所踪,白瑜与秦柔被关押佛恕塔,白珩被追杀,白梨砚被废了灵力,白氏其他子孙已经亡了。白音阙弑神,早已成为众矢之的,在外流窜逃亡。”江鹰说着,目光掠过许樱珠肩上大片的伤疤时,目中流露出了一丝不忍。
“那么我呢?”许樱珠笑问道,“白氏所有人的命一条都不留下,我又该如何定罪呢?”
“您是神帝,众生听您差遣。”
“小姐,随我回魔族吧。”江鹰的声音软了下来。
“你觉得,我回了魔族,还能和从前一样吗?”
“发生的所有一切,魔族民众从未怪过你。随我来吧。”
许樱珠的目光扬去了窗外,疾疾掠过林立高楼与宏伟梁桥,落在氤氲于雾气中的朦胧远山,天际处一抹似有若无的翠色,当中隔着整个人间。
醒来的第二日,许樱珠的身体好了许多。她下床,给自已热了一碗昨晚喝剩的粥。音遇山庄里空无一人,江鹰和桑老已经离开了。
许樱珠笑了笑,展开花园中的躺椅。五月末,院子里白色木质楼梯下满是盛放的无尽夏,她感受着和风微雨,望着那些蓝紫色梦境般的花瓣。
对于美的事物,她总是爱观望的,她知道她的生命不允许她拥有任何一样美好的事物,也知道这个世界的美好从来不属于她,于是只剩远远的观望。
保护自已不受伤害,为自已建造一个坚固无比的外壳,她成功了,她内心为自已骄傲着,但她同时也为自已感到无尽的悲哀。
她蜷起身子,手上摇着把团扇,唇畔含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她知道白音阙离开之后她什么也不是,没有强大的能力支撑,她空有个神帝的虚名。但她不怕,她为何会怕死呢?她从来不怕的。她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享受着生命最后独属于她的时光,等着神与命运对她的审判。
良久,突然间雨雾迷蒙,许樱珠听见院外似有人声,心中遂有一块大石落地,微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
只是微风细雨中,她没有想到来人是他。
他一身黑色金丝织锦袍,萧氏独有的犼纹以金线密织,腰间佩了一枚羊脂白玉,长及脚踝的背云依旧勾画出他坚毅而高贵的背部线条,雨水顺着他的伞檐滴落在地面上,激起无数微小的涟漪。脚下的雨水向他溅去,却并没有染湿他的衣袍。
他的衣着,显然是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换便服。
许樱珠的人顿时失去了从容之态,她从椅子上跳起来,脚下一滑撞在墙壁上。
他从朦朦雨雾中走来,一步一步。
她手忙脚乱地向房门跑去。
她可以面对任何审判,除了他。
她不愿他看见自已这个样子。
可是来不及了,萧绮怀抬手,门扉便轰然紧闭。
许樱珠不重不轻地撞在门上,随即便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她的后颈,稍一用力,她整个人便被带到泥水之中。她的身子重重地跌进无尽夏花丛中,久远的记忆重新闪现在她眼前。
那个雨夜,他便是这样一种神情,他手中握着魔族叛徒已然断裂的脖颈,但那时候他还有犹豫与怜悯,此时却只剩下冰冷了。
他没有言语,许樱珠登时感到身子一轻,魂魄便被缚上了通灵璧,他的灵力是如此之强,压得许樱珠根本喘不过气,几乎要晕厥过去。
很快,萧绮怀便带着她踏入魔族圣地,他脚步很快,守城将士眼见着魔尊面色阴沉,个个心中战栗,手脚利索地打开城门,齐唰唰单膝跪地,握拳捶肩两次,盔甲碰撞击出澎湃的响声,更为“恭迎魔尊”的浑厚喊声增添了十足的气势。
她猛地被放下来,萧绮怀不管不顾地提着她向前走,她拼命挣脱,怒斥道:“我自已走!”
在最没有尊严的情况下,她也要坚持昂首挺胸。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横竖是要死的人了,她反倒什么都不怕起来,理了理头发和衣衫,踩着细高跟,将魔族红路当作T台,甚至走在萧绮怀身前。
魔族红路很长,长得足以让她想到很多事,她走着,回头望了过去,萧绮怀依然在她身后。
她望着他的眼,终究还是收回了目光。
“为什么要这么做?”沉默许久的萧绮怀终于开了口。
“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许樱珠毫不隐瞒。
“你倒乖觉。”萧绮怀的声音依旧冰冷而淡漠,“只是你觉得,现在,你真的得到了你想要的吗?”
“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许樱珠抱着胳膊,声音渐冷。
“你永不知足。”
“我永不知足?”许樱珠一把扯住萧绮怀的衣领,将他扯到与自已齐平对视的高度,“你知道我弑神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吗?凭什么这些人生下来就掌控别人的生杀大权,凭什么他们动动手指头就能摧毁众生?看他们痛苦,我高兴。凭什么我要经受这一切?凭什么我被困死在阴影之中,白梨砚从无忧虑?不公平,魔族不就是要控制善恶的平衡么?为什么让我经历这么多的恶与痛苦?”
“你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公平,你不是魔尊吗?你告诉我什么是公平?凭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凭什么官仓老鼠大如斗,健儿无粮百姓饥?游戏规则也该由我来制定了。”
萧绮怀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声音愈发冷了下去:“真以为我不舍得对你下手?”
许樱珠勾起唇角:“我现在与通灵璧一体,你伤了我便是伤了魔族圣地的元气,堂堂魔尊舍不舍得我不敢说,但你绝不敢轻易动我。”
“即便不能要了你的命,也必不会要你好过。”萧绮怀依旧云淡风轻。
“现在呢?”许樱珠吻上他的唇。
萧绮怀的人呆住了,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彻底失去了运转的功能。面前的女孩熟悉却陌生,或许连她也分不清现在的她还是不是她自已。
“你是白音阙的未婚妻。”
“现在不是了。”许樱珠摘掉无名指上的竹斑泪,扔到红路上,再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竹斑泪很快便化作一阵轻雾,消失了。
“胡……胡闹。”
萧绮怀彻底乱了心神,依旧冷着脸,面颊却忍不住绯红着。
“玷污魔尊,该当何罪?”他很快收了心绪,却还是心跳如鼓。
“让我担什么罪名都可以,十恶不赦之人,怎么会介意罪加一等?”许樱珠想要扑进他怀中,却突然觉得力不从心,眼前一黑,猛地向前栽去。
慌忙之中萧绮怀揽起她的腰,托着她单薄的身子。她身子薄如蝉翼,与她的人一样,美好得不像这个世界上应该存在的事物。
无论旁人如何看她,萧绮怀始终明白她。
三千六百多年前,他在兖州再一次遇见她。白梨砚当时是挽月楼著名的调香师,多少达官贵人的亲眷慕名而来,只为求得一份举世无双的香料。
那次遇见她,她已是灵印教之人。
那是萧绮怀还年轻气盛的时候,若不是知道她爱香,他也不会接这个活,迢迢千里赶到兖州,遥遥望见许樱珠从湖心亭一路跑来,一袭素衣,衣袂随风,上头一层柔软的薄纱蝶翼般扑起来,她的笑是那样动人。
他从未见过她笑。
至少在他面前,她从未笑过。
他一路望着许樱珠来到挽月楼,兴奋地寻找她最喜欢的香料。
她在一个人面前停了下来。
“江……江鹰……”许樱珠应激地缩回手臂。
“许小姐。”江鹰礼貌地行了揖礼。
“萧……也在?”她颤颤巍巍地问道。
江鹰点头,指向三楼走廊。
许樱珠猛地回眸,看见他的人之后如受惊小鹿般掉头就跑。
只是萧绮怀轻轻瞬移,便站在了她面前。
身后便是江鹰,她插翅难逃。
“不是爱香吗?怎么不看香料了?”萧绮怀冷声问道。
“有你在我还看什么香啊?!”许樱珠想要跑,却被萧绮怀一把钳住手臂。
“你就这么怕我?”萧绮怀皱眉。
“是。”许樱珠回答得干脆。
“我能对你做什么?”萧绮怀轻笑,“陪我走走吧。”
“不要。”许樱珠正要离开,手臂却被钳得更紧。
“你方才闻什么香闻得那么入神?”萧绮怀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直将她拉到刚才那一方檀木小几旁。
“牡丹檀木,很好闻的。”说到爱物,许樱珠仿佛忘了眼前的男人曾是她痛苦的根源,她小心翼翼地挖起一勺香粉,“白牡丹的香气雍容而清透,檀木的气味厚重而沉静,牡丹檀木香有如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沉闷厚重而坚韧地一路走来的历史中,还存留着一丝最纯粹的美好。”
“东海扬尘,历史滚滚而过,里面有小人物的撕心裂肺和艰难辛酸,也有高位者的朱门酒肉和楼起楼塌,朝代更迭无尽期,玉环飞燕皆尘土……”许樱珠低头看着勺中一点香料,目光迷离,思绪更是飞到了九霄之外,“然而时过境迁,总有不变的东西——或许一切都会变,只是我希望会有不变的东西。总得有什么东西陪着时间一起走,一缕白牡丹的清气刚刚好,很好,恰好,足够好了……”
她喃喃着,萧绮怀低头看着她,白牡丹,也是他最爱的花。牡丹华贵典雅,颜色却太过夺目,而白牡丹既有牡丹的大气华美,又有纯白的出世与清冷。
人活在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若从来都能像白牡丹那样外表体面尊贵而内心高洁纯净,那便是再完美不过了。
“对了,用香料熏衣服可好了,出门的时候举手投足、行动之处皆有清香,那才清雅,你可以试一试,就是不知会不会影响到玉璧的灵气……”许樱珠刚要说什么,却皱眉看向他腰间的佩玉。
“这不是通灵璧,你怎么不带通灵璧?”许樱珠疑惑道。
“是啊,这就是通灵璧,只不过换了个模样,怎么,出门在外,怎能轻易让人知道我带了魔族圣物,岂不是傻。”萧绮怀笑道。
“那……怎么……”许樱珠语塞。
萧绮怀笑着拂过通灵璧璧身,玉璧便全然显露出原来的模样。五爪盘龙,爪尖锋锐无比,龙鳞片片粼粼,正是通灵璧没错。可是方才他腰上佩的明明是一块墨竹黑玉!
“小把戏而已,魔族圣术可制造幻象。”萧绮怀用折扇点了点玉璧,通灵璧便又幻为墨竹黑玉的模样,“萧氏血脉独特,才能坐稳尊族之位,但萧氏从未因此欺凌百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萧氏从来护卫魔族百姓,与争权夺位的羽族可大不相同。”
“好好好,你们萧氏确实厉害,小女子敬服。”
……
那时他掐着她的脖子,指望她爱他。
许樱珠尾指轻轻一勾,划过他颈后的皮肤,彻底将他从回忆中牵了回来。
“你耍我?”萧绮怀皱了眉。
“你没耍过我?骗我选一颗药丸吃下去,从前爱玩的可是你。”许樱珠笑着松了手。
他一惊,匆忙将她抱紧了些。
“你果然担心我。”许樱珠狡黠地笑道。
下意识动作之后,萧绮怀迅速将她放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走那么快干什么!你到底等不等我!不等我我走了啊!萧绮怀!”
……
如她所料,萧绮怀一身正气,是不可能就这么放过她,他向来黑白分明,当即下令将她关进诛魔塔。
诛魔塔,听着也不错,在这里好好玩一玩,许樱珠知道他,她太了解他。将自已关在这里既堵了众人的嘴,又好将她紧紧护在魔族之内。
从前还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但自她从通灵璧中出来,她就知道,自已活不长了。
她没有告诉萧绮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叫绮怀以为她是爱而不知如何言说,只是一味地黏着他。但并非如此,并非如此的。她是要死的人了,她想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爱他。
很神奇不是吗?当一个人要死了,她提前就知道了。她知道这不是某种毫无根据的臆想,而是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现下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结果的倒推罢了。
因果循环,谁又能说清谁为因谁为果呢。
音阙近来如何了呢?许樱珠坐在诛魔塔入口,望着里面扭曲的重重幻影,魔族最擅长幻影之术,蛊惑人心最是精通,不知这诛魔塔里头又是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
许樱珠发了呆。至于水鱼玦,她知道她这么做众人都会谴责白梨砚,将她推入火坑不说,白氏一族都要受到牵连。至于屠神,白音阙更是罪魁祸首,单凭她许樱珠根本不可能有此神力。无论如何,音遇山庄早已不安全,白音阙此时也只有流亡的命数了。
她不求别的,只求音阙能好过些。音阙早就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此刻旁人更是有充足的理由追杀他。
她摇了摇头,不许自已再这么想下去,便一头扎入幻象之中。
暴雨如注,白音阙奔跑在破落小巷中,回头,杀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长舒一口气,瑟缩着躲在垃圾桶后头,旁边一条断了后腿的流浪狗摇着脑袋撕咬滚下来的一根肉骨。白音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取出怀中的戒指戴在中指上。
从他被神冠之力冲击回人间以后,他的能量就被压制住了,他知道假以时日这种压制他一定有法子破解,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活命。
他看着中指上莹莹发亮的竹斑泪,心脏中爱欲与痛恨疯狂地交织、撕裂,他知道许樱珠一定会回头去找魔尊,而他也一定要把她夺回来。
突然,白音阙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