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两人正用着早餐,可是各自都没有言语。这是最后一顿和平的餐点了,白音阙想着,放下餐具的那一刻,战争便要开始了。
“姐姐,你确定要走我的路吗?”白音阙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不呢?诸神位列,也该换一换了。”许樱珠扬唇笑道。
“今日怕是要有一场鏖战。”他也跟着笑起来,鏖战算什么?他知道她深恨这个世界的许多不公,而她无可奈何。
她想逆转这个局面,而他只想她快乐。
“少夫人,羽皇率军直指魔族圣地,兵临城下,蓄势待发!”西玉的消息刚递来,许樱珠即刻与他交换了眼神,二人起身,迅速进入冥府。
“这是最好的时机,不过音阙,没有龙鳞璧,你也能冲破血脉的压制吗?”许樱珠有些担忧地问道。
“当然,万事万物最根本的矛盾永远在自身,只有弱者才需要依靠外物。”白音阙高扬起唇角,向许樱珠摊开手,“来吧。”
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随即,白音阙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悠长的忘川河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和怀中胸有成竹的少女飞在空中,他指尖一点,粘稠的河水如同石块般坚硬。老方惊恐地发现忘川河被冻住一般,船身无法动弹,他用竹篙敲了敲河面,硬挺挺的。
从来没有人能够掌控腐蚀性极强的忘川河,从来没有。
老方后背吓出涔涔冷汗。
白音阙稳稳地将许樱珠放下在河畔时,忘川河倏然解冻,又恢复了平日泥浆般的粘稠质感。
“到你了。”白音阙的声音环绕在她耳畔。
许樱珠侧目看向他,反手结出大片星云,爆裂的墨绿星点炸开在她周身,引燃了彼岸花海,烈焰不断地吞噬烈红的花朵,或者说花朵终于遇见了它的宿命。刺耳的尖叫从花茎中传出来,痛苦的灵魂扭曲着从冥蛇冥蛛的尸体中逃亡。
还不够。
许樱珠远远地望着老方的方向,狩猎般的眼神让老方不寒而栗。
随后便是又一阵大火,肆虐地蔓延到忘川河最遥远的尽头。
眼见着火势愈来愈旺,老方赶忙从渡船上跳下来,迅速飘到安全地带,望着忘川河畔的熊熊烈火,毒蛇吐信般的火苗倒映在他棕褐色的瞳仁中,映着他由心底升腾出的彻骨的恐惧。
“冥族还有什么你看不惯的建筑吗?今天我们玩个够。”许樱珠牵着白音阙的手,像逗孩子似的向冥族深处走去。
“来都来了,不把寒殿翻个底朝天吗?我的线人说近期宋清梧在人间,刚好趁她不在,在这边好好玩一玩。”白音阙抬手幻出一根月白法杖,他看上去是来了兴致,豪迈地挥杖,狂风裹挟着惨淡的月光规律地震动着寒殿的龙骨,法杖中央源源不断地喷发出爆裂的灵力,促着疾风愈加狂暴。白音阙微一用力,寒殿的构架便如凛冬牙齿般瑟瑟发抖起来,撞击出银铃般好听的声响。
“好了,别把里面的人吓坏了。”许樱珠翻手在法杖上附了两分气力,法杖登时幻化成一张月白的长弓,四支墨绿的羽箭高速旋转着将寒殿彻底废成一堆黄黄蓝蓝的粉末。
“你这下手也太狠了,这让后来人怎么重建?”白音阙笑道。
“这个破建筑黄不黄蓝不蓝的,就是要重新设计才好,等大权在握,必得请个审美好些的设计师盯梢。”许樱珠回笑道。
“你们两个,口气不小!”
陌生的声线。
许樱珠回眸,一位不见面目的男子站在二人身后。来人长发高束,面戴墨色金饰半脸面具,墨色瞳仁中隐约闪现的金色六芒星纹跳动着神的光芒。
“神族?”许樱珠轻蔑地眯起眼睛。
“星宿元君都不认识,就敢大闹三族?”男子松了松手腕,“你们放了消息去羽族,说是魔族夺去了水鱼玦,周爇明知有诈却也配合了你演这一出。不过萧绮怀慧眼,一眼认出了笙歌玉是幻象,主动奉玉,才免了一场鏖战。”
“不重要。”许樱珠轻笑,轻佻地在他周身围上点点萤火似的绿光,“三族大乱神族才会插手,不然,怎么见到你这么漂亮的神呢?”
星宿元君厌恶地打散身边的荧光,摊掌,黑金色的星云层层交织,庞大的法力能量迅速向它靠拢集中。白音阙皱眉将许樱珠揽至身后,法杖中的能量与星宿元君掌心共振,直从内部震散了他的能量。
“蠢货,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该在神族找个角落躲起来才是。”白音阙冷哼一声,与星宿元君厮打纠缠起来。
对战许久,星宿元君几乎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伤到白音阙分毫。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于神族法术太过了解,他常用的阵法阵脚再严谨,都被他见缝插针地抓住了鲁伯特之泪的尾巴,举重若轻地全然破解。
他决定换个思路。
星宿元君在面具前竖起食指,面具刻痕中的金线即刻幻出无穷星光,光点在空中划出的条条金线织成一张巨网,急速向白音阙扑去,正在白音阙做好接手的准备时,金色星网猛然聚结成一支羽箭,扭头向许樱珠的心脏攻去。
“姐姐!”少年惊慌的呼喊中,星宿元君看见女孩灵巧地避开金羽,即刻在周身聚起汹涌的绿色潮水,羽箭入潮如同剑劈棉花,失了大部分力气。
这女孩好生聪慧,从前不过听说她只是普通人类,怎地将魔族圣术动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只是这一举动似乎彻底激怒了白音阙,他眸中燃烧着熊熊怒意,双手合十,迅速云集大量能量,左手集结水阳之气,右手编控火印之力,水火交融间,一道刺眼的竖光在寒殿废墟中炸裂开来,太阴幽荧与太阳烛照的幻影合二为一,凝结成巨大的太极阵图。白音阙猛地睁开眼,双目皆白,瞳孔如蒙阴翳,吓得星宿元君踉跄了一步。
通天目。
他渐渐脱离了地面,悬浮在半空中,向后仰浮着,那刺眼竖光直穿通了他的心脏,日月精华交替缠绕在他胸口之上,天地源源不断向他输送着神力,他的人逐渐幻化成散着金光的模糊人形,又在刹那之间恢复了原样。
白音阙再次站在他面前。再次睁眼时,瞳孔上的白翳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完全正常的眼眸,从前眼睛中隐约可见的弦月光晕不见了,墨黑的瞳仁狩猎般残忍地盯着星宿元君。
怎么可能……
龙鳞璧是神界与凡间唯一的联结,他怎么可能没有龙鳞璧就开了通天目,他怎么可能……
恐惧,星宿元君活了八千年,自开天辟地以来一直稳坐元君之位,他从未感到如此浸透骨髓的恐惧。面前的少年如同残暴的野兽,看着他的目光像盯着食物一样。恐惧穿透了他的骨髓,却也只能强撑着身为神族元君的气势。
“你可知道弑神的后果!”星宿元君冷声提醒道。
“到这个关头,只能说说后果了么?”白音阙狂妄地冷笑着,“看来你也没别的可说了。”
“三族弑神,你就不怕破了神界规矩,引众怒、遭群伐?”星宿元君压低了声音。
“神族的规矩也早该改一改了,从前神界规则由诸神商议,现在可是我白音阙说了算!”
他抬手,天空中便是源源不断的能量向掌心输送,他一个挽手集起庞大的剑花,直向星宿元君杀去。
“音阙,你真的知道如何弑神么?”许樱珠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星宿元君呕了一口黑血。
“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万事总有第一次,我也得先杀一个,才能知道弑神,究竟是怎么个方法。”白音阙一步步逼近星宿元君,庞大的能量压制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怎么,元君这就动弹不得了?”白音阙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抬起星宿元君的下巴,感知着他的神脉,“已是极微弱的了,不过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他皱眉,头脑中仿佛在精细地计算着什么,随即,白音阙反手覆在他颅顶之上,口中喃喃道:“对不住了……”
他的身子迅速涣散、涣散,散作点点星光,飘扬在冥府黄沙般的云雾之中。
许樱珠愣了愣,走近他身侧:“你是怎么知道弑神之法的?”
“很简单,人在极度虚弱时,身体会把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到最重要的器官上。神也一样,神魄虚弱时,剩下的能量会尽可能地返回最重要的核点,以图生存。”白音阙拍掉掌心沾染的沙尘,“这需要对神魄最精密的计算,每一个神魄的核点都在不同的位置,若要弑神,必得集中力量摧毁他最重要的核点,就可以分解神魄。”
“原来如此……”许樱珠若有所思地皱眉,“你是如何知晓的呢?”
“跟星宿元君交手的过程中发现的,人的命脉在心脑,三族的命脉在记忆,神的记忆不记入阎楼锦盒,必然是归自已保管,也就是要回归本身,那么本身里最需要保护的位置,就是核点所在。”白音阙分析道。
许樱珠点了点头,问道:“那……你的核点在哪里?”
“什么?”
“我是说,你的核点在哪里?我要知道你核点的位置,才能保护好你。”许樱珠垂下眼眸,心疼地抚过他手臂上的伤口。
“我的核点,在这里。”白音阙轻轻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你是我的生命。”
“别开玩笑,我要知道你的核点,从前都是你保护我,现在我也有保护你的能力,我不能允许你出任何事。”她神情严肃地望向他的眼睛。
“我的核点啊,在这里。”白音阙拿起她的手,将掌心放在他的左胸膛,“记住了,一定把我护得好好的。”
“我一定会的。”她顺势扑进他怀里,那一阵冷杉的气息是如此熟悉,她满足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剩下的,就等太阴幽荧找上门了。”白音阙拨弄着她的发,“你说,我们还得杀几个神,才能彻底把神族打服了?”
“这还不简单?打服最强的那个,其他神族还不乖乖跪服?”许樱珠咯咯笑道,“神帝的位子我倒不稀罕,但我想要他的神冠。”
“你见过神冠?”白音阙有些诧异。
“那倒没有,不过羽冠我还是见过的。连羽冠都那么好看,神冠肯定更好看咯。”许樱珠牵起他的手,“走吧,冥府里已经没什么好玩的了。”
音遇山庄。
“音阙,你说,下一个来讨伐我们的神会是谁?”许樱珠悠哉地躺在花园靠椅上,盛夏里一片紫泱泱的桔梗开得极好,映着对面吊着的一树幽灵般的曼陀罗。白音阙是会设计花园的,一年四季这园子里的花期就没有断的时候。
“没有龙鳞璧就开了通天目,杀了星宿元君让他毫无回天之力,那些坐稳了位子的老家伙们不敢轻易动我,谁都怕项上人头保不住。”白音阙冷笑道,“除此之外,也只有太阴幽荧和太阳烛照两人了。”
“不愧是白音阙,果然聪明。”冰冷的人声忽然在虚空中响起。
“这么快就来了?”许樱珠冷笑。
刺眼的正午日光忽然幻化出人形,一位金发男子扬唇向许樱珠微笑着,面容有些眼熟,她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他。
金发,竖瞳,白金色袍服,长相与太阴幽荧还有三分相似。
太阳烛照。
“平日里可见不到你这种等级的神族。”白音阙笑道。
“平日里也见不到你这种等级的逆子。”太阳烛照面上没有笑意,面对他,他恨不得散出浑身阳气,只是他居然感知到他阴阳相合,无论外界阳气如何浓烈,即便如同触及烈日,体内也有极强的阴气与之平衡。
万物之法,最怕的就是平衡,若是一个人真的能够做到万物相衡,如水如风,便没有什么能够对他造成半点伤害。
“你这是……”太阳烛照的脸色陡然铁青下来,“你这是……”
“怎的如此讶异?”白音阙高挑剑眉,目中充满挑衅的意味,“我掌中的毁灭之力,足够杀掉十万个你。”
“你是如何做到的?”太阳烛照翻开掌心,小小的太阳神印记出现在掌心,跳动的太阳光影在白音阙面前黯然失了色。
“我只是想向你们证明,天赋从来不被血脉束缚。”白音阙轻笑,“我也从来不需要你们臣服于我,我只想自由地出入神界——是你们非要阻拦我,而阻碍我的人,我也只好全都杀掉了。”
“那她呢?”太阳烛照看了一眼许樱珠的方向。
“她?她的确需要你们臣服于她,就是这么简单。”白音阙执起她的手,“走吧前辈,带我们去月宫。我和樱珠的婚事,也是需要见过太阴幽荧的。”
太阳烛照长叹一口气,他知道白音阙所说的绝不是大话,他面前站着的人仿佛冲破了这个世界所有的法则,是一种全然不可能的存在,如果他愿意,下一秒他太阳烛照和身后的灼灼日光就会立即销声匿迹。
“人间与神界的通道并不像三族那样,要么需要忘川,要么需要甬道,要么需要血脉的指引,”太阳烛照抬手,掌心散出点点光芒,“神界通往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地方,自然万物,都有神性,就看你们如何通神了。”
许樱珠醍醐灌顶般望向白音阙,她牵着他的手覆盖在那一丛桔梗花上,乳白色的花蕊中散出点点牛奶般的光子,与他的手掌共鸣互振。光子旋转着缠绕成双螺旋的轨迹,释放出更强烈的白光。而那迷茫白光熄灭后,三人便站在了月宫门前。
“好神奇!”许樱珠惊叹。
“珠珠?”正惬意浇花的太阴幽荧诧异地望向来人,放下洒壶便小跑着来到许樱珠身边,“太阳,这是……”
“你家小姑娘的事情,我可管不了了,这两人杀了星宿元君,神帝不会放过他们,你自已看着办吧,这件事,我不插手了。”太阳烛照绕过他径直走向宫殿,头也不回地高声说道,“我去看看你收藏的那些古画!”
“这个人……”太阴幽荧无奈,转而对许樱珠说道,“珠珠,你随太阳烛照过去,看着他别碰坏了我的画,一定看好了啊!白音阙,你,跟我来。”
理好衣袍,太阴幽荧跪坐在棋盘前,桌上一只素瓷瓶中斜斜插了三枝金桂,浓郁的桂花香气缭绕在二人身前。
“坐吧。”太阴幽荧正襟危坐,邀请白音阙坐下。
“谢前辈。”白音阙恭谨地落座,垂头看向面前的棋局,黑白局势分明,还差一子,黑棋便要取胜了。
“前辈这棋局……”
“这棋局是我几天前和太阳烛照下的,厮杀许久,还是要输了。”太阴幽荧说道。
“两位前辈弈棋的水准不相上下,胜败只在运气罢了。”白音阙轻笑。
“是啊,如果是我和珠珠下棋,力量悬殊太大,取胜便是轻而易举。”太阴幽荧为他斟了杯茶,白音阙双手接过。
“我也知道你现在对我如此恭敬,只是尊敬我照顾了她两千年,凭你的实力,完全可以把我踩作蝼蚁。”太阴幽荧也为自已添了些茶水,“你这样的神材,万年之间也不过就出了你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对神族不感兴趣,但我的能力绝不能无人知晓,我要所有人忌惮我。至于神族的老一套,姐姐爱留着就留着,她若是看不惯,我会替她换一换的。”白音阙谦卑地说着最为狂妄的话。
“我很好奇,你为何执念于她?她不过是普通人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何必要你为了她杀人夺权倾覆天下?”太阴幽荧将茶盏放下在手边。
“我也很好奇,不过爱情这个东西,谁又说得明白呢?”白音阙回想着他的姐姐,他独一无二的姐姐,唇畔渐渐浮现醇美的笑意,“那么敢问前辈,您又是为何如此偏爱许樱珠,把她带在身边两千多年,舍不得叫人动她一分一毫呢?”
“牙尖嘴利,我从你这里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你反而将问题抛回给我。白音阙,太过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太阴幽荧冷冷抬眸,浓重的阴气几乎要将周身的空气冻结。
“前辈睿智,后辈少不得要多向前辈讨教,前辈却为何不肯赐教呢?”白音阙毫无畏惧之色,眸中戾气不减,阴鸷地将太阴幽荧纳入视线之中。
“听说音遇山庄养了许多花。”太阴幽荧别开脸,不再看他的眼睛。
“是,姐姐爱花草,多种一些,她看了心情也好一些。”
“多种些花草是不错,只要不是舍本逐末就好。”太阴幽荧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宫殿走去。
白音阙带着许樱珠走后,太阳烛照乏味地将古画扔在一旁:“可算是走了,在他身边,连你的小姑娘都无趣极了。”
“事态发展,我也是束手无策。”太阴幽荧长叹了一口气。
“白音阙不懂如何爱人,许樱珠落在他身边,怕是愈发陷落了。”太阳烛照提了提唇角,面上却没有笑意,“太阴,再不出手,许樱珠只有死路一条。”
“来不及了。”太阴幽荧的目光冷到了极点,“从白音阙设计自困佛恕塔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