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珠从睡梦中惊醒,大口地喘息着,献祭的痛苦仿佛仍残留在她每一寸皮肤、每一段血管中,仿佛是最钝的刀具将身体每一处细细解剖开来,而她的魂魄被人掐住后颈,眼睁睁地看着自已的肉体所经历的一切折磨。她的头脑仿佛被注入了大量保持高度清醒的药物,连指尖最微弱的疼痛都不容她放过。

阳光透过窗帘在地面上形成一束浅金色的光条,她呆坐在羽族柔软的天鹅绒床边,尘封已久的记忆跨越千年重新回归它的主人,连同她所受过的每一次伤害、每一分痛心疾首,都原原本本地重现在她身上。

她蜷缩在床上,将头埋在双臂间,怪不得,怪不得周爇三番五次地阻止她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情。她一时气头上的威胁,竟让他下了这么狠的手。

让我失手杀人,周爇,你倒想得起,也做得出。

她突然笑了,笑声如同橡胶擦过金属一般刺耳、扭曲且毛骨悚然,难道不可笑吗?她上一世、这一世,人山人海中翩然抬眸一见钟情的人,万险千难也想与之执手白头的人,利用她童年最沉重的阴影,最痛苦的过去,掰断了她最脆弱的软肋。

更可笑的是,她明明感知到周爇可能瞒着她什么事情,却依旧给自已留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做出决定,她不愿轻易离开他,甚至还幻想过等一切都清楚了,她就可以安心地嫁给他,哪怕她曾在寒恪手下被殴打得体无完肤他却毅然离去,她怎么能做到一次一次哪怕再心痛,也始终抱着那一点点可怜可笑的希望,希望他有自已的苦衷,希望他也是真心地爱着她……

她笑着,想要放声尖叫,却攥紧拳头拼命砸在大腿上,她咬破了指尖,看着猩红的血液从伤口冒出来,红而圆润,像一颗小小的樱桃,不过只存在了一瞬,就被她脸颊上不断滴落的泪水冲走了。

她疯狂地想要在身体上制造一些创伤来分担此刻她内心的痛苦,但他会问起来的,会问起来的。她死死咬牙,一拳砸在受过伤的脚踝上。

她没有再发出任何一声痛苦的呻吟,拳头雨点般落在大腿上,直到双腿麻木动弹不得,直到眼泪打湿了大片床单。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许樱珠似虚脱一般半卧在床上,将通灵璧藏好之后,向门外喊了一声:“进。”

周爇看见她此般情形,眸中闪烁着担忧之色:“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好,一点血色都没有,是生病了吗?”

许樱珠猛然扑进他怀里,摇了摇头,放声哭起来,任由眼泪浸湿他胸前的衣衫:“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

“没事了,有我在,没事的。”周爇柔声说着,轻轻拍着她的背,“你若是害怕,明天跟我一起睡吧。你放心,在羽灵宫,没人能伤害你。”

“那可不行,你是羽皇,如果我还没嫁给你就住到你房间去,众口铄金,别人会怎么看我?”许樱珠昂起头,轻轻揪住他的衣领,“一个月,我要最盛大的婚礼。”

“遵命,我亲爱的未婚妻。”周爇笑了,“就喜欢看你恃宠而骄的样子。”

“好了,你出去等我,我换件衣服。”许樱珠笑着催促道。

只是周爇离开后,她摊开始终紧攥的手心,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是阳光和美的下午,周爇在长老阁与众长老议事,许樱珠一个人走在花园的小径上,前面是一片红山茶围着的石桌,只是现下还不是山茶开花的季节。

她记得从前,周爇最爱的就是红山茶。

山茶是会断头的花,花开至盛时,决绝地断蒂而落,不留一分念想,足够热烈,也足够孤傲。

她坐在山茶树下,指尖轻轻抚过桌上雕刻的羽族纹饰,伤口因摩擦微微刺痛,但此时这种痛苦反而让她有种扭曲的快感,好像指尖的疼痛带走了一部分她心脏所承受的苦楚,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作用,也只是杯水车薪。

杯水车薪也是好的,她加重了指尖的力度,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再次被磨出血来。

她记得她曾经告诉过他,自已很喜欢在花园里置一方小石桌,她会在这里喝茶、下棋。她和他说过一次,前世的时候,只说过那么一次。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你为了摆脱我,用世界上最残忍的方式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之后你再为我做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爱着我,还是只是填补你自已内心的愧疚,自已骗自已有多深情,好让自已的内心好过一些?她分不清,也不愿再去分辨,现在她对他,只剩一种透彻心扉的漠然与蔑视。

这石桌上的纹饰,每一小片花纹,都彰显着羽族悠久的历史文化,羽翼和脚爪的变体和抽象图样有序地排布在桌面上。她端了杯咖啡过来,坐在桌前,闭上眼睛冥想。

“姐姐!”甜甜的小奶音在她身旁响起,生生蹦跳着想要扑进许樱珠怀里,却被她伸手点住眉心,保持住一臂的距离。

“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太喜欢小孩子,吵吵闹闹的。”许樱珠无奈地说道。

“姐姐~我才不是小孩子,姐姐杯子里是什么?咖啡吗?我可以喝吗?”生生眨巴着漂亮的眼睛,许樱珠无奈地揉着太阳穴,丝毫不想给眼前的小孩哪怕一点多余的关注。

“不行,这是我的,你想喝的话去找你江炎哥哥。”许樱珠端起咖啡杯小啜了一口,却发现小男孩完全没有因为她的疏离而变得失落,反而坐在了她的对面,托着腮看她喝咖啡的动作。

有什么地方不对,许樱珠皱眉,她看着生生,还是那样娇嫩的婴儿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成熟的思维和孩童的天真矛盾却又和谐地出现在他身上,但,依旧没有展现任何羽族特征。

“生生,你……”

许樱珠话还未问出口,生生便抢着说道:“姐姐早就猜过了呀,我是凤凰没错。”

“凤凰……那你和晚青玉……”

“晚青玉是我堂姐,她在世的时候,我爸爸在太阴幽荧手里。”生生说道,“姐姐,还想知道些什么?生生都告诉你。”

许樱珠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生生,如果你现在和周爇起正面冲突,你有几成胜算?”

“重明也是上古神兽,更何况他的灵力有三千多年,我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生生说道,“不过姐姐,你真的打算嫁给周爇吗?”

许樱珠沉思着点了点头,问道:“生生,你确定,你只有五岁吗?”

“好吧,被姐姐看穿了,我十六岁了,”生生满眼崇拜地望着许樱珠,“我在太阴幽荧那里的时候,因为阴气过重影响了我的发育规律,十八岁之后我会迅速成长,但在那之前我会一直保持五六岁小孩子的模样。不过姐姐,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你你你你你打住!”许樱珠白了他一眼,“油嘴滑舌,谁你都喜欢。”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不过姐姐问我这件事,是有什么打算吗?”生生眨巴着眼睛,目光无比郑重,“无论发生什么事,生生永远站在姐姐这边。”

“我相信你,”许樱珠微笑着轻弹了弹生生的额头,“话说,你真名叫什么?”

“晚风生。”生生笑道,“好听吧,是我妈妈取的——对了,说到这里,姐姐,我觉得萧绮怀和白音阙你选哪个都比周爇好,你干嘛非得嫁给他?”

“感情与理智无关,没有规律可循。但有些南墙,必得自已撞得头破血流,才甘心回首吧。”许樱珠自嘲地笑笑,“你这小孩子,倒还关心起我的感情来了。”

“那是因为我不想看着姐姐落在这样的人手里。白音阙虽说阴狠,倒不舍得看姐姐受伤害,姐姐你不知道,寒恪差点把你打死的时候,白音阙差点把整个冥府都掀了。”生生的脸上现出几分悲伤的神色。

“在他遇见你之前,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把白天懿困在冥蛹里,指着鼻子威胁冥王,昼夜不停地同时修炼冥族两门全然相反的法术,他知道姐姐并非常人,也知道姐姐……寿命有限,他想逆天而为,也有这个能力,只是老天,好像没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也只有二十岁啊。”

许樱珠有些怔住了,她曾听说冥族有水阳与火印两门全然相反的法术,一般冥族选其一而修习,极少有人能同时精通这两门法术,若同时修炼,哪怕只有半步差池,也会让修炼之人完全被冥族的灵力吞噬,连骨头都不剩。白音阙此举,无异于在刀尖上舔血。她心里有些酸涩,说不出话来。

“姐姐?”生生试探地唤着她,“白音阙知道姐姐心里没有他,但他也只是想保护姐姐,姐姐千万别因为我说的话有什么负担。”

“没有。”许樱珠摇头,声音开始哽咽起来,“我只是觉得,我如何值得他们对我这么好……”

“姐姐,感情与理智无关,更何况,聪明又漂亮的姐姐,谁不喜欢?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冷漠、不近人情,实际上心软得像块棉花糖,要不是白音阙喜欢的人我有贼心没贼胆去动,不然我也喜欢姐姐~”生生调皮地给了许樱珠一个wink,却突然被许樱珠捏住脸颊。

“你少油嘴滑舌,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油腻……”许樱珠手动闭上了他的嘴。

只是当许樱珠指尖的伤口碰到他的唇时,伤口顿时灼烧般疼痛,她猛地收回手,指尖已结痂的伤口被侵蚀成了黑紫色,十指连心,痛得许樱珠额头上立即沁出细密的汗珠。

“生生,你嘴唇上有什么?”许樱珠被吓得花容失色,生生也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生生抿了抿嘴巴,却什么事都没有。

不,一定有什么东西,如若不然,为什么她的伤口就像浸到硫酸中一般腐蚀得疼痛难忍,还逐渐变成这种怪异的颜色。

“生生,你先回幽吟那里,我去找阿柯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好吗?”许樱珠满脸的凝重,生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一副极其严肃的神情,尤其是那种神情之中还有一种心不在焉的恐惧。

生生一头雾水,却还是听话地从石凳上跳下来,跑开了。

指尖的疼痛愈发清晰,许樱珠连走带跑找到阿柯,将手指举在他面前。

果然,阿柯的表情极其精彩,他看见她指尖已经透着黑紫色,眼中的惊讶远远大于恐惧。

“樱……樱珠姐,你这是,怎么了?”阿柯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手指受伤了,然后不知道碰到哪里,就开始刺痛,还……还变成了这样……”许樱珠特意将声音放得无比虚弱。

阿柯轻轻将她的手托起,指尖萦绕着浅金色的星光,他想要将光点融入她的伤口,却被一团黑气挡了出来。

“阴阳毒。”阿柯倒吸了一口冷气,“樱珠姐,你从哪接触到的毒药?”

“什么是阴阳毒?”许樱珠问道,“我的手不过就是触到了红山茶那边桌子上而已,就变成这样了。”

“冥族有孤女,其名为紫苏,千年之前,和主上同在灵印教修习,她是出了名的毒女,她制的毒,各有特点,且除了她自已,再没有人能配出解药。”阿柯说道,“这毒若不是我眼见着小南中过,还真不会知道,当时是主上求来解药,才救了小南一命。”

“这毒若下给身体极阳之人,每日在他的餐饮中下一点点,就会渐渐侵蚀他的五感,直到最后,五感尽失而亡,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因为此毒无药可验,又是慢性毒药,测不出什么。”阿柯说道,“这毒对于普通人而言没有任何作用,但对于身体极阴之人而言,则会剧烈地腐蚀表皮伤口,侵蚀不到内里。”

阿柯向许樱珠介绍着冥族失传多年的毒药,却只见她的脸色唰地惨白下去,她今天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现在更是如同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只有游丝一线吊在那里。

“那……我只要等它自然愈合……就可以了?”许樱珠艰难地开口。

“是的,本来我打算用我的能量给樱珠姐缓解一下痛苦,不过我的能力还不够,被樱珠姐的伤口挡在外面了。”阿柯有些担心地问道,“樱珠姐,要不要告诉主上?你确定手指只碰过山茶那边的石桌么?”

“我也不记得了。”许樱珠眉间微蹙,“没事的,我什么伤没受过?不用担心,你去忙吧,等周爇回来,我会自已告诉他的。”

“好,那樱珠姐你照顾好自已啊。”

“对了。”许樱珠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久未再见的身影。

“怎么了?”

“周爇加冕,怎么不见月徊?”许樱珠探寻地望向阿柯。

果然,阿柯的神情很是精彩,许樱珠知道他从来不愿意欺骗自已,但也必须忠于周爇、忠于羽皇。

“月徊小姐,现在在英国。”阿柯的眼神躲闪着。

许樱珠轻笑,向阿柯道了谢。

周爇,我早就怀疑你对生生极其忌惮,没想到你想用这样的方法除掉他。那个时间,应该是生生刚吃完早餐过来找她,仅是唇瓣中残留的毒药,就足以让她的伤口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月徊,怕是你早就想摆脱掉她了,就像你当初,拼尽全力想要摆脱郑缘君一样。周爇,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