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看着面前茶几上刚刚挂断的的电话,她很清楚刚才电话里说的话会让青兰和她之间产生嫌隙。挂断之前,她也曾几番犹豫,但到最后,她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难道自已已经落入了伊万,不,神的陷阱之中吗?

躺在客座的沙发上,北辰开始望着天花板,回忆下午和伊万的交谈。

北辰暂时想不出答案,但有一点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已或许应该从老师交付的任务抽身出来了,比起那漫无边际的真理,或许自已想要的事情才更重要。

——

“谢谢您的咖啡,我原以为在加加林看不到除了酒精以外的饮品了,没想到您这里还有如此醇厚的风味。”

“哈哈哈哈,酒精确实美好,但是我们偶尔也会想要换一换口味。”

北辰三两口喝完了杯中的咖啡,虽说这样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为了安抚这些天来饱受酒精摧残的肠胃,她暂时顾不上那些礼仪了。在伊万和秘书两人微笑的注视下,北辰连喝了三杯,这才有些不舍的放下杯子。

“让阁下见笑了,还请原谅我耽误些许时间。不知阁下今天喊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相商?”

“嗯,北辰女士,我想您也比较喜欢直接一点,这样我们彼此都可以节省一些时间。所以我就直接问了,您,是从其他星球来的吧,不是我们的母星,是另一颗星球。”

伊万的问题确实让北辰吃了一惊,但是北辰立刻稳住了心神。

“虽然用问题来回答问题并不符合谈判规范,但是我想,这应该是那位神告诉阁下的吧?”

面对北辰的反问,伊万十分坦诚的点了点头,“那么我可以认为您承认了自已的身份吧。”

北辰微微抬眉,点了点头。

“那么,我想请问您几个问题,哦,事先声明,我并不代表神的立场。”

“话虽如此,但是文字的可解释范围太大了。阁下可以说自已不代表祂的立场,但不代表阁下和祂不是一条战线。阿列克谢保卫的,是神,还是人民?”

“人民。这样和您说吧,您与神之间的矛盾,并非我等凡人所能企及,我也无意就干涉你们的纷争,我所问的,仅代表我想知道的,在这之后,我会讲述我所知的一切,毫无保留,完全客观。”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沉默,彼此对视。秘书静静地站在一旁,似乎二人交谈的一切她都没有听见一样。

“你问吧。”

“多谢您的信任。我想请教您的只有一个问题,您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或许这个问题有些过于宽泛了,我举几个例子吧,您为何不远万里来到这个世界?您为何要在与神达成协议后,又背起了协议?您为何要遮掩那名少女的身份?您所求的报酬是什么?财富?地位?还是和您一开始的身份一样,追求宇宙的真理?”

“我没有所求,只是为了完成我的老师交付于我的任务罢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您又为何要做这么多与之不相干的事情呢?按照您与神之间的协定,只要您把三位‘天选者’交给祂,祂便能帮助你完成您的课题。可是您背弃了与神的协定。”

北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自已内心的纠结被人当面提出,任谁来都会陷入沉默。

“其实就像孙立明昨天和您说的,现在的您,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陷入了迷茫,您在试图用神秘和虚无来遮掩自已的迷茫,来逃离无法企及真理的事实。”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北辰猛地站起身来,一掌拍在面前的桌子上,桌子瞬间四分五裂,破碎的文件被冲击力震飞,断裂的钢笔墨水喷洒而出,将周围的一切染成黑色。

在北辰对面,伊万诺夫维奇仍是静静地坐着,直视北辰的眼睛,即使他知道北辰随便一挥手就可以要了自已的命。

当空中飞舞的纸片都慢慢落地,秘书轻声走到门口。打开门后,两名身穿保洁工作服的小伙子飘了进来。之所以说是飘,因为他们虽然动作迅速,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几分钟之后,满地狼藉被收拾干净,一张新的办公桌重新摆放在北辰和伊万中间,秘书也恰到好处的重新端上了两杯咖啡。

北辰瘫坐回自已的座位,双眼无神的盯着咖啡杯上的缕缕热气。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颤抖的嘴唇,最后只是挤出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此时的北辰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冷静和沉稳,而是宛如一个失去了指引,迷失在森林中的孩童。苍白的脸色如同一个溺水濒死的人,被双手攥紧的椅子把手就是她面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看您的状态,似乎暂时也不想听我和神之间的事情,不如我们先来聊聊你对加加林的看法,你觉得,我们的生活态度如何?”

“自由散漫,得过且过,看不出来对未来有什么期望,并且对这些事情不以为耻,反而大肆宣扬。”

“那么蓬莱呢?”

“纪律严明,扎实稳当,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按部就班的执行,对未来也有清晰的规划和筹备。”

“虽然我这么说您可能不信,但其实我们也是有计划的,只不过我们的计划相比蓬莱要求很低。”伊万自嘲般的笑了起来,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想我现在这种行为应该就是您所说的不以为耻吧。不过您先不要着急下定论,请您再想一想,我们两个基地的人民的生活状态如何?”

“生活状态?和刚刚说的有什么分别吗?”

“人们每天的表情呢?蓬莱的人民会像加加林的人民这样每天放肆大笑吗?”

伊万的提示触及了北辰心里的一根隐藏的弦,北辰感觉自已隐约看到了一缕不确切的光在幽暗的森林中闪过。

“笑容……蓬莱的人们似乎,没有这么多笑容。”

北辰在蓬莱呆的时间也不算很长,可是相比在加加林的半个月,她惊奇的发现,蓬莱的人们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笑容。春节,按理说是要大笑着去庆祝的日子,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人们暂时从工作中抽身,为了逃避即将再次返回工作岗位的现实而挤出的几分苦笑,疲倦,才是蓬莱人们心里的核心。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一切安稳运行,未来有清晰规划的蓬莱,人们的笑容反而比生活物质缺乏、行政效率低下的加加林要少?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或者说,他们所相信,所寄托的未来,太过于宏达和遥远。无休止的集体生活,将每个人的生活空间压缩到了最低,工作之余,他们没有任何形式的放松。”

“可集体生活保障了每个人的生活需求,工作之外他们完全不用为了今天吃什么、穿什么去费心,蓬莱的图书馆也有大量的书籍可以去阅读,而且他们心里也都明白这是为了未来在奋斗。”

“是的,他们明白,你明白,我也明白,所有人都明白!”伊万站起身来,言语也变得激烈起来,“但是这改变不了他们的未来宏大且遥远的事实!北辰女士,人类不是螺丝钉,不是只要保障了生活就可以没有思想运转的机械!是的,他们的生活得到了保障,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但是在被规划好的工作之外,我们想要有掌握自已命运的时刻!即使为了掌握自已的命运要付出更多的劳动!图书馆!哦,图书馆。书籍再多又有什么用,那些都是过去的文字了,是已经失去了灵魂的文字!我们需要的是新的灵魂!是可以和现在的人共鸣的灵魂!我们自然知道设置话剧编剧、小说作者这种岗位和现在的环境不符,但我们还是要做!在让人吃饱饭这件事上我们做的不如蓬莱,但是在让人民可以带着笑容面对未来这件事上,蓬莱不及我们!我们也希望有和平安稳的未来,但是过好眼前的日子,不是更重要吗?”

伊万说完,双手撑在桌子上,再次紧盯北辰的双眼。

北辰一时语塞,诚然,伊万说的没有错,加加林所做的,也不过是代表了一种发展理念罢了,这种事情无关对错。北辰想不出如何继续进行这个话题。可是,一个词再次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信仰”。

“伊万阁下,你刚刚提到过‘信仰’,那我想请问,你们的信仰是什么?我想,一批在面对雅典娜基地扩军威胁时挺身而出的战士,是不会轻易变更他们的信仰的。如果当初是为了保护人民,那么为何在面对吞噬者的威胁时,这种信仰却转化为过好眼前的日子了?”

北辰一语中的,伊万脸上刚刚正义凛然的神色一下子便无影无踪,再次变回了一个谈判者的模样。

“神,是什么时候和你们联系上的。”

伊万沉默了稍倾,然后失声哑笑:

“北辰女士,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敏锐。不错,我们的信仰之所以会转变,确实是因为神。至于时间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米哈伊尔去世的那天……”

——

米哈伊尔的病床前,伊万诺夫维奇、奥列格等被托付了下一任政府领导层的人们神情肃然。护士正在一点点从米哈伊尔身上取下各种各样的导管,已经变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宣告着这位人如其名的领导人已经离世。他及时看穿了雅典娜的阴谋,力排众议调遣部队,保卫了加加林格勒人民的未来,却在这个未来到来之前,永远离开了他爱护且爱戴他的人民。

伊万的眼泪无声的流下,米哈伊尔对他来说是亦师亦父的至亲之人。奥列格拍了拍伊万的肩膀,希望能让伊万心里好受一些。

“哦,奥列格,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希望上帝真的存在,并给那些卑劣的**佬降下神罚。”

“是的,我也一样,那帮该死的**佬,是他们害死了米沙,都是因为他们!”

当房间中其他的人逐渐离去,护士也推着载有米哈伊尔的病床离开后,伊万仍驻留在病房之中。奥列格站在伊万身后,静静地看着自已这位年轻的友人,以防止他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Я могу……вам помочь……我可以帮助你们……”

“什么人?”

伊万和奥列格同时从腰间拔出手枪,指向刚刚发出声音的方向。

“我说,我可以帮助你们,我可怜的子民。”

声音再次出现,这次却是在二人背后。

奥列格毫不犹豫的向身后射击,然而枪响之后,除了墙上多出一个弹孔以外,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不要紧张,孩子们,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这一次声音在伊万和奥列格中间响起,一并出现的,还有一具漂浮在空中的幻影。仔细看去,那是米哈伊尔的面庞。

“你这该死的东西!竟敢冒充伟大的上帝(米哈伊尔)!”

“冷静!伊万!不要开枪!离这东西远点!”奥列格制止了想要开枪的伊万,“先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

“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可怜的子民们,非常抱歉我来晚了。我曾尝试去劝说另外一批子民,让他们不要进行自相残杀这种天人共泪的事情,然而我失败了,他们把我当做邪神,驱逐了我,并破坏了我的灵体。直到今天,我才堪堪恢复灵体。当我听到你们心中的仇恨之后,我便前来劝说你们。孩子们,放下仇恨吧,自相残杀是没有意义的。”

“呵,自相残杀的确毫无意义,但是杀人凶手若是得不到应有的审判,那这虚假的和平又有何意义!”

“有罪者自会得到天罚,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让自已的双手沾染鲜血,那是永远洗不净的。”

“说的好听,倘若你真的是上帝之子,为何不向**佬降下神罚!他们不仅发动了战争,还屠杀这里的生物!一如他们数百年前所为!他们身体里流淌着罪恶的鲜血,却从未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是你,居然来劝我们放下仇恨!”

伊万越说越生气,直接抄起一旁的凳子,对着面前的幻影砸了下去。

不出所料,这一下攻击落空了,伊万也跟着摔了个狗吃屎。奥列格急忙上前扶起伊万,然后按住他,禁止他继续上前攻击。

“这背后的缘由过于复杂,我只能简单解释。”

人类离开地球是唤醒上帝的唯一途径,作为殖民者的他们,在新的星球肆意妄为,唤醒了本地的神明,这位神明本想立刻驱逐所有人类,但是祂现身与本地神谈判,劝说对方暂缓神罚,祂去劝告人类,让他们停止恶行。然而结果如前文所述,祂失败了。在祂失去灵体的这段时间,上帝对地球完成了清算,所有有罪者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殖民星也因此和母星失去了联系。

“本地的神明已经准备降下神罚,如果你们继续发动战争,沾染鲜血,那我将无法保护你们。你们仇恨的人,将在本地神明的清算下,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听完这一切的伊万和奥列格两人,将信将疑的看着对方。

“如果,”伊万拿开奥列格的手,示意自已不会失控,“我是说如果,你能够保护我的人民,证明你真的是上帝之子,那么……”

“不孩子,你不需要做什么,保护子民,是我应尽的义务。反而是我,应该为自已的迟到向你请罪,请原谅我,孩子。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的,唯一需要你们做的,就是不要再沾染鲜血,不论是同胞还是异星的生命。”

幻影说完便消失了,留下伊万和奥列格两人面面相觑。

“说真的伊万,如果祂真的是上帝之子,你要怎么做?”

“什么也不用做,就像祂说的那样。我们只是真正看到了自已的信仰,不是吗?”

伊万打开门,推开因为刚刚的枪声赶来的士兵,独自离开了。

“你们今天什么都没有看到,枪声是因为走火,让战士们注意保养武器,避免这样的事情重演。记住了吗?”

“是,长官!”

奥列格说完也沿着伊万离开的路线跟了上去。

——

伊万说完,歪歪头,看向皱起眉头的北辰。

北辰在伊万讲述的中途就是意识到了不对劲,那个幻影并不是母星的上帝或者上帝之子一类的东西,根本就是这颗星球的神明。看来经过三战之后,祂的力量再度增强了,已经能够做到投影了。

“之后的兽潮毁灭了雅典娜基地,于是你相信了祂就是上帝之子,并且将祂公之于众?”

“不,我只是恢复了教堂和礼拜,人们去那里宣泄自已的压力,而我们也借此机会,收集民众的想法,改革政策。”

完蛋了,加加林格勒已经彻底沦为异邦神明的傀儡,北辰长叹一口气,再次摊在椅子上。

“北辰女士,您似乎已经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了呢。”

“拜你所赐,我想我已经失败了。”

“还没有,北辰女士。你完全可以将你知道的实情,告知蓬莱方面。虽然作为外交人员,我们应该监听你的一举一动,但是您作为直接与神明对决之人,我想我没有权限干涉您的任何行动。”

“即使我的对手其实是你所说的上帝你也不制止吗?”

“如果您真的要与上帝对决,那么您应该前往母星。”

北辰摇了摇头,伊万已经被彻底俘虏了。

“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上,您所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北辰女士。”

“容我反问,你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背负阿列克谢的中间名,你难道不应该以保卫民众为最优先的目标吗?”

“我已经保卫了他们,用我自已的方式。如果他们有新的措施和方法,那他们应该来推翻我。今后的路上,他们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而我,就是他们迈向未来的第一级台阶。”

“换言之,你所做的一切,皆是你想做的。”

“不错,我只做我想做,且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如果有不好的后果,我也将全部承担下来。”

“比起我,你更像是与神明对决的人。”

“您过誉了。那么,您的回答是?”

“我现在还没有回答,但是,我想我会找到答案的。”

“那么,期待您的好消息。”

北辰拿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凉掉的咖啡别有一番风味,苦涩尤为突出。

——

“辰姐,你在那边生活的还好吗?”

“我还不错,倒是你,寒假已经结束了吧,作业完成的怎么样?”

“辰姐,你在蓬莱才住了多久,怎么就彻底变成这里家长的样子了。”

“氛围感染吧。”

“是吗?那你现在不会已经变成酒鬼了吧?我听说加加林那边喝酒喝的特别猛,完全是把酒当水来喝。”

“我尚且还能保持住,毕竟酒这种东西,不论如何,都难喝的很,根本比不上你泡的茶。”

“那我做点茶包,让他们下次给你带过去。”

“你这么快就学会假公济私了?”

“这是他们许诺的,完全正当。”

“好好好,那就拜托你了。”

北辰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拎着已经空掉的酒瓶。什么保持得住,如果没有酒精的麻痹,她甚至不敢拨通这个电话。

“辰姐?你怎么了?感觉你今天心里有事啊,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电话的另一头,青兰坐在祖力亚提的办公室内,手指不安地摆弄着电话线。

在办公室隔壁的屋子内,江铃带着几分无助几分无奈和几分迷茫地坐在那里,通过一只外接耳机听着电话里的每一句话,然后逐一写到面前的记录纸上。江铃身后,江星辰正拿着刚刚写完的一张记录纸默默地看着。

“没什么,青兰,我想我短时间回不去了,你呢,平时有事多找江铃姐姐,布纳尔虽然和咱们关系还算可以,但是还是不要找他了。另外,我记得蓬莱那边有入党一说吧,你也试着争取一下……”

“……嗯,好的……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你自已多保重。”

“……好……”

嘟——嘟——嘟——

电话就此挂断。

“平时多注意青兰的动向,有情况及时汇报。另外,也盯着点布纳尔,看看他有没有入党的想法。北辰倒是提醒我了,党务工作最近抓的松了。”

江星辰交代完工作便离开了,留下江铃对着面前的记录纸发呆。

在办公室里,青兰抱住头,流下无声的眼泪。

和电话一起断掉的,是一对父女的信任、一对姐妹之间的心灵之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