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那天下班,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

是为了等一位约好的患者。

那患者过来的路上,自己的三轮车不小心剐蹭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奔驰,她和司机就赔偿问题拉扯起来,耽误了不少时间。

来到诊室时,患者情绪显得很低落。

陈余关切道:“张阿姨,事情解决了吗?”

张阿姨重重叹气:“唉!赔了300!我半个月的药钱就这么出去了!你说他一个开汽车的,不比我这蹬三轮的有钱?我说赔他50得了,他就不依,后来还找交警来帮他说话!”

陈余听了,心中微微发涩,他知道这位年近60的老人经济状况不好,一下子赔300块钱对她来说确实是割肉了。

“唉,今儿是没钱拿药了,小陈大夫,你就帮我搭搭脉吧。”

看着丧气的老人,陈余还是尽力安慰道:“您别着急”,虽然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安慰根本没什么用。

他伸出手,开始为患者号脉。

与依赖仪器设备的西医不同,中医讲求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在诊断上更多地是依凭大夫的无形感知。

一个好的中医,必须是一个能够沉心静气的人。

陈余静静号着脉,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张阿姨的身体状况不好。得过癌症的人,气血亏空得厉害,陈余为她调理了三个多月,她才从走两步就喘的状态进步到可以蹬几里地的三轮。然而现在,刚刚转好的身体状态又显出了走下坡路的趋势。

药是肯定不能断的,用药如用兵,也讲求个一鼓作气。

他还是坚持开出了药方,张阿姨看他开药,连忙说身上钱不够,下次再说。

陈余没说话,径直出了诊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大袋子回来,递到张阿姨手上。

张阿姨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小陈医生,这是?”

“这周的药。”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余解释,“药断了会影响疗效。”

这下张阿姨总算反应过来,连忙推拒,“哪能让你掏钱,使不得使不得。”她一边说,一边慌忙乱急地在兜里翻饬,可再怎么翻也没用,买药的钱都赔了那奔驰车司机。

“阿姨,拿着吧。”

“这……不、不,下次,下次我一并把钱补给你。”

“不用,真得不用,您在我这里看病这么久,就当是优惠吧。”

张阿姨一脸感激地拿药走了。

陈余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他得癌症去世的母亲,母亲如果还活着,现在也是张阿姨这个年纪了。

可是当年,他救不了她。

外面忽得起了风,刮得窗扇一阵响,陈余回过神来去关窗,发现外面的天阴了下来。看来天气预报还是靠谱的,他从橱子里拿了把雨伞,换衣服,下班。

路过针灸科时,里面突然蹦出个人来,差点和他撞在一起。

是他中医大学的小师妹,陆妍,主修针灸。

看见陈余,陆妍眼睛一亮,“师兄,明天别忘了来扎针啊。”

陈余无奈一笑:“你今天是不是又没机会上手?”

陆妍小白眼一翻,“我是关心你的手,好心提醒你好不好?”

陈余只好说:“好,明天一定找你扎上几针。”

陆妍这才满意地走了。

陈余推开诊所大门,猛然一阵寒风扑面,他不由裹了裹身上的黑夹克。

雨快要来了,风卷着残叶满世界乱飞,他在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去菜市场的打算。

他在人行道上独自走着,在心中盘点冰箱里所存的食材,以及利用这些食材晚上可以做点什么饭。

好像就是雨落下来的同时吧,他的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不算尖锐,但却一直持续不停。

他不由侧头,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越野。不知怎么,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车该不会是被张阿姨剐的那一辆吧。

奔驰车的副驾驶车窗被摇下来,露出司机的脸。

还真是巧,竟然是他那个刚认识的高中同学许嘉易。

“陈医生,上车,这雨马上就大了。”

陈余撑起伞,说到:“不了,谢谢,我坐地铁。”

“诶?陈余,跟老同学还这么客气,就是你不对了。”

许嘉易不由分说,直接推开了副驾的门。

再推拒确实不好看了,陈余只好收伞,上了那辆奔驰。

“谢谢,麻烦你了。”

“啧,陈余,你别老这样拿捏着行不行,咱俩是老同学,老同学!”

陈余心想,老同学是老同学,可是他们没有任何交情,他对这个人也完全没有印象。

这和陌生人其实没什么两样吧。

“是啊,老同学了……”这样想着的陈余干干地说,然后,系上了副驾的安全带。

“你家住哪?”

“哦,一印厂宿舍,四环外了,所以我觉得有点麻烦你。”

许嘉易不解:“怎么住那么远?”

陈余说:“房租便宜。”

许嘉易没再说什么,打开了导航。

雨果然大了起来,敲在车窗上劈啪作响,天色完全黑了,车里亮了灯,光线柔和而温暖,晕开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许嘉易在开车或许没察觉,陈余却觉出这气氛有点怪。他有点后悔坐了副驾,这个位置相比社交距离是近了些,近到他再一次清晰地闻到许嘉易身上的味道。

雨后的青草香。

自然清新,细腻温和,这样好的香不可能来自劣等香水,他想,许嘉易的经济状况应该不错。

不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掏出手机,打算随便看点什么新闻,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车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下雨天一向和堵车最配,果不其然,他们被堵在了一段高架上。

许嘉易突然转过脸来,说:“陈余,晚上一块吃顿饭,怎么样?”

这没必要吧,陈余心想。

“我请客。”

许嘉易的态度显得很是诚挚,陈余不得不把拒绝的理由说得充分合理。

“外面的东西高油高盐,不利于口腔溃疡的恢复,改天吧,等你康复了,我请你。”

许嘉易轻扯了下嘴角,心中有点失落,却也没再坚持。

总归来日方长吧,他陈余又跑不了。

“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陈余趁势转换话题。

“你说我的工作啊?”许嘉易顿了一下,“木匠吧,整天拿着电钻啊、锤子啊、锯什么的闹腾。”

“木匠?”陈余诧异。

“你不信?”

“也没有,只是有点出乎意料,现在都是机械化生产,木匠应该不多了吧,哦,你是不是某种老手艺的传承人?”

看着一脸认真的陈余,许嘉易没忍住,噗嗤就乐了。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嗯,这么说吧,我整天刀削斧砍的东西其实是人的骨头。”

陈余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许嘉易原来在开玩笑,“你是骨科医生?”

许嘉易终于点了头,补充道:“手外科。”

陈余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左手有点麻。

上大学时,他去这个科室看过手腕,当时医生说他左手的肌腱与神经损伤是不可逆的。

“那你工作应该很忙吧。”陈余接着问。

“还好,反正我现在在休假。”

“你们医院很好请假吗?”

“请假不好请,但停职好像很容易。”

“停职?”陈余听出许嘉易的话里有话。

“对啊,我被停职了,怎么样,点够正吧。”许嘉易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还带了点玩世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