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战告一段落。

陈箫生终于落败,却强撑着不肯倒下。

胡言手持磐龙枪轻点其心口,就是不肯刺下。

他在等一个理由,一个足以令他刺下这一枪的理由。

……

夜梁城内。

自昨日傍晚起,百姓们便纷纷赶回家中,紧锁门窗,生怕被陈箫生拿来撒气。

深夜,战事突起,他们无一例外,皆是在提心吊胆中艰难熬过一宿,彻夜无眠。

晌午,大军入城,他们躲在屋内瑟瑟发抖,生怕有兵士破门而入,抢夺他们的财产,掳掠他们的妻女。

现在,战斗终于结束,整个夜梁城如死一般的寂静。

某间民房内,小女孩靠在母亲的怀里。她不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也读不懂成年人的恐惧。

“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出去玩啊。”

母亲轻轻拍着女孩的后背,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尽可能温柔的说道:“因为外面有大灰狼啊,你要是现在出去,可是会被大灰狼‘嗷呜’抓走的。”

“哼,我才不怕大灰狼呢。”小女孩嘟起小嘴,满脸的不服:“壮壮哥说了,他会保护我的。有大灰狼来,他就打走大灰狼,有坏人来,他就打走坏人,只要有壮壮哥在,他就一定不会让我被别人欺负的!”

母亲微微一笑,“壮壮”小小年纪,竟已知道保护女孩子了。

而这些话听在小女孩的父亲耳中,却是令他突然愣住了。

“你们有你们的大道大义,我们也有我们的生存之法。”

“只要有壮壮哥在,他就一定不会让我被别人欺负的!”

可笑,什么大道大义,若最基本的正义已经化作了所谓的“大义”,若普通人的生存之法就是战战兢兢卑微苟活,又该拿什么去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小女孩的父亲,不是他人,正是之前嘲讽胡言二人的街边小贩。

“挺大个老爷们,白活了三十年,没想到竟还不如一个小娃娃。”小贩自嘲一声,随即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他迟疑片刻,终于咬咬牙打开房门。

与此同时,有好事者,偷偷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从里面向外张望。

有胆大者,同小贩一般,试探着摸出门口,悄悄向皇宫方向走去。

“打完了?”

“不知道啊,我过去看看。”

“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夜梁城持续的寂静,越来越多人走出家门,走到街上,走向皇宫。

他们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他们远远的观望着皇宫门前的一举一动,当然,也仅仅只是观望而已。

胡言抬头看了看这些百姓,并不在意,依旧继续盯着陈箫生,静静等着那个他想要的“理由”。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甚至开始不耐烦起来,但除了王玄风和周哒,却无人敢去打扰胡言。

因为胡言的实力,他们都见识过了。

倒是那些没亲眼见证战斗的百姓,逐渐开始躁动起来。

“那是什么玩意,好恶心啊,血肉模糊的。”

“不会是三王爷吧?昨天夜里他不是带人……”

“大家,大家,大新闻。我表哥是边疆驻军,这次跟着大军一起回来的,我刚从他那打听到,那个恶心的玩意就是三王爷,我还听说,三王爷好像还变成妖了!”

“真是他?”

“真是三王爷?!”

“三王……不,陈箫生那个混蛋败了?!”

“如果是他的话,那……那个拿枪的小哥怎么不杀了他?”

“对啊,为什么不动手?”

“动手啊,杀了他!”

这一声,或许出自小贩,或许,也是他人。

是谁已经不重要,因为当第一道喊杀声响起后,所有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夜梁城又陷入了寂静。

而后,仅仅转瞬。

“杀了他!”

第二声。

“对,杀了他!”

第三声。

短短数秒,所有百姓竟全部高喊起那三个字——杀了他!

在一声声喊杀声中,在场的兵士、禁卫,也终于控制不住他们的情绪,跟着百姓们喊了起来。

当夜梁城内,所有夜子民都在高声齐喊“杀死他”时,胡言浅浅一笑,随即盯着陈箫生双眼,说道:“你看到了,我不因争权夺位杀你,不因官员之令杀你,不因好友所嘱杀你,甚至,不因弃人化妖杀你!可现在,是整个夜梁的百姓要杀你!因为不止是我,他们也……他们更清楚你的所作所为,更亲眼见证过你的种种恶行,他们不傻也不呆,他们心里也明白,你若不死,这夜梁将永远没有未来,他们将永远见不到光明!”

“哈……哈。”陈箫生艰难的从嘴里挤出几个字,那沙哑的声音,可谓刺耳至极:“这就是……你要……的理……由。胡言……懦夫,你不……敢杀我……不敢承受,让那群……杂碎替你……承受百花……百花谷的怒火!哈……懦夫。”

“你说的没错,这就是我要等的理由。”胡言并不将陈箫生的挑衅放在眼中,只见他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噤声,待喊杀声逐渐停止,才淡淡回应道:“我就是你口中的懦夫,我就是要让他们承担这份责任,承受你所谓的什么怒火。今日,你必死,但日后,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百年,都必然会有其他王公大臣,像你一样无恶不作。那时若是没有了如今的禁卫该如何,若是没有一个明君又该如何,又是如现在这样浑噩度日、混吃等死么?如果他们学不会承担这份责任,难道,每次都要我赶来帮助他们么?”

这句话,听在陈箫生耳里,也传在所有人耳中。

他们中有人会害怕,害怕那所谓的责任与怒火。

有人会担忧,担忧那未来如陈箫生一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王公大臣。

但更多的人,却是在反思,反思他们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陈箫生猖狂无忌多年,贪腐成性、纵容其子奸淫掳掠,堪称无恶不作、恶贯满盈。

这里面确实有掌权者陈多的问题,但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其实问题更大。

若非是他们的懦弱,若非是他们的“纵容”,陈箫生又怎会一步步走到现今这般肆无忌惮?

“哈……哈!”陈箫生干笑几声,突然暴起,一把死死抓住磐龙枪,恶狠狠的说道:“胡言!他们不会改!他们……是他们……逼我变成今天这幅模样!额娘……逼我!恩师……逼我!臣子……逼我!他们都要我……坐上龙椅,唯有这样……他们才没有白白付出!是他们……是你们!你们都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只见,陈箫生身上的血肉突然蠕动起来。

宫门内外,那污秽的血河忽然向他汇聚过来。

眨眼间,他便被混杂着泥土的血液包裹,他的身体也随之急剧膨胀。

“爆魂?”胡言一眼便认出了陈箫生此招。

爆魂,衍生于妖族血衣咒。

不错,正是之前黄金标曾使用过的血衣咒。

正所谓天下万法,染以血衣,斩九天,分五洋。

血衣咒汇聚血液于武技、玄术,甚至兵器等载体上,可大幅加强其攻击、防御能力。

同样,血衣咒也可将自身肉体当做载体,就比如此刻。

所谓爆魂,是汇聚血液于自身,引入超负荷的量,撑爆自身极限,从而引起巨大爆炸杀伤敌人。

此招,乃是以自身生命为代价的大杀招。

按此刻陈箫生所汇聚的血液量,若是真的让他成功用出这招,怕是那些百姓、兵士、禁卫,包括胡言、王玄风等人在内,加起来数万余人,都得殒命于此。

“死吧!”

陈箫生拼尽全力狂吼一声。

眼看血色愈发浓郁,眼看陈箫生的身体迅速膨胀。

此时的胡言,退不得,不时间上来不及跑出爆炸范围,而且就算他能跑得了,那其他人又该怎么办?

同样,也进不得。

虽然陈箫生已经松开了抓住磐龙枪的手。

可现在的他已然膨胀得像个气球,怕是已经快到临界点了,此时胡言的枪尖若是触碰到他,只会让他提前爆炸。

确实,提前爆炸可以多少降低一些爆炸的威力和范围,可死伤照样会是数以万计的。

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胡言,根本无法出枪,甚至还要一点点将收手,生怕戳到陈箫生。

这一战,最终是陈箫生胜了,虽然是以自身的生命为代价,但,胜了!

只是可惜……

以上这些,都只是陈箫生脑海中的臆想。

因为此时的胡言,好像根本不在乎他人的死活。

只见他迅速收枪再刺,将磐龙枪枪尖斜上四十五度,对准天空,直抵陈箫生腹部,面无表情,淡然开口:“如果你足够坚定的话,又有谁能左右你。是你的懦弱害了你,不是别人。黄泉路上,好好想想吧。”

随着一声“磐龙吟”响起,磐龙枪再次发威,海量玄气夹杂着丝丝污血直冲云霄。

短短数秒间。

陈箫生的“血衣”被冲破,汇聚的血液被吟吹飞,就连他本身,也在磐龙吟凶猛如波涛的玄气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一时间,夜梁城下起了血雨,令人作呕,令人厌恶,却也令人满心舒畅的血雨。

因为陈箫生,终于死了!

……

“当啷……”

玄气消散。

一支玉箫,从天而降。

正巧掉在陈六脚边。

很明显,此箫出自陈箫生。

陈六弯腰捡起玉箫,拽起袖口拭去其上血污,定睛一看,不禁两眼放光。

顿时,他的脸上满是贪婪之色,天知道他有多想趁着没人注意,将此箫偷偷揣进怀里据为己有。

可当他不经意瞟到胡言时,又立马冷静了下来。

他看看胡言,又低头看看玉箫,低头看看玉箫,又抬头看看胡言。

犹豫许久,终于艰难的做出决定。

“胡言!”

只见他叫住了正向王玄风等人走去的胡言。

随后小跑两步来到其面前,直接摊开手,说道:“此玉箫,是陈箫生贴身携带之物,也是可以打开三王府宝库的钥匙。陈箫生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从各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还有别人送他的礼物,都藏在他的宝库里。”

陈六说到此处,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观察起了胡言的反应,等起了胡言的回应。

可等了半天,胡言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哦,所以呢?”

陈六见状,迟疑了许久,而后十分谨慎的试探道:“陈箫生由你所杀,此物本该归你所有,但……你也看到了,倘若我不告诉你玉箫的用处,你也根本不知道宝库之时。是不是……这个理?”

胡言点点头:“没毛病,继续。”

陈六见胡言如此痛快,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说话时的口吻也放松了许多:“所以我是这样打算的,宝库中的宝物,其中五成归你,当然,这五成都包括什么,由你自行选择。而剩下的五成……”

听到这里,胡言倒是没什么反应。

可在不远处一直关注胡言二人的周哒,却瞬间紧张了起来。

陈六以陈箫生宝库内五成宝物收买胡言,此举的目的会是什么?

要知道,陈箫生虽死,但此次叛乱,或许还没完全结束。

若是陈六也有反叛称帝之心,顺势取陈箫生而代之。

陈六手握三军兵马小万之数,而禁卫本身不过八百,如今更是仅剩不到半数。

禁卫人数稀少,状态也不好,根本就打不了这种人数差距巨大的战斗。

唯一的希望,只在胡言,可现在陈六又以宝物相诱……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陈六,你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周哒心中恨恨骂道,眉头不自觉的越皱越深。

王玄风似是看出了周哒的心态变化,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放轻松,他连你夜梁的‘天,下’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那什么破宝库?”

周哒的担忧不无道理,当然,王玄风说的也没错。

但二人所说所愁之事,前提条件都是陈六确确实实在用宝物收买胡言。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

“剩下的五成,我是这样打算的。”只听陈六继续说道:“其中两成,交由皇室,收归国库。这些年来,陈箫生一派党羽遍布朝野,上至一品大员下至九品芝麻官,无一不精通贪拿卡要,国库早已空空如也。”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

难道陈六竟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

亦或,这只是他掩盖野心的计谋?

而下一步,便是拉拢人心?

胡言听着,突然来了兴趣,只见他挑了挑眉毛,问道:“五成归我,两成国库,那这最后三成,自然就是归你了?还是,留给这些追随你的士兵?或者,以你的名义分给夜梁国的百姓?”

陈六摇摇头,一脸严肃,特意压低声音回答道:“最后三成,要交给百花谷。”

“哦?展开说说?”

胡言略感诧异。

这百花谷与夜梁国究竟有何渊源?

先有陈眷与百花谷弟子同行探宝,又有陈箫生口中所谓“百花谷的怒火”,现在居然连战利品也要拱手让出三成交于百花谷。

三成啊,那可是三成,按陈六的安排,国库可才仅仅占了两成。

陈六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靠近,才缓缓开口,将声音再压低些许,说道:“陈箫生和百花谷是合作关系……”

这边,两人悄声交谈着。

那边,王玄风还在笑着宽慰周哒。

而花衣女子,见大局已定,便收剑独自离开。

……

“圣旨到……!”

不多时,只听一道又细、调门又高的声音响起,戚公公自宫内一溜小跑而来。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心翼翼的躲开地上的尸体,可急切的心情又不允许他放慢脚步。

从宫内至门外,这一段不远的路程,愣是让他走出了街舞般的感觉。

禁卫们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好像是,自昨夜以来,他们第一次露出笑容,也是自战斗开始以来,第一次感到放松。

这笑声一传十十传百,惹得戚公公是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是有正事在身腾不出时间来,他非得让这些禁卫排好队,指着他们的鼻子,挨着个骂上一遍。

“咳咳!”

戚公公终于跑到胡言和陈六身前,清了清嗓子,颇为严肃的大声喊道:“圣旨到!夜梁国子民接旨!”

众人闻言,纷纷跪下听旨。

当然,胡言是不会跪的。

而王玄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也没有跪下,仅仅只是蹲了下去。

对于二人此般行为,戚公公也不在意,毕竟,就连皇帝都默许了……

“传陛下口谕!”戚公公高声说道:“夜梁一夜,经战连连,幸得相助,承载天运。然,此战虽胜,死伤无数,朕,实属痛心。故,为报天恩,为祭亡灵。自今日起,往后三日,举国狂欢,往后三年,赋税减半。愿英魂在天,可观得夜梁国泰民安,听得百姓安居乐业。”

以狂欢祭奠亡灵,以安乐慰藉英魂。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数息之后,唯有欢呼。

这或许不是个常规操作,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对死者的亵渎。

或许,披麻戴孝,哀乐丧曲,纸钱唢呐,哭天喊地才是祭奠的标配。

但无论是禁卫还是后面入城的三军将士,他们之所以会死,为的不就是斩杀陈箫生,为的不就是还夜梁一片光明。

归根结底,为的不就是夜梁百姓。

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夜梁国泰民安,这不就是最好的,最合适的,祭奠这些英魂的方式?

欢呼声,不绝于耳。

今夜,注定会是个不眠夜。

他们将在欢声笑语中悄悄逝去泪水,在酒池肉林中默默反省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