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有记忆时起,世界便是灰色的。

母亲早逝,父亲在地里干活时也不慎残疾,年纪轻轻的他骤然需要扛起家庭的重担。

石久村总是阴雨连绵,他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知自已几岁、不知年月如何流逝,只是努力地活着。

但是突然有一天,放晴了。

“今年的雨下了有好几个月呢...”躺在床上的父亲面容消瘦,只是怔愣地盯着窗外,大块的乌云间隙中,不知何时漏出了一缕阳光。

“爹,太阳出来了!”农忙完的小赵季青扛着锄头回到家里时,恰好遇到了第一缕挣脱乌云的阳光。

“季青啊...”赵父看见儿子开心的笑脸,自已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许多。他亏欠这个孩子太多太多啊...

“爹,咱家屋后面那些花儿怎么不见了?”赵季青将工具放好,郁闷地发现自家房子后面开得最好的那簇决明的花不见了。

“什么小贼连这个都偷啊!!”小赵季青无语地顺着花丛旁边遗留的一排小脚印追了过去——恰好将某个在钻篱笆洞的“小贼”抓个正着。

当然,这个“小贼”是男是女根本看不出来——因为“他”只撅着个屁股!

“谁家小孩啊?年纪小不学好!”小赵季青从小就力气大,只见他一伸手,就拽着“小贼”的腰带将人拖了回来。

“呃啊!”被抓包的“小贼”显然吓了一大跳,但仍没有反抗,只是紧紧地将刚摘下来的花护在怀里。

“你?”将人的脸掰过来时,小赵季青这才发现这是个女孩子。只是...似乎太瘦小了些。

“呃...”小孟拾月的脸上没什么肉,还沾着泥点子,显得格外狼狈和可怜。

相顾无言...

“这不是隔壁孟家的女孩儿吗?”赵父的轮椅声打破了这面面相觑的场面,小赵季青回过神来,这才将匆忙将手抽了回来。他刚才对一个女孩子也太粗鲁了...

“孟?”小赵季青歪了歪头,想起来了隔壁似乎确实有个脾气不大好、面相特别凶恶的男人...似乎那男人之前还想让小赵季青做他的儿子...因为没有儿子,这个人似乎对自已的女儿也不大好...这都是从赵父那里听说的,至于他自已,从未见过那个姑娘。

看来她过的确实不好...小赵季青皱起眉头看着小孟拾月——她的年纪没比他小太多,怎么瘦弱成这副样子...可他刚刚还那样对她...

小拾月显然认出了赵父,刚露出笑容打算打招呼,便被小季青的惊天哭声吓了回去。

“呜呜呜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的...”边哭,小季青还边替小拾月整理着被他扯乱的衣服。小拾月想躲,但是这孩子力气太大,于是只能求救地看向赵父。

“啪。”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泥巴里...小季青停住了哭泣,蹲了下来将掉落的那坨沾满了泥巴的东西捡了起来。

“啊!我的...”小拾月吓了一跳,但她这会抱着花也没办法拿回来。

“呜呜呜对不起、我给你洗...”小季青又哭了起来,像一阵龙卷风一样朝井边扫荡过去。

“哈哈哈、你别介意孩子,季青这小子没什么坏心眼的!”赵父看着自家儿子傻不愣登的样子也只能无奈扶额。

“呃、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赵叔叔。我不该没经过您同意就摘了您家的花...”小拾月年纪不大,但是说起话来却拥有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稳重。

赵父招呼小拾月来到他身边,慈爱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泥点子,安慰地说道:“没事的,一些花儿而已,你喜欢就拿去。季青这孩子生气是因为他原本说要拿来给我泡茶喝的。”

“这是决明花,我也是想给妹妹泡茶...”小拾月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校长爷爷说她才一岁多,说不定眼睛还能治好...”

洗好了月形玉佩的小季青恰巧也走了过来,尽管孟拾月的声音很低,他还是听到了这孩子令人心疼的话。

“呜呜呜、你的东西我洗好了,我不知道你这么需要这东西、还说你是小偷,呜呜呜...你全部拿去吧!”小季青震天的哭声至今还让孟拾月记忆犹新,那孩子真诚而炽热的心,从那时候便与孟拾月紧紧相依。

当然,对赵季青来说,那一天,也是他灰色的世界被一位出色的画家慢慢染色的开始。

......

“他又打你了?”小赵季青从地里回来的路上撞上了脸色苍白的小孟拾月,她神色很不好、魂不守舍。

小拾月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头也不回地朝山上走去。

“拾月、天色很晚了!”小季青担忧地扔下锄头朝小拾月追去。

怎么走得这么快?小季青头一次觉得,小拾月瘦弱的身躯、似乎藏着他看不透的力量。

“拾月!你在哪儿?”眼睁睁看着透过树林缝隙的阳光越来越淡,小季青急得团团转。

“季青哥哥?”小拾月的脑袋不知道从哪探了出来,随后小季青的目光便落在了她怀里的决明花上。

“你跑哪儿去了?!都这么晚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这句话小季青没说出口。

“抱歉抱歉,我只是去摘些花儿...”小拾月看出眼前男孩儿对她的担心,扬起了愉快的笑容,“前些日子在你家摘的花被母亲丢了,所以...”

你怎么、还能笑得如此开心?小季青当然知道小拾月隐藏了很多,她胳膊处若隐若现的淤青让他不由得落下了眼泪。

“啊?你别哭啊!”小拾月还以为自已的行为让他感到难受,急忙将花放在地上,走上来拍了拍小季青的背。男孩儿比她高出一个多头,但此时小季青却觉得小拾月的灵魂比他高大太多。

“呜呜呜哇哇哇...”眼见男孩儿哭得更大声,小拾月只好拉起他的手朝山上跑去。当然,她还不忘将刚摘的花塞进小季青怀里。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落山了,当它们来到山上的一处草地时,月亮已经缓缓冒出了头。

“山上还有草地?”村里的人不怎么到山上来,他们认为这样会触怒山神招来灾祸,不过孟拾月一点儿不怕这个,依旧一个人来往。小季青虽不相信什么山神,但也从未来过这里;这里没有一丝人类的痕迹,倒让人格外舒心。

“你不哭了?”小拾月笑着看向小季青,后者看到她自已的生活都一团乱麻竟然还关心自已,接着哭了起来。

“别哭了,季青哥哥...”小拾月无语地拉着男孩儿坐在草地中间最大的那块石头上,伸手为他擦了擦眼泪。

“嘘、它们要出来了。”

什么?谁?小季青愣住了,下一秒便惊叹起来——

只见月亮的光辉洒向草地的那一刻,草丛中所有的萤火虫都醒了过来...它们在草丛中四处飞舞、觅食,小季青的瞳孔里满是黄绿色的点点荧光。

“我曾在书里看过,萤火虫是魂魄的化身...”小拾月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足以震撼小季青的心脏,“校长爷爷说,人死去了只是失去了身体,善良的人的魂魄会永远停留在他深爱的地方。”

“娘...”小季青喃喃着。

小拾月含笑看着小季青。赵叔叔曾说,季青哥哥是个很懂事很懂事的孩子,可是...他怎么可能不羡慕别人的娘亲呢?在还需要扑在娘怀里撒娇的年纪,他便已经承担了太多太多了...“他没有什么朋友...”赵叔叔的神情让小拾月难过,“拾月,你是个好孩子,也许你能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

不过...她的娘若不是她和小星的娘该有多好...

“谢谢你、拾月...”小季青知道,拾月是知道了什么。他内心深处最不愿别人发觉的软弱,终究还是赤裸裸地摆在了这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儿面前。

那天晚上的月色很美、荧光也柔和,他们聊了很多。

“校长爷爷说萤火虫入药也可以明目,可我和小星都觉得这对它们太过残忍。原本这些孩子也只能存活不满七天...”

“季青季青,四季常青。你母亲为你取的真是个好名字...”

“你没有与别人不一样,你只是力气更大、呃、也更爱哭,但是你没有与别人不一样...”

“我也讨厌下雨、真的,要是有把能将乌云切开的刀就好了,这样就能随时看到太阳...”

“村里的老人们常说,女孩子家家的能成什么大事?天生就比男人弱的身体,到哪里都只能是累赘...嫁个好男人依附一辈子就是最好的归宿了!我偏不信...季青,你在听吗?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有一天自已的命运都不在自已手里,我还不如...拼命去搏...”

...那天他们回去的很晚,在小季青将小拾月送回家的时候,那个男人甚至举起了镰刀朝她砍去。

“我不敢想这东西落在你身上会怎样...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的...”在小拾月哭着给他受伤的手背上药时他是这么说的。

“赵季青,你真是世界上最爱哭、最傻的人了。但是,跟你做朋友,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决定。”

“我也是啊,我们拉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谢谢你的出现,拾月。

在我死在你怀里的那一刻,我那原本灰色的世界终于被你——这位我生命中最出色的画家,染成了最伟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