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播报足足响了五分钟,才在一个刺利的电流声中喑了喉舌。

四周好像受了大惊吓,连风也变得战战兢兢,任满地的蓝纸铺成了毯,也未敢拨动它们的一个边角。

静默,填盈了整段街道。

细碎整齐的脚步声,忽由长街一头传来,踏破短暂的宁静。乐雨阵翘首而望,看见街口走来一支蓝色武装。

一行手持武器的步卒在路口分成两队,从街的两旁肃步进入。街上的人们立时纷纷退开避至路边,被打开的空地中又走来四人两兽。

中间两个,一人斗篷猎猎,一人革带高靴,显然是领头之人。而另两个手捧薄册,不甚起眼。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两只奇兽。

一头墨黑剑齿虎,自额心沿背线,长有一道冰蓝色鬃毛,有别于普通种类。

一头赤褐色蟾蜍,高有一个半人,肩宽臂壮皮坚若甲,形较蛙类更似猩猿。

乐雨阵是头一次看到这两怪兽,却即刻在心中喊出了它们的名字:雷氏虎,太璞蟾。

这俩都是黎歌国王养在虚梁园中的珍兽。他们庸庸无为的一国之君,平生没有功绩抱负,只一心扑在收集奇珍异兽上。铭都的百姓皆知此事,所以对那园中之物多有耳闻。

其中一个捧册人快速走上来,用手中的扩音器开始喊话。

“在场的国民听着,除去常顾街商铺的租客、店主,其余人等请速速离开,勿要耽延。”

话音仍在盘桓,那雷氏虎突然朝前奋力跃出,雨阵只觉眼前一黑,这恶生生的野兽已跳到他跟前。

速度之快,根本不是肉眼可追及,就见它冲着街的尽头,仰起头颅一声长啸。

霎那间,静淡的风跟着发出咆哮,掀起积雪般的蓝色传单,瓦片一样横扫街道,肆意切割开众人的皮肤衣装。门窗牌匾也吱嘎嘎作响,和雨阵咯咯打战的牙床做着共振。

他感觉骨腔的深处,血管的壁里都在这虎啸中瑟瑟颤抖,再撑不住瘫摔在地。

一分钟后,啸声定止,人音悄寂。

未来得及释放的恐惧,终于在下一瞬集体爆发,常顾街上惨呼震天,步履仓皇,人们推搡着朝路口逃窜。

乐雨阵被踩了好几脚才回过神,眼珠子刚一转,便对上两只蓝色兽目。

这蓝冷如冰洋,戾比鹰鸷,只这样被盯着就叫他浑身寒硬,动也难动。好在,那雷氏虎对他没有多的兴趣,瞥了眼就转身回去。

他结固地上,直至耳旁有哭声传来,才偏过脖子,看见一个小女孩正伏地大哭。她小脸脏污,哭音甚惨,雨阵心中不忍,翻身将人抱起,匆匆跑到路边站下。

不过俄顷,拥挤长街变得稀廖,唯剩蓝色的纸,蓝衣的人在彰显着存在。

先前高呼过的捧册男人,扬了扬手中的薄本,再度喊道:“都给我听好了,接下来按门号一一核实信息,在城内有房宅的可继续留驻,没有的即刻卷起铺盖、打包行李离开洛凉城。”

“从今往后未经允可不得踏过云壤桥,若有不服令者,擅自踩上城街,则以劳刑入罪,绝不从轻!”

气氛本已至凉,此话过后更沉冻几分,僵默了一会儿,有个男人颤巍巍举起手问:“官…大官先生,如…如果不能进城了,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呀?”

那喊话之人嗤一声笑,说:“担心什么,雀先生早给你们安排好了,走之前每人都可从我这儿取走一万铢黎,就此与生意做别,从此再不相关。”

话终了,引起一片嘶声,连事不关已的乐雨阵也倒抽了口凉气。常顾街上卖的都是杂货贱物,都本轻利薄的,在此谋生的布衣庶民身无依托,全凭这小小营生过活,倘若丢了生计,日子便无法为继了。

生活重压之下,恐惧也俯下腰去,又有人大着胆子探出头问:“那个,我们今年签下的租约,现在还没满半年,这一万铢黎完全不够租钱,剩余的…”

“剩余的钱若想要回,就问你们的房主蓝鲸退还,难道样样都要雀先生喂到你们嘴边?”捧册男人抢过话说完,瞅瞅那人身后门牌,说:“常顾街B011,你叫石洪山对吧?”

那石洪山点点头,“对对。”

捧册男道:“你是城外婴池村的人,那不好意思了,需要立刻出城。”

话刚讲完,就上来三个兵卒。一人将石洪山拖往街尾,另一人直接封住店铺的门。那可怜的店主哀哀哭求,下一刻已消失在街口。

捧册男又宣令道:“对于城外人的处理,你们刚才已看得明白。至于城中的各位,从今天开始也无需再经营原有商铺。如有意向的,将来可在这儿帮工,薪资日结。要是没兴趣的,就悉听尊便,自谋出路吧。”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之前抱有庆幸的人,此刻也心胸冰凉,终于明白今日这厄运是要落在每一人头上。

这些和乐雨阵虽无关,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是铭都一缕轻毛,一根草芥,如今这都城天翻地覆,他哪有完身保全的可能,此下同是心有惴惴。

但饶是如此,依然无人提出异议,长长一条街,竟静如浓夜。

忽然,一个木棍敲击地表发出的咚咚声,打碎了这沉默之境。

只见一位老妇,手拄木拐杖,慢慢朝这边走来。她头发花白,身躯伛偻,不过精神矍铄,脚步坚定。

她走到捧册男跟前站下,直视着他问:“这位做官的小伙,我老太婆有个问题想问一问。”

那人眼也不抬,随意地道:“说呗。”

老妇手指一家店铺,说:“我的店不是租的,而是从蓝鲸处买的,既为自已的房子,该是例外了吧?”

男人冷笑道:“老太婆,你听着,自今日起,铭都的寸土涓流全为Tempesta所有。你的店?笑话。记好了,再没有你的店。”

老妇人道:“你们要抢我的东西?”她将拐杖狠狠顿在地上,一声忿斥:“你们这群强盗!”

“呸,老东西!”那人指指天空,“铭都的天已经变了,擦擦你的昏昏老眼看看清楚。”

老妇人把拐杖举起,骂道:“鬼儿子!伥牙仔!你门要抢我的东西,我跟你们拼命!”木棍拍下,重重敲在路边一个兵丁身上。

她大骂:“贪婪的恶狼,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我打死你们,给我滚出常顾街,滚出洛凉,滚出铭都!”她使动棍子,疯狂打向周围的士兵,兵卒子们未得命令,并不闪躲,依旧站如坚峰。

嗵地一响,棍子滑落地上,她气喘吁吁说:“老太婆一生的积蓄,都投在这家店上,你们血齿狼心偏要夺去,老婆子不肯,老婆子不愿!”

她缓过气来,再度高举拐杖,朝那捧册男击去。后者手一抬,轻松抓住,狠狠推开,老妇身体晃晃,扑通倒在地上。

这一摔甚重,她衰朽身骨几欲散架,却不知从何重聚力气,又摇摆着站起,一双浑浊老目划过街的两面,眼视一张张哑默的脸,满面痛心不已,骂道:“你们这帮孬种,不敢与他们评理,可我老太婆不怕。我生于此,长于此,我比这条街还年长,我比这娱乐城还年老,我还不能说话了?你们…”

话未说完,拐杖嗒朗朗掉落,在地上跳了一跳。她拿苍老身体也跟着栽倒,花白的颅顶喷出血来,飞快汇成一滩。而后挣动了几下,即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