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德十四年春。

这日,天近拂晓,月落乌啼,招瑞外城沿街商铺已经开板挂牌售卖,挂有“卢府”灯笼的马车从飘满饭食香的巷子里驶出来,行驶在尚有寥寥几人的石板路上。

听见马蹄车毂之音自身后传来,行人纷纷退身避让,目光随着马车奔去的方向,沿着青石板路,望去灯火通明的内城。

那里是宫城所在,是大泽至尊、皇亲国戚以及三品重臣居住的地方。

就算此刻天未亮鸡未鸣,越过巍峨高耸的城墙依稀能看见镂月裁云的玉楼金殿,朱漆金瓦琉璃顶的贝阙珠宫。

据说里面用于垒砌宫城城墙的石头,都是从不远万里的岩岫山开凿出来的,可千年不腐,万年不蠹。

一面墙尚且如此,这内城的气象恢宏可见一斑。

多少外城人做梦都想飞越那高墙到里面去体会宝衣玉食,俾昼作夜的骄奢生活。

可进到内城又谈何容易,要么是功名嫁娶,要么就是做给人使唤,看人脸色的家使奴仆、铺面杂役。

往往后者居多,为了多得些月俸,做着最卑贱的活计,仔细不得差错,可就算不出纰漏,也有招致管事非打即骂的时候。

能走功名嫁娶进入内城的古今更是未有几人,那一场黄粱美梦也不是谁人都能做得的,稍有不慎便是梦碎身死。

此时内城晋王府门前,小厮福旺借着门前灯光大力挥动着扫帚。

丫鬟春溪怀抱着木盆寸步不离跟着,从盆中拿起沾水的掸子,不断浇灭扬尘。

待到天色渐亮,五更鼓绝,春溪停住脚,痴痴张望街口。

不多时,转角出现两道身影,其中一人龙眉凤目,头戴鱼尾冠簪,身着白衣宫锦袍,脚踏黑色金边笏头履,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春溪既高兴又失落的叫停洒扫的福旺,放下手中工具候在一旁。

户部侍郎卢望道的公子卢敖与随从很快来到两人站定的地方。

春溪忙不迭欠身:“给卢公子请安。”

卢敖接过随从手中象牙镂雕的食盒递给春溪,玉石清朗的男声响起。

“今日是回香楼的桃花脆和梅子酿,有劳春溪姐姐帮我带给县主。桃花脆好吃,但甜腻不可多食,梅子酿最好在窖子里镇一下才爽口。”

春溪被这一声姐姐叫的脸红耳热,羞怯接过食盒。

“卢公子有心。”

卢敖又从怀中拿出金丝绣福纹红绸的锦囊交给她。

“昨儿我去逛彩桥集,正赶上青簪坊的簪娘在卖钗环,不知春溪姐姐喜欢什么款式,便随意挑选几样。”

听见是青簪坊的钗环,一旁福旺挑眉扫一眼那锦囊。青簪坊名号谁没听过,其簪娘手艺冠绝都城,制作的钗环世间独一无二,连他一个大男人都知道。

正因如此,簪坊生意好到定制钗环的契约从年头排到年尾,就连内城贵族女眷们想要一套都得按规矩排队候着。

卢大公子却说赶巧,他可不信,同样不可置信的还有春溪,那锦囊带着卢敖的体温和体香,顿时让她昏了神志,半晌才平复过来:“卢公子这是给我的?”

卢敖微笑颔首。

“这些时日总是劳烦姐姐为我给县主送茶点,甚是辛苦。想着姐姐平日多在府中操劳,没个闲暇采买,便擅作主张了。”

卢敖讨女孩子欢心的手段甚是高明又细心周到,不仅顾及着县主,连晋王府的丫鬟也答对得明明白白。

春溪这下对他更是倾慕,不枉费每日早起跟当值的丫鬟换班,在府门前吃灰饮露只为见上一面。

她将锦囊护在怀中,那一刻心里跨越身份与地位的种子肆意疯长。

待卢敖离开多时,她依旧在门口犯花痴。

福旺站到她身侧,拿胳膊肘顶了顶她,学着卢敖的口气打趣道:“春溪姐姐别看了,人已经走远了。”

被打扰好梦的春溪回神给了福旺一记白眼:“要你管。”

相比卢敖那温文尔雅的形象,再看福旺傻里傻气的模样。

她语调不自觉地又高了些:“扫完没有,我还得给县主送茶点,你可别耽误我。”

“好了,好了。看把你急的,我看你是想看卢大公子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吧,你们女人就是肤浅。”

说着福旺弯腰去掸落鞋子上的灰尘,春溪趁他没注意,一脚踹过去。

“你懂什么!卢公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这招瑞城哪个男人能比得上他?”

可就是这么好的人偏偏喜欢南斋阁那瘸子,让她心里不舒坦,对着福旺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福旺抱头坐在地上,等春溪发泄完才爬起来,看向空无一人的街角,好像卢敖站在那里似的。

他撇嘴冷哼一声:“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有什么好,他那些招式也就对着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好用罢了。”

若不是平日里听了太多关于这位卢大公子的风花雪月,估计他这会也同春溪一样傻乎乎地被那副谦和君子的皮囊迷惑。

“我看你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春溪才懒得理会他话里的意思,斜睨一眼,转身踢开拦路的木盆,却忘了盆中还有水,漾出的水花溅了一绣鞋。

她气得直跺脚,见福旺在身后笑出声,回眸又给福旺一记白眼,才提着食盒快步上了台阶跨进侧门,去往南斋阁周玄华县主的住处。

到了南斋阁,见院里的下等女使正在洒扫,春溪没让人通报,直接踏进院子,还大声嚷嚷着。

“县主,刚刚卢公子来过,给您带来了桃花脆和梅子酿。梅子酿我让人拿到窖里镇一下,这桃花脆还热乎着呢。”

洒扫的丫鬟见到她,心虽有鄙夷,嘴上却不敢张扬,毕竟她的主子正得晋王宠爱。

春溪依仗主子的威风,在下人堆里也当个拔尖儿厉害的。

之前院中年长的婆子见她没个礼数当面说教几句,没过几日便被各种理由逐出府,就算县主出面求情,都没能挽留,更别说她们这些年纪小,没资历的,只能任由春溪在南斋阁里横着走。

加之平时县主告诫过,在晋王府里讨生活,特别是给她这样的外人做奴仆,凡事低人一头,若真遇到必须搏命的事,也要思虑再三才得行事,若不然就算她身为县主,也不能为其保命。

这话听着确实让人憋闷,好在县主私下并不约束她们。

真到难受不能忍的时候,她们也会低声抱怨几句。

“你瞧她那样,三天两头往咱们院子来,说好听的是送茶点,说不好听的,这不就是故意讨嫌。”

“可不是,县主就因为她,把晚读都变成晨读了,害得一院子人跟着早起。”

听见身后有人诋毁,春溪倒是没发飙,若不是今日高兴,早就上去撕烂她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