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易这一天要跟着骨科大主任胡文郁出门诊。

因为被停职,他暂时没有处方和手术权,所以出门诊就和实习生差不多,跟着学习是一方面,帮着主任叫号、写病历成了工作的主要内容。

起先胡文郁担心许嘉易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对他进行了好一阵语重心长的开导,什么“事无万全人无完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这样空洞的道理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许嘉易实在听得烦,又不能表现出来,最后只能装出一副无比诚挚的语气说:“老师您放心,我一定跟着您好好学习,把病历写得漂漂亮亮!”

胡文郁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医院对他这个得意弟子做出停职的处理,他也认为有些过于草率了,为这事儿他还专门找院长理论过,那天,院长的叹息随着口中吐出的烟雾缭绕了整个办公室。

“老胡啊,我以为你总该懂我的身不由己。”

胡文郁被呛得难受,刺啦一声推开了院长办公室的窗户。

“赵晋民,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至少得出了医疗事故鉴定报告再下定论!”

看着急于维护弟子的胡文郁急赤白脸,赵晋民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口白烟。

胡文郁越发气闷,“赵晋民赵大院长,您到底抽够没有?!给个说法就这么难?”

“老胡,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别说废话!”

赵晋民掐了烟,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倏而又转为一声叹息:“小许的那个患者,是韩立功的亲外甥。”

“韩立功?”胡文郁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没错,省卫生厅厅长,韩立功,老胡,话说到这儿你总该明白。”

胡文郁冷笑:“我明白什么?公权私用吗!他韩立功难道不知道医院对医患纠纷的处置流程?患者说是医疗事故就是医疗事故,这样搞哪个医生还敢上手术台?!”

“老胡,你想简单了,这件事的重点早就不是手术本身了。那个患者一口咬定是小许鼓动他做的手术,因为医院有‘任务’。你知道,这种事一旦被上头盯上,医院很可能被扣上‘过度医疗’的帽子,到时候就不是停一个医生的职能解决的问题了。”

“你怕被上头查?”

“老胡,水至清则无鱼。”

“所以就可以罔顾事实?就可以白白冤枉一个满心热忱前途大好的青年医生?”

“胡文郁,你怎么能保证你的弟子在手术中就全无过错?一旦鉴定报告判定小许有错,即便极微小,也会被这样强势的患者无限放大,退一步讲,即便那场手术完美无缺,患者也会把矛盾转移到误导手术上,小许被这样的患者盯上,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停职已经是最保守的处理!”

胡文郁觉得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毕竟出发点不同,他胡文郁一心想的是弟子的前途,而作为一院之长的赵晋民却不得不为整个医院考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他这样的一把年纪,又是经过风浪的,怎么可能不懂?但他就是独独不愿意对那个人表现出一份成熟理智的理解。

最后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甚至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这个处分不能写进个人档案!”

赵晋民无奈点了点头,在胡文郁即将离开院长办公室时,突然叫住他:“文郁,你是不是从来都看不起我这样?”

胡文郁即将触及门把手的手骤然一顿,接着,他又像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无比自然地拧动把手,推门而出。

院长办公室里发生的这一切,许嘉易是全不知情的。

他一直在有意回避、尽可能淡化停职这件事,只是他的老师胡文郁总要时不时地开导他一番,还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自然无比,许嘉易有时候甚至觉得被停职的不是自己,而是他那位操心过度的老师。

他知道,老师这样做是对他抱有期待,是对他爱护有加,凡事关心则乱。可也正因为如此,停职这件事给他带来的痛苦与煎熬才更加剧烈。

他是骄傲惯了的人,不习惯让自己失望,更不想让那位视自己为得意弟子的老师失望,那种感觉近乎耻辱。

他也不是没闪过撂挑子走人从此不干了的想法,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冲动,失望也好,耻辱也罢,他还不想就此认输。如果真得一走了之,那才是对错误的默认,才会被刻在职业生涯的耻辱柱上。

他坚信,必须坚信,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能为自己证明的不是那一纸鉴定报告,而是,他自己。

许嘉易认真地记着病历,面前的女患者因为雨后路滑,骑车摔断了手臂,疼得面色惨白直吸凉气。

胡文郁为患者做复位的时候,急诊科的电话打到了诊室。沁州下辖县区一个4岁的小男孩被家庭作坊的机器轧断了3根手指,情况紧急,急需手术处理。

许嘉易飞快地向胡文郁说明了情况。

胡文郁还在为患者打石膏,手上动作并未停下来,只用冷静而迫切的口吻对许嘉易说了句:“立刻去急诊!”

许嘉易其实一只脚已经迈出了诊室门。

断指再植手术必须越快进行越好,失去血液供应的断指组织在2-5小时内就有可能坏死,到时候就算再接上也无济于事。

何况患者年龄还那样小,失去了一只手,以后的人生会是可想而知的艰难。

他不忍心。

飞奔到急诊科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孩子正在嚎啕大哭,他的一位师伯和师兄也赶到了,正在对伤情做初步诊断。许嘉易看到,一位满面泪痕的中年女人,颤抖着手将血渍干涸的塑料袋递给了他的师兄,塑料袋里装的,是孩子断掉的手指。

看到那一幕,他的心狠狠揪紧了。

手术无疑需要马上进行,但是一些交费、签字的手续还是必不可少。可是孩子的母亲,那位满面泪痕的中年妇女是位聋哑人,沟通起来想当吃力。何况他的师伯和师兄,现在的注意力更多的是在那三根断指上。

于是许嘉易主动承担了患者的沟通工作,帮着患者跑手续、交费,并一再对患者进行安抚。甚至住院的押金,都是他垫付的。

小孩子通过医院的绿色通道,被快速顺利地推进了手术室。

随着手术室大门关上,门顶“手术中”的灯亮起,门外的母亲一下子瘫坐到地板上,而那位和她一起被隔绝在手术室门外的医生,则陷入了怅然若失的沉默。

一位外科医生,现在没有了踏入手术室的资格。

英雄断剑。

“他们不让我进手术室。”

返回门诊的路上,他控制不了自己,给陈余发了这样一条看上去委委屈屈的消息。

那边没有回复。

是在忙吧,许嘉易盯着空落落的对话框,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给陈余发的第一条消息。

“就挺不是滋味的,感觉特像小时候被人孤立。”

还是没有回复。

是真得在忙吧。

“看情况,我今天可以6点准时下班,你呢?要一起回去吗?”

半个小时后,许嘉易终于等到了回复。

“不好意思,刚才一直在看诊。”

又等了半天,“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跳跳闪闪了无数遍后,那边才发过来第二条信息。

“别难过。”

憋了那么久,就这三个字?可就这三个字,他许嘉易不还是盯着看了好久好久,恨不能把那几个字揉进眼珠子里。

他的嘴角噙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把这段对话截了屏。

像是收获了一颗珍宝。

这是他28年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句安慰。

小时候发烧,父亲在忙工作,母亲不知道在哪个国家游玩,冯管家按时按量地端药给他,告诉他一点小病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难受,浑身的力气被抽干,嗓子烧到要冒烟,趴在床上像只耷头蔫脑的小狗,从头到尾,没有人问他一句“难不难受”,安慰更是奢求。

他其实,没有那么坚强的。

坚强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奈、最残忍的伪装。

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种伪装,犹如古代沙场上骑士身披的重甲。

他只是想在这一刻,卸下这层重甲,透透气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