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烈阳至夕红,自夕红至皓月,村里老老少少食不下咽,满面愁容,无一不在为七婶家出谋划策。
“他婶子,要我说,九九若是跟了那陈家公子,日后锦衣玉食,倒也不是个多坏的选择,你说是吧?”
“别放屁了,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他家里有多少女人?九九若是……反正咱们海河的闺女,决不能让那种人渣糟蹋了。”
“我觉得啊,咱就干,跟他们硬刚,不就是官兵么,不就是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么,怕什么,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没错,反正也是烂命一条,不如拼他个二三五管豹子,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九九受欺负。”
“二爷,你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当然不怕打,打不过你还可以跑,跑不过你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可我们老爷子,人家白老,还有村里其他老人,他们怎么办,直接去送死么?给人当笑话看么?”
“嘿你这怎么说话……”
……
“够了!”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良久,快被烦疯的鹤在水终于喝止众人,说道:“咱们离开吧。”
“离开?!”所有人无不惊讶,这海河村可是他们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岂能说走便走?
且不说多年来积攒下的家业,就单单是那一刻刻一瞬瞬的回忆,也不是他们能够轻易割舍的。
“对,离开。”鹤在水重重叹了口气,解释道:“人家是官,我们是民,人家是皇亲国戚,我们是平头百姓,人家有兵甲护身长刀执手,我们只有粗布麻衣枪叉鱼王。我们得罪不起,更惹不起。我不想看着你们枉送性命,也不想看着九九被人欺辱。所以,离开,可能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有人还想反驳,还是那句话,这里,他们无法轻易割舍。
“没有可是,我是村长,我已经决定了。村子不重要,海河不会亡,只要咱们都还在,只要咱们在一起,海河就永远都在,不管走到哪里……现在,二蛋、张三、四狗子、五梁,你们跟我去准备船只,其他人回家收拾行李。明日一早,谁也不许留下,都跟着我走!”
“知道了……”
鹤在水态度坚决,众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按其吩咐,各自散开。
毕竟,他们心中清楚,鹤在水所做决定,一定是为了他们好,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鹤在水定然也会同他们一样,死死坚守这片生他育他的土地。
胡言静静的坐在角落里,将这一切听在耳中。
严格意义上讲,他算不上海河村的村民,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他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心中却早已五味杂陈,自责不已。
如果先前他没有去接下那支飞箭,没有因为自己那所谓“合情合理”的冲动而多管闲事,也许战船早已离开,也许陈眷根本遇不到九九。
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水子哥,我……”
胡言看向正准备离开的鹤在水,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他确实在为这个“离开海河”的后果而自责,但打骨子里,他却并不后悔救下络腮胡,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行为。
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能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选择救下络腮胡,只是这次,他不会轻易放陈眷离开。
鹤在水闻言,不免愣了愣,似是在思量些什么,片刻,他满脸认真的对胡言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过往,不知道你曾经的经历。或许曾经的你不用像我们一样,作为小老百姓,只能唯唯诺诺的活着,瞻前顾后的活着。所以你做起事来才会毫无顾忌,只凭本心,不过……我倒并不认为这是个错误。就像你说的,他救了鱼蛋,所以咱们应该救他,否则,或许咱们不用离开海河,也不用为九九担心,但谁又知道,咱们会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呢?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要后悔,面对它,解决它便好。海河村啊……这里确实不错,但或许,前方还有更好的地方等着我们呢。”
说着,鹤在水特意走到胡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脸阳光般的笑容,宽慰道:“哈哈哈,别想太多了,去收拾收拾,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发,目标,新的海河村!”
……
另一边,缓缓行进的夜梁战船上,陈眷屏退左右,独留下那一直跟在身边的老仆,望着远方早已消失在视野中海河村的方向,问道:“六叔,刚才你为什么没出手?”
六叔,便是老仆,是三王府中排的上号的高手,因尽忠职守,被三王爷赐名陈六。
而其原名,早已无人记得。
陈六是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也是陈眷身旁最为信任的手下,自陈眷幼年起,便一直守护左右,无论陈眷遇到什么危险,他总会第一个冲上前,护其周全。
但这一次,他却并未出手。
一般来说,只有两种原因。第一,陈眷所遇“危险”来自他亲爹三王爷陈箫生。
这第二嘛……
“回小王爷,刚刚那小子确实有些怪异,年岁不大杀意却很重,但据观察,他不过是个普通人,并无修为在身,不会对小王爷造成任何威胁、所以老奴……”
“哦?你还知道你是老奴?”陈眷冷哼一声,打断道:“你还知道你是奴才!主子遇到危险,无论是否可以称之为危险,做奴才的,都该第一时间挺身而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这些年来你一直做的不错,但最近一阵,却总是心不在焉,本少希望,你能摆正自己的身份,再有下次,别怪本少不念旧情!”
“……老奴知错了,多谢小王爷开恩。”
陈眷总是如此,即便是最信任的手下,也依旧只是手下,可能这就是掌权者的常态吧。
但他却从不曾注意过,身后的“老奴”,默默握紧了他的拳头。
……
是夜,胡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未入眠。
即便经过鹤在水的开导,他也仍然还是会稍许自责,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恨。
海河村的每一个人都对他很好,对他有恩,可现在却因他而不得不离开生养自己的家乡。
天知道他有多想将这些人全部护在身后,你小王爷又如何?你三王爷又如何?你夜梁国又如何?你兵士千百又如何?
唯吾一人站定于此,纵尔妖魔百万又何妨?
唯吾一人立剑于此,斩尔天下九脉尽皆绝!
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