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谁?”周爇扬起指尖,调动体内的能量,封灵剑上镶嵌着的十六块绯玉盈着暗粉色光芒,直冲向他面前那些不速之客。

为首之人微笑着抬起掌心,封灵剑破冲出的全部能量,兔子一般乖巧地融入了他的身体。

“殿下不必惊慌,属下是奉羽皇之命,迎殿下回宫的。”

周爇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一行人。

“是的,当年因为神族力量冲撞,冥族、羽族、魔族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全部流落人间,陛下寻了您许多年,终于确定您就是羽族唯一的皇子,重明鸟之后裔。”来人浅笑道,“您自已也发现了自已可以调动绯玉的能量,必然也早就知道自已并非普通人类,应该相信属下说的话。”

“我还是不信,除非你带我面见你所说的羽皇,我才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父亲。”

直到周爇跪在周垣面前,他抬头好奇而崇敬地望了一眼高坐在羽皇之位上的周垣,才发现自已的长相与他是有多么相似。

“这个位子,寒氏一族觊觎多年,寡人的身体也快不行了,你在短时间内必须站稳脚跟,坐稳这个位子,寡人把羌禾与羌南给你,羌禾是我的心腹,你谁都可以信不过,却唯独不能信不过他。至于羌南,是羌禾之子,你也可慢慢培养。”

“你在人间历练多年,权术与人心自然不是问题,当下最重要的是,你要尽快驾驭还原之力和羽族圣术,羌禾和十二长老,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但这个位子,并不是非你莫属,寡人还有个弟弟周覃,如果你没有坐皇位的能耐,让重明一族蒙羞,寡人不如不认你这个儿子,明白了吗?”

“明白。”周爇垂头行礼。

“还有,听说你在人间有一个妻子。”周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新皇践祚,根基不稳,凤凰一族当下只有一个女儿,若她能做羽后,对你大有助益。尽快处理掉你的妻子,普通人类,没有资格做重明一族的发妻。”

“可是……”

“凤凰一族的女儿晚青玉,单凭容貌名扬天下,不必寡人来告诉你。你且在羽灵宫住几天,寡人自会安排你们见面,看见她之后,你自然明白你想做什么样的选择。”

“我若答允你,灵印教怎么办?”周爇犹疑道,“灵印教教徒众多,我不能丢下他们擅自离开。”

“你走了,自会有人接你的位子。”周垣从羽皇圣洁的高位上缓缓走下,“你有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好灵印教的事情,还有你的贱妻,这段时间里羽灵宫随你出入,寡人也会邀请晚小姐过来小住。”

“现在还想着你的妻,当然是人之常情,见到晚小姐之后再也不会想你的妻,亦是人之常情。”周垣爽朗地笑着,走上了层层楼梯,没有再回头。

许樱珠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已被微雨淋湿的裙摆,走在狭窄的紫藤花巷中。

这把伞上的图案,还是她亲手画上的,点点红樱下几盏红烛的烛影,掩在浓绿的芭蕉叶下。

“唉,这么窄的巷子……雨涓阁能有多好,酒香也怕巷子深啊。”她嘴里碎碎念着,抬头,是雨涓阁的牌匾。

她伸手,想要推门。

“小姑娘。”熟悉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来人托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一旁。

一股厚重的烟熏沉香木气味扑面而来。

“萧……萧绮怀?”许樱珠猛地缩回手,惊掉了手中的雨伞。淅淅小雨落在她身上,打湿她半边衣衫。

“这场景,倒和我们初见时一模一样。”萧绮怀微笑着,“今日怎么有兴致来雨涓阁?”

“关你什么事?”许樱珠万分戒备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雨涓阁向来是萧丞相打探和传送消息的枢纽,父亲的地方,我还不能来了?”萧绮怀替她推开门,“进来吧,身上湿漉漉的,当心着凉。”

许樱珠警惕地溜进门中,清秀的容颜上仍旧是万分疑惑。从前把她一个人扔在雪山上的萧绮怀,今日为何对她关怀备至?

“少尊,隔间已为您备好,就在顶楼左手边第二间,您随时去,我们随时备好佳肴。”一个店家小二无比恭敬地向萧绮怀鞠了一躬。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少尊。”

“他……他为什么要叫你……少尊?”许樱珠不解地看向萧绮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也是才知道你居然没有死,被周爇从雪山里面救回来,倒还真是英雄救美的一出好戏,这样的戏文虽然好,但终究落入俗套,没什么意趣。”萧绮怀上下打量着她。

“这些日子周爇把你藏得真好,我的线人居然这么长时间才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少废话,你今天特意来找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今天来,是救你的命。”萧绮怀做了一个手势,请许樱珠先走上楼梯。

“救我?你会有这么好心?”

“别急啊,”萧绮怀领着许樱珠走到隔间,为她斟好茶水,打了个响指,不远处的栏杆中便走进两位抱了琵琶和秦筝的乐伎。

“你夫君中了白天懿一箭,箭头上抹了剧毒——尸斑毒——那可是紫苏的杰作。”

他伸手,将青花瓷的茶盏放在许樱珠面前。

“什么?”

“不用太担心,紫苏既然敢用这毒,就说明一定有解药,”萧绮怀扬了扬手,两名乐伎便开始弹拨起怀中的乐器。

“我的线人来报,说秦烈知道了你用洛银珠的名字躲在周爇身边瞒天过海,以解药为筹码,要周爇交出你的人来。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我赌他一定会拿你的命换他自已的命,你呢?你的赌注压在哪儿?”

许樱珠端起茶盏,却又放在了桌子上,微微颤抖的双手不小心将茶盏磕到了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是灵印教教主,自然是要自保,群龙无首,他和他师父的心血不能白费。”许樱珠艰难地开口。

“他可不仅仅是灵印教教主,”萧绮怀微笑着,接过小二端上来的芙蓉糕,放在了许樱珠面前,“你听说过,羽族吗?”

萧绮怀向她简单介绍了人间之外的三族,还有因为神族的力量冲撞而产生的失误,他、秦烈、周爇、江炎、云舒等等,很多刚出生不久的婴孩都因为当时的能量冲突而误入人间。

不同的是,只有魔族长老在最开始就找到了他,发现他天赋异禀,便借机让他留在人间历练。魔族掌控世间善与恶的平衡,萧绮怀善于调用魔族能量,却全然不知如何作恶。

他回想起那天夜晚,他面对着魔族内奸,双手掐在她脖颈上,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夺了眼前这个人的生命。

……

“怎么,堂堂魔族少尊,居然没有杀过人?”松烟冷笑着看着他。

他当时只有十七岁,稍显稚嫩的脸庞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与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打湿了他的发。

“我知道,时釉长老让你来的,他修炼恶之法多年,最看不得太过善良的魔族少年。”松烟推开他的手,“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你做少尊。萧氏一族男丁兴旺,萧重璧和萧雨歇都是魔族中的佼佼者,何必非要你呢?连狠心都做不到,更别说为尊上者的杀伐决断了。”

“你似乎很肯定我不敢下手。”年少的萧绮怀暗暗攥紧了拳头。

“时釉说得没错,你天赋异禀,是魔族为数不多的天才少年,但你最致命的缺陷,就在于无法作恶。魔族的使命就是保证善与恶的平衡,一个人在生命中,是一定会受到罪恶的摧残,围绕着他的,不可能永远是良善。”松烟微笑道。

“他们都是无辜的,向无辜之人施加痛苦,我做不到。”萧绮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松烟,松烟只是微笑,她知道他太年轻,还不能理解世上邪恶存在的意义,但他总会明白的。

“过犹不及,中庸之道在任何一处都是至上真理。绮怀,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有些善事,你做多了反而是恶事,有些恶事,你做下了,反而会有好的结果。”松烟轻轻地将他被雨水打湿的碎发整理到耳后。

“人的生命确实短暂,善与恶的交织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显而易见,人们命中注定要经受的恶、要经历的劫,是他们的痛苦,也是他们涅槃重生的机会。”

“松烟……”

“我知道我活不久了,时釉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太过善良,长老逼你做这件事,也许能让你彻底感悟恶的意义。”松烟迷离的声线似乎是一种引诱,仿佛手握利刃的人鱼,不停展现着动人的歌喉,“动手吧。”

“让我感悟恶的意义,也用不着要了一个人的性命!”萧绮怀近乎吼了出来,却与一声惊雷同步,微微颤抖的怒吼声在惊天炸雷中显得那样渺小而破碎。

“这些年我为冥族递过去不少魔族的消息,魔族几次和冥族交手都战败而归,要怪就只能怪我一个人。”松烟轻笑着靠近了半步,“甚至你哥哥萧寒彻的死也是我透露了他的藏身之所,如此,你还下不去手么?”

哥哥?

萧绮怀想起哥哥的死状,魂魄生生被从肉身中剥离,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向外翻卷着,内脏从他肚子里流出来,散出令人作呕的臭气……

他鬼使神差地将虎口卡在松烟的喉上,慢慢施加力气……

“你知道我有窥视未来的能力,你会顺利地坐上魔尊的位子,你会夺走很多人毕生追求的东西,而你最终,也会失去你毕生所爱。你会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已,正如万物之法所框定的那样,你从别人手里夺走什么,那个东西,就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其他人带离你的身边……”

松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随着她渐渐消失的脉搏,随着她渐渐散去的呼吸……

“哎,怎么失神了?你在想什么?”许樱珠的一声轻唤将他的思绪彻底拉回现实。

“怎么了?”

“我问你,既然你是萧家的人,那么萧濡雪是你的妹妹?”许樱珠问道。

“是,她就是周爇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个丞相千金,也是我的亲妹妹。”

话音刚落,一道青金色的强光将隔间的门生生震开,秦烈和时霁出现在门前,满脸笼罩着阴郁与怒气。

“皇上不必动怒,既然郑缘君已死,臣下愿意用更大的筹码来换她的性命,您若是愿意考虑,便坐下好好谈一谈,若是不愿……您也清楚我手上魔族的力量,能在您身上穿几个洞呢——我记得皇帝喜欢数字九,那就穿九个洞,九五之尊嘛。”萧绮怀屏退了乐伎,为秦烈和时霁斟好茶水。

“上好的雨后龙井,尝尝?”

“樱……樱珠……你怎么回来了?”周爇万分诧异地看着许樱珠。

“萧绮怀救了我,他……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许樱珠垂下眼帘,“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有灵印教要考虑,又是羽族唯一的皇子,身上所承担的重任,不允许你的生命出现任何意外……我都明白。”

“那天……是你的生辰,是我对不起你。”周爇别开目光,不忍看向她。

“没关系的,我……理解你。再……再说也不是一点好消息都没有,当时许家被抄家,逃出来的不止许戎卿一个,萧绮怀救了我妹妹,许樱雪,他说这几天就把樱雪带过来,让我们姐妹相聚。”许樱珠转移了话题,“现在算来,樱雪也该及笄了,定是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樱雪若长得像你,必然也是个美人。”周爇试探着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右手。

许樱珠走后,江炎按照云舒的吩咐给周爇送来解药汤剂,除了救命的汤药之外,这种解药还需连服七日,以清体内余毒。

“教主,羽皇那边催着问话,说让您尽快与夫人和离,如果她不肯,即便是要了她的性命也无妨,反正许家没人了,她死了也没人在意。”江炎压低声音说道。

“那天是她的生辰,我为了救自已的命把她推了出去,还好萧绮怀救了她,否则你让我的良心如何能过得去?”周爇反手打翻了汤药,揪住了江炎的衣领,怒火中烧的他,压抑的瞳孔渐渐浸染成猩红色,即刻裂为可怖的重瞳。

“现在你们又逼我与她和离?还说如果她不肯,直接要了她的命?她是我的发妻,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你们随随便便,就想要她的命?!”

“教主,老羽皇的病等不得了,如果您不尽快做出决定,晚氏嫁给别人,您的位子还坐得稳吗……”江炎双眉紧蹙,颤巍巍地开口劝道。

“寒氏一族早就对王位虎视眈眈,秦烈的野心更是昭然若揭,此时晚小姐对您一见钟情,是您最好的机会,属下是怕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会追悔莫及啊……”

见周爇手中的动作停下,江炎顿了顿,再次进谏道:“许姑娘是不错,但晚小姐可是凤凰的后裔,羽族出了名的国色美人,连神族仙女的容貌都比不上她十分之一。您现在看重许姑娘,是您重情重义,但晚小姐也未必不好,美人如斯,肤若凝脂,指若削葱……”

“闭嘴!”周爇突然发力,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震碎。

“教主,这是最好的机会,您一旦坐上羽皇之位,一切就都不同了,您在郑嶙手下受人颐指气使,在秦烈身边受他恐吓要挟,在沙场上被萧绮怀设计围攻的日子全都不复存在了,您是重明的后裔,您会是羽皇,身边坐着的是凤凰的子嗣,而不是一个连真名都不敢用的平民罪女!”

江炎看着周爇,扶着床边慢慢坐下去,他在思考,他的大脑急速地运转。

江炎知道他的良心在和理智作对,但时间是如此短暂,机遇转瞬即逝。

如果他不能在最重要最关键的时刻斩钉截铁地做出决定,那么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耀必然要与他永远失之交臂,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悔恨,而这种大好前途被一夕儿女长情彻底掐断的悔恨一旦施加在他身上,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也只能将一切,悉数倾泻在许樱珠身上。

江炎狠了狠心,决定再加一把火候:“教主,如果能接管整个羽族,坐上羽皇之位,比您现在处理人间琐事要重要得多,权力、地位、声名,您要什么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现在晚小姐对您有情,这是最好的机会啊。”

良久,周爇终于开口:“我要怎么做……”

“教主,您是许姑娘的夫君,您比谁都了解她的软肋。属下以为,让她自已愿意离开您,比您强迫她要来得更好。”江炎跪得更深了。

“许樱珠,我们和离吧。”

“什么?”

“萧绮怀怕是已经告诉你了,我是羽皇唯一的儿子,羽皇病弱,我是新皇的唯一人选,而羽后的唯一人选,不是你。”

“我……至少可以问问,是谁?”

“凤凰一族唯一的女儿,晚青玉,颂悠长老的独女。”

“你怎么能这样……你为了从秦烈手里拿到解药,亲口告诉时霁我的位置。要不是萧绮怀,我哪能死里逃生?你一病不起的时候我不远万里跑去长雪峰向云舒求药,长雪峰万分艰险,我差点为此丢了性命。萧绮怀放在你面前的两杯毒酒我替你一饮而尽,而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许戎卿回来找我的时候,你从来不相信我会害怕他,我告诉你从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不相信,你从来就不信我。你早就想把我甩开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拿这件事情压我?很多事情是你自已,是你自已心甘情愿为我做的!云舒治不了我的病,是我让你去长雪峰的么?萧绮怀的毒酒是给我的,我让你替我喝了么?你自已愿意做的事情你凭什么算在我头上?你一遍一遍说这些东西你烦不烦?好,你不烦,我烦。我受够了有你的生活,我想和离,听见我说的话了么?我要和离!”

“是吗?我偏不。”

“给你脸面你不要是吗?好,不和离,休妻!”

“休妻?你休了我也没用,周爇!你欠我的,我会不择手段,讨回来。”

……

“教主三思啊!夫人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要想彻底甩掉她,必须一击即中。她最大的软肋就是心思太细,太重感情,而且,太过善良。”

“教主……”

“只有让她失手杀了人,才能彻底摧毁她的精神,她道德感极强,自诩清高,绝不会允许自已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她杀了人,一定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愧疚之中,哪还会有心思缠着我?”

“那么教主打算……”

“许戎卿从那场大火里逃了出来,是么?萧绮怀从大火中也救了一个人。”

“您不会是要……”

“去办吧。”

从周爇房中走出的时候,江炎后背窜过一阵凉意,仿佛有数只冰凉的蛇蝎缓缓爬行在他身后,他稍微动一动身子,那擦过皮肤的蛇信和蝎尾便会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他一心只想着让周爇尽快作出决定,但他从未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这一切。他和许樱珠共同生活在灵印教五年时光,他再清楚不过许樱珠的性格,如果要让她失手杀人,比直接杀了她还要更加残忍百倍,残忍到连他江炎都觉得令人发指、毛骨悚然……

江炎魂不守舍地回到燕子斋,对身边的侍从说道:“柔荷,替我办件事。”

“您吩咐。”

“帮我找一个人,尽快。”

“谁?”

“你还记得许戎卿么?无论是谁,越像他越好。”

“姐姐,其实萧绮怀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他把我从……从大火里面救出来,没让秦烈的人伤害我分毫。”许樱雪将一支琉璃簪插在许樱珠发间,“这个适合你。”

“他把我送去宫里做奸细,还把我一个人扔在雪山里,甚至可以说秦烈灭了许家满门,罪魁祸首就是他,你还替他说话!”许樱珠摘下发簪,放回小贩的摊子上。

“我在丞相府的这五年,过得真的很好。”许樱雪抓住许樱珠的手腕,“我不是傻子,萧绮怀喜欢你,姐姐。有时他看着我出神,我知道是因为我长得像你。”

“把喜欢的人伤害到无法回头,再说喜欢,还有什么意义呢。”许樱珠垂眸,睫毛轻轻扑动,如同断了半边翅膀的蝴蝶,吃力地扇动着残翼,惊动地面几片沉重的枯叶,再也无法飞回空中。

“姐姐!”许樱雪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向后跌去,许樱珠见势忙拉过她的手臂,紧紧将她拉到身边。

只是下一秒,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被无限放大在她面前。

许戎卿。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许樱珠死死将许樱雪护在身后,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拼命向许樱雪扑了过去,与她双双摔倒在地上,来人扭曲的面容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双眼如同死鱼翻出的眼球,一大一小,黝黑的脸颊拧成一团,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就像数月不曾清空的泔水桶,无比恶心的腐肉烂菜堆成一张更加恶心的人脸,还有几条白色蠕虫不断从桶底翻涌出来,又万分享受地钻回潲水之中。

董富有些疑惑地看着许樱珠,他不知道眼前的女孩为什么对他的到来如此恐惧,但他接到的任务就是不顾一切地当街杀死许樱雪,为什么如此害怕的反而是她姐姐?

许樱雪躲在许樱珠身后,倒也没有多恐惧,反倒是许樱珠,仿佛用尽了力气强撑着气势,其实内里早已空成一片废墟,他董富也不算杀敌无数,但这样的场面还是见过的,恐惧到了极点便是她那样,整个人僵死在原地,眼睛里只剩下警惕掩盖下的惧怕和无助——

活像一张纸糊的人皮。

周围依旧人来人往,似乎并没有人发现她们这边的异样。

不过是一只受了惊炸毛的小猫而已,董富想着,拎起许樱珠的衣领便将她扔在一旁,然后双手掐在许樱雪的脖子上。

许樱珠擦伤了双膝,不知何时,手边多出了一把长柄匕首,银白的刀刃在刺眼的阳光下反射着凛凛寒光。

那一瞬间,她不知何来的勇敢和力气,颤抖着握住刀柄,狠狠向许戎卿挥去……

血,到处都是血,许樱雪被董富颈动脉里喷涌而出的鲜血吓得连声惊叫,惹来了许多行人围观。

而许樱珠手中死死握着一把匕首,刀刃上残留的鲜血还在顺着锋利的边缘滴落。她呆呆地看着漫天血雨,才慢慢意识到自已做了什么。冰凉的匕首从她手中滑落,他的血液还在汩汩地逃离身体,瞪大的双眼如同潲水中翻出的两枚鱼眼,哀怨地望着许樱珠的方向。

“杀人了,杀人了!”

“董富,这是董富,董富死了,是那个女人杀的!”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动手杀人!快,快把她抓起来偿命!”

……

他……不是许戎卿?那他,为什么要杀樱雪……许樱珠脑袋一片空白,随即昏倒在许樱雪怀中。

死牢中,许樱珠靠着墙壁,她第一次感到内心无比平静,她知道自已面对的是什么,也愿意承担自已冲动杀人的后果。她从一开始就被许戎卿的阴影笼罩下的悲惨人生,终于要因她杀了与许戎卿长相相似之人而结束。

“死到临头,你倒不喊冤。”萧濡雪推了门进来,挥手示意狱卒退下。

“为我做下的事付出代价,天经地义,没什么好冤的。”许樱珠咬了咬下唇,舒了一口气,“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三番五次想要我的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魔族遇到危机,需要一颗心来扭转时局。”萧濡雪笑得狰狞,许樱珠不禁微微发抖。

“心?既然需要心,按你们魔族的行事风格,随便杀一个人就是了,又何必只来纠缠我?”许樱珠死死攥着掌心,任指甲断裂在她掌心。

“不是你的心,是魔尊的心。”萧濡雪说道,“魔族有一圣物,名为通灵璧,若要唤醒通灵璧的力量,只有用魔尊的极痛之心……也就是,让他亲眼看着自已最在乎的东西灰飞烟灭而束手无策。”

萧濡雪继续道:“我不会要你的命,但我一定会尽全力,让魔尊亲手把你献祭给通灵璧。进入通灵璧的魂魄,如果肉身未死,要经历魂飞魄散般的撕裂之痛,之后,魂魄便会永远沉睡在通灵璧中,再也无法进入轮回。世间所有人,关于你的所有记忆,将全部被通灵璧的力量抹去,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你这个人的存在。”

“魔尊?”

“是啊,不是别人,萧绮怀就是魔尊。”

许樱珠怔住了,她没想到萧绮怀就是魔尊,更没有想到自已在萧绮怀的心中已经重要到了如此地步。

“你啊,一整颗心都在周爇那里,人家可曾记在心上?”萧濡雪嘲讽地笑笑,“白瞎了我哥哥对你的一片真心。”

“你们魔族自已的事情,自已一定有办法解决,我不便插手。”许樱珠摇了摇头,拒绝了萧濡雪的请求。

只是她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突然打断。

“擅闯死牢是什么罪名,萧濡雪,你是丞相嫡女,应当清楚。”秦烈一声便服,走进了牢房之中。他一身青蓝色锦袍,衣襟上用金丝绣了祥云与松鹤,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富家子弟模样,气度却仍然是一国之君。

“臣女知罪。”萧濡雪打了个寒颤,连忙跪在他面前。

“你先下去,我有话对许姑娘说。”

“董富的事情,我可以让你死,但我现在没这个兴趣看你走上刑场。”秦烈展开折扇,轻轻地在身前摇动,“帮我做一件事,也替你自已赎了这个罪孽。”

许樱珠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跪在秦烈面前。

“北方战乱,民不聊生,我已经派寒恪带兵攻打荆辽,但久攻不下,士兵也有些气馁。”秦烈浅笑道,“据线报,荆辽公主在两军交战前失踪,给你七天时间,若你能找到公主,将功赎罪,我可以免你一死,但若找不到公主,除非你能打下荆辽,否则,你还会回到这个死牢中来。”

“七天时间,”许樱珠冷笑道,“单是抵达西泠与荆辽的边界就要三天时间,皇上既然不想让我生,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儿。”

秦烈不禁一阵大笑:“三天前有人在京城见过荆辽公主,不必抵达边疆,从京城找线索就好。而且,办这件事的人选既然非你不可,就一定事出有因。你杀了董富已然是罪过,我也知道杀人并非你的本意,荆辽公主事关国事,能不能安定北方,能不能将功赎过,这次就看你的了。”

直到秦烈走远了,许樱珠也没有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荆辽是西泠国北面的一个小国,近来因为疆界问题一直和西泠有矛盾和交战,此次秦烈也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荆辽打到俯首称臣,安定北方。只是荆辽公主……她只听说过荆辽王后连生七子,第八胎终于诞下女儿,于是公主从小备受宠爱,性格刚烈,一个人跑到西泠来,也像是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到哪儿去找这个荆辽公主……许樱珠狠狠向墙捶了一拳,这个该死的秦烈是不是有病,他的御林军把京城都快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公主,她又有什么办法?

只是,为何办这件事的人非她许樱珠不可?

算了,若真能找到公主,平了荆辽和西泠的战火,也算是一桩善事吧。许樱珠想着,双手简单地捋了捋长发,用一对素木簪挽好,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走出了阴暗潮湿的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