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遇见对的人,你就会觉得有一种稳稳的幸福感,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想到他,你总会安心。

外公走的那天,月亮正爬上小院的墙头。妈妈和姨妈、舅舅们在里屋忙,我从学校请假回来,陪着外婆坐在院坝的藤椅上。

月光从墙头泻下来,停留在外婆的头上、脸上,在她深深的皱纹里,闪着银色的光晕。我拉着外婆的手,她的手很纤巧,皮肤虽已松弛,但仍旧光滑,外婆的眼角泛着泪花,她眯着眼睛,轻轻哼着:“岷江夜,恍似梦,心相印,意相投。”

这是外婆最喜欢的一首歌,妈妈说,那时候外婆刚生下姨妈没多久,外公在银行做事,外婆就在家一边哼这歌,一边等外公回家。有一天外公突然问外婆,愿不愿意跟我大外公他们一家去台湾,外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说,外公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外婆18岁遇到了外公,22岁结婚,两人一起走了近80年,外公走的时候,已记不得人了,只独独认得外婆,他抓着外婆的手说:“珺松,这辈子……”

外婆说:“我懂。”

--------------------------------

我们的车在半山腰的路上爬,太阳刚下山,余晖还未散尽,月亮就悄悄地爬了上来,在红霞的尽头处远远挂着,透着清冷的白光。

山路虽平整但很窄,没有路灯,司机大叔加快了速度,想在天黑前到达,车在山路上绕来拐去,那些从没行过山路的同学异常兴奋,伸长着脖子抢着从窗户往车下看。

山路下是万丈的深渊,山腰上倒挂着株株秃树,披着根根长须往下,黑蒙蒙的,有些直抵地狱的感觉。忽一会儿,前方一辆车开下来,司机大叔赶紧紧贴着凿出的崖壁开,对面来的那车就靠着崖边的路沿,轮胎压在路沿的石条上,一颠一颠,坐在临窗的同学看见,惊吓得抓紧扶手,直问旁边同学:“我们下山的时候还走这条山路吗?”

“不走这条山路,也是那条山路。”一位同学说:“难不成你还坐飞机下去吗?”

“这路比从前好多了。”

当地的领队老师说,“以前这条路车子是开不上来的,人们上山下山要花去大半天时间!”

“既然上山这么困难,那山上的人为什么不下来?”有同学问道。

“祖祖辈辈住在上面,习惯了,政府盖了房子让他们下来,他们也不愿意。”

走了一阵,车停了下来,说好像是前面有车坏在了路中间,本来不多的车,被这一堵,前后车辆就都走不动了,而我们的车又正好停在拐弯处,车身离崖边尤其近,我闭上眼睛,抓着扶手,心跳到了嗓子眼。

“害怕?”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坐在斜前排的学长。

我睁开眼睛,他侧着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说起来我这个重庆姑娘,从小跟着爸爸在爬山上坎的路上走得惯了,照道理这个情形是不应该怕的,但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有爸爸在,再加上我对我爸的开车技术极其信赖,心里踏实,就并不害怕,而现在,没有了这种踏实的感觉,就不免怕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

“别怕,有我在呢。”学长眯着眼笑了笑,“给你随身听,你听听歌。我去问问前面的情况。”他把他的随身听塞给我,转身下了车。

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下随身听的play键,磁盘转动起来,里面正在放一首《岷江夜曲》,“晚风处处送,岷江夜,恍似梦……”

----------------------

“心相印,意相投……椰林模糊月朦胧……随着晚风处处送”,读着学长的回信,我耳边就响起了那天在他随身听里听到的歌,这也是我儿时常常听见外婆哼唱的一首歌。

外婆在家排行老四,人称“四小姐”,她天性活泼,家里人不放心,出门读书的时候身边总跟着个书童,她为了逃课就成天想着怎么甩掉这个跟班,绕道、钻巷子……直到有一天她在唱片商店门口跟我外公撞了个满怀,才从此收了贪玩的性情,每天乖乖地上学堂读书了。

学长在信开头里写道:“我帮你挑了几本书,想着你或许爱读,内容不枯燥且易懂,你先看看,还有一本《White Mythologies》,这是我在学校图书馆复印的,我看了看,印得还算清晰,这本书国内还没出完整的翻译本,有些片段的翻译也有些晦涩,我想你如果读原版的话会更能理解……”关于读书的话题,他写了满满一大页纸,看着他如此的“用心良苦”,想起刚刚我在课堂上的表现,更让我觉得无地自容,也就在读他信的那一刻,我又再一次地暗下决心好好读书。

信写到后面,他终于提到了那天到学校找开开师兄的事情。“你应该早跟我说的,有些话你不好说出口,我可以帮你说,也是你不大懂得男人的心思吧。”

“我不懂男人的心思?”我心想,“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我赶紧问叶子。叶子说:“他可能是想说,他喜欢你,你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呢!”

“那他的喜欢,是怎样的喜欢?”我问道。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他啊。”叶子说。

“你觉得呢?”我不依不饶地,想让叶子帮我分析。

“我怎么知道,我的大小姐,你自已没感觉吗?”叶子拍拍我的额头,“你真的是“人间迷糊虫”。”

“我要是知道他对我是什么态度,我能这么纠结吗?”我躲开叶子的手说,“其实吧,我老早的时候就给他写过一封信……哎,不说了,后面发生了很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呀,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先放一边,毕竟那些也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更重要的是,你应该跟着你的心走。”叶子说。

-------------------------------------------

我一路上听着他的歌,任凭车子怎么开,我也就不觉得害怕了。我们后来到达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寨子村,村子不富裕,进村的那条路不是平整的油马路,而是那种铺满了小石子的土路,村书记给我们安排在一处砖瓦盖的房子,里面通了电,有电视机还有电话。听书记说,寨子村里还有好些住户没有通电,而且喝的水也不是自来水,还是井水,所以让我们一定要把水烧开了喝,担心我们喝不惯会拉肚子。

寨子村里大部分是彝族人,还有小部分苗族,剩下不多的大都是和当地人结婚后定居的汉族。村书记是彝族,他妹夫是汉族,四川过来的,叫大武,跟我们很聊得来。他懂重庆话“摆龙门阵”的意思,并说那个时候,重庆电视台的“龙门阵”节目是他最喜欢看的,因为他们家没有电视,每到节目一开始,他就跑到他这个大舅子家里去看,看得起劲了,就懒得回去吃饭了,在他大舅子家蹭饭吃,他老婆阿珍就跑来拧他的耳朵,说他脸皮厚,到她娘家蹭吃蹭喝。“我大舅子、丈母娘要留我,我也没得办法撒。”这个黑黑瘦瘦的汉子笑着,三十出头的年龄,眼睛周围爬满了皱纹。

问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说,在四川没找到活儿干,就想着到云南这边来碰运气,跟着人来这儿种核桃拿到乡里卖,能挣些钱,加上在这里遇到个彝族姑娘,不但人美、针线也做得好,就决定留下来了。

“敢情你是被姑娘留下了的啊。”一位女同学笑着说。

“哈哈,四川人都黑(很)痴情。”汉子又痴痴笑着,“老婆、孩子最大。”

“哈哈,这个好!”在场的女同学都拍起手来,一致对这个四川来的黑汉子竖起大拇指。

说起当地的核桃,也算是远近闻名。核桃个头不大,但皮薄,果仁丰满,吃起来不涩口,清脆甘甜。六月的核桃还没成熟,得到8月、9月摘才是最好,阿珍说下午带我们去他家的核桃林里转一转,我们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尤其像我,从来没来过乡下,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下午两三点,我们一群人就跟着阿珍去核桃林。林子离寨子村有一些距离,沿着村里的田埂路走过几块方田,在一座小山背面,阿珍说他们走得快,大概15分钟,我们因为不熟悉路,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到。核桃林不算小,但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大,核桃树大概有两人多的高度,树皮呈灰褐色,有的是暗褐色,颜色越深的,年龄越大。阿珍说,核桃在他们彝语里叫做“色密”,“色”是喜欢、喜爱,“密”是好吃的意思。她告诉我们说,当年彝族腊罗巴的祖先在洪水滔天后,落在了苍山的半山上。经过几代繁衍,人口越来越多,但是,由于吃不上油,大多数人体弱多病,寿命平均不到30岁。有一天,族人首领梦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告诉它:要想得到油,除非上苍山最高的峰顶上,挖开千年积雪,在地面上找到一种核桃树种,栽在田边地脚,长出的果子可以榨油。于是首领就带着大家上苍山顶,连续好几天他们都失败而归,到了第七天终于爬上了山顶,但积雪很厚根本挖不开,后来大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在山顶点上火,雪受热化成水,水变成洪水向山下冲去,核桃果才露了出来。可是洪水很急,眼看核桃果就要被洪水冲走了,彝族首领一个箭步跳下去,抓住了三颗核桃。那些被洪水冲走的核桃落在沟渠边,成为野核桃,也就是铁核桃。而首领抓回来的三颗核桃,被带回来栽在院子里,后来就慢慢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核桃。

“核桃在彝族人心里是非常金贵的,是我们祖先用血汗培育出来的。我们常说,金果果银果果不及我的核桃果。”阿珍骄傲地说道。

“核桃很美容的呢。”我们队伍里有女同学喊道。

“是的,还减肥。”又一个女生附和道。

“阿珍,难怪你们这里的女孩子都这么好看。”走在阿珍旁的有一人说道。

我跟在队伍后面,被那一排排的核桃林吸引,绿油油的叶子一簇簇,在山间柔和的夏风里摇摆,深绿色的叶子下面已经结了不少青绿的果子,扁圆形的,挂在树枝间煞是好看。

这里远离尘嚣,呼吸山间的空气,心境也开阔,走着想着出了神,我发现阿珍已经领着队伍在前方有了些距离,我本想加快脚步跟上去,但奈何这景色实在让人不舍,我就顾不得加快脚程,先拍几张照片再说。

核桃林在大山背后的一处平地,太阳落在山后,天色就有些暗了,这时候,我才发现,阿珍他们已经没了踪影。我只好一个人寻着来的路往回走,出了核桃林,就沿着山路走,但因为当时在林子里转悠,加上我方向感本就不强,走了几里路后,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方向。

我被困在山上了。更要命的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