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宁十五年,时值初夏。
距离上次出门游玩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
许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汀兰院。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悄悄地穿过院子里的梨树,撒下了一层层金粉,耀眼刺目。
黛色的翘檐上落了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
许知意此时正端坐在树下的桌子旁,一袭暖黄色薄纱交领裙在和风的撩摆下翩翩摇曳。
一地残白,徒留枝桠。
只见新叶,不见旧人。
许知意端着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又继续凝神临摹字帖。
她好看的眉眼微微蹙着,纤细皓白的手臂在砚台与宣纸间来回游走。
鬓间的火红色绢花在午后骄阳的照耀下仿佛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泛出淡淡的光泽。
她总觉得自己的字还不够飘逸洒脱,于是让秋橘寻来了汴都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字帖。
十三先生的字帖。
他的字当真笔走龙蛇,落笔生花。
一笔一划透出无尽的洒脱与不羁,又暗藏着似水柔情。
竟不知是何方神圣才能写出这种笔锋?
突然,一声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方难得的清静。
桂嬷嬷此时惊慌失措,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出大事了!”
彼时正在静气凝心地描摹的许知意闻言,手下倏然一滑,字写歪了,一大滴墨水溅落在纸上。
原本干净整洁的纸张慢慢晕染出未干的墨花。
这一张,到底是练废了。
她抬头望向嬷嬷,只见嬷嬷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深知必是出了大事,而且还是和她有关的。
“嬷嬷,我们回房再说。”
顺便把正在外头浇水的秋橘也喊了过来。
主仆三人一进门就把门窗关紧,以防有旁的人偷听。
三人团团坐在桌前,气氛是从未有过的压抑与恐惧。
“小姐,你可记得元宵灯会那天,你在茶肆二楼看见的那个男子?”
“嬷嬷的意思是?”
许知意一脸疑惑,这关他什么事。
“今早小姐不是遣老身出府采买天热要用的凉扇吗?”
许知意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
嬷嬷见状继续开口。
“走累了我便在茶肆里歇了歇脚,结果却听到了他们说……”
嬷嬷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尽量压低了声线,喁喁细语。
“许府的二小姐许知意与陆大人的小儿子陆云起有染!一个个说得像真的看见了一样,真是气死我了,老身又不好当场反驳,只能匆匆返回告知小姐”。
“可是小姐看见的不是苏家小侯爷吗?而且完全没碰面啊,怎被传成这样?”
秋橘满脸疑虑,神情和许知意别无二致。
许知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怎么混为一谈了,她也想知道。
陆云起,这又是哪个大人的儿子,她听都没听过,何来有染一说。
空穴来风必不是好事,想来背后之人定是冲着她而来的。
但目的是什么仍未可知。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的罅隙掠进来了,跳跃在深棕的桌台上,一闪一闪的,似乎在尽力给这个房间的人带来一丝美好。
“想必府里是瞒不了多久了,小姐要早做打算。”
嬷嬷在房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甚是担忧。
许知意若有所思,定是有什么牵扯才会把他们这两个人绑在一起。
“嬷嬷可是有听到别的话?比如有什么证物之类的?”
嬷嬷望向许知意,摇了摇头,“我并未听见。”
“那陆家那边有什么动静,嬷嬷,你现在出府一趟,帮我去探听一下虚实。要是有人问,便说我身体不适,想请大夫过来诊治。”
如今许知意的身体确实离不开大夫,少时寒冬缺衣少炭,寒气入体,膳食又跟不上,落了一些病根,总是比寻常人更容易得风寒。往日也常请大夫上门,这借口倒是合适。
嬷嬷一下子就明白了小姐的打算,点了点头,开门出去了。
许知意思索了一会,一双澄清的眼睛看向秋橘。
“秋橘,你帮我去府里各房打探一下,尤其是方氏那边,我怀疑与她们有关。”
秋橘会意地点了点头,因着事态紧急,不再多言,便跑着出去了。
室内突然静谧无声,只有桌边的那几枝月季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许知意步履蹒跚地走到桌旁,磕磕碰碰地坐下,肩膀耷拉,疲惫无力,感觉身体被抽干了力量一般。
为什么这种事又发生在她身上?
为什么阿娘要离开她?阿娘就不能好好陪她长大吗?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母亲的忌日,父亲未曾来过院子里一次,她忍了。
凛冽的寒冬没有炭火,没有防寒衣物,她忍了。
大姐三妹可以上学堂,她却因无人过问而错失结交良师的机会,她忍了。
父亲出门带回的新奇玩意,她从没有,她也忍了。
很多很多次,她都忍了。
可是她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许知意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却终究不敢肯定自己心中的答案。
或许她们觉得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她的存在便是为她们的人生铺路。
在一片漆黑,不见天日的生活里,你的清白与懦弱便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她沮丧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可笑地摇了摇头,眼泪瞬间喷涌而出。
此刻的她再也没有往日的坚定与力量。
在众人面前她伪装自己,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放下心里的戒备,彻彻底底地流露出她心中的脆弱和无助。
她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只是面具戴久了,众人便觉得她无所不能。
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也会渴求有人能保护她的。
顷刻,天边的云霞被乌云笼罩了,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无情地敲打着梨树的枝桠,那仅余的几片残瓣也于风雨中飘零落败。
许知意猛得清醒过来。
今日的她过分放纵了。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旋即敛了敛心神,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双眼瞬间变恢复清明,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脸。
她要解决问题,而不是问为什么。
世人都道山重水复疑无路,却未曾料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