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来上学时就开始收废品,卖给他废品的,除了成年人,还有孩子。后来他知道,有的孩子卖废品,竟然是为了去买糖吃。为此,杨庆来就有了带糖到村里卖的想法儿。他到商店打听了一下,得知泊镇不批发烟酒糖茶,这些商品,要到沧州去购买。于是,杨庆来对父母说,“俺准备走一趟沧州,去进点儿糖块、烟卷,拿到村里来卖。”
“你不收破烂儿了?”母亲迷惑不解地问,“破烂儿收得好好的,你怎么又想起卖烟卖糖来了?干什么也要有长性,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最后吗也落不着。”
杨庆来解释道:“破烂儿俺还接着收。收废品不影响卖东西,说不定还有助于收废品。我想,有的大人孩子手里没钱,可以拿破烂儿来换烟抽,换糖吃。”
“哥!俺也想吃糖。”妹妹睁着纯真清澈的眼睛,对杨庆来说。
“行!”杨庆来充满怜爱地看着妹妹说,“等我从沧州回来,先给你一块儿糖吃。”
母亲瞅着杨庆来,说:“你怎么去沧州?百十里地呢!”
杨庆来扭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对母亲说:“俺想坐火车去。”
“你连火车是什么样儿都没见过,一个人怎么去?”母亲顾虑重重地问。
“爸爸说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杨庆来像是早已成竹在胸,很自信地说,“别人怎么买票,俺就怎么买票;别人去哪儿上车,俺就去哪儿上车。再不行,鼻子下面有嘴,不会问吗!?”
话虽这么说,母亲依旧心不安,温情地说:“我看还是这样吧,让庆国跟你一起去,路上也是个伴儿。”
“好!”杨庆国在一旁近于欢呼地说,“俺也跟哥一起坐火车。”
“下次吧,下次哥再带你去。”杨庆来随口对杨庆国说了一句,然后转向母亲说,“也不知道火车票多少钱,俺怕这一趟赚不上两个人的车票。”
“就让庆来一个人去吧。”父亲像是对母亲说,也像是讲给几个孩子听,“让他自己出门闯荡闯荡也好。过去,甘罗十二岁便出使赵国,岳云十二岁就上阵杀敌,比他的年纪还小呢!反正他这么大一个人,也没不了、丢不了,有吗可担心的?!”
父亲的话给了杨庆来很大的鼓舞,这不仅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激励。于是,杨庆来第二天就踏上了去沧州的行程。
为了抓紧时间,少走弯路,杨庆来到泊头后先去了舅姥爷家,他想看看舅姥爷或表舅有没有时间送他。因为舅姥爷家有一辆旧的自行车,他想让舅姥爷或表舅用车子把他送到火车站。表舅一听杨庆来要去车站,自告奋勇地来送他。到了站前,看着表舅往回走了,杨庆来才转身去了售票窗口,花六角钱买了一张去沧州的车票。拿着车票,他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半天,心里既轻松又兴奋。他唯恐上不了火车,早早地就来到检票口。等火车的人不多,隔着检票口,杨庆来能看到火车站里面的铁轨。他想,村里大人们说的那长长的火车,一定是从这黑亮的铁轨上跑过。他将车票紧紧地攥在手里,时不时地打开看看。后来,他发现那纸质的车票,竟然被手心里渗出的汗水浸湿了。
大约等了一个多时辰,杨庆来要坐的那趟火车终于开始检票了。他更加亢奋起来,像是戏台下久候的人等到开演的那一瞬间似的。他问了问排在自己前面的人,确定与自己买的是一列火车。当检票员给他检票时,他又问了问,才随着前面的人走向站台。
伫立在站台上,杨庆来发现有四条铁轨躺在面前,向北看不到头,向南也看不到头。他知道,向北的铁轨能通到沧州,也能通到天津、北京和哈尔滨。他猜想,父亲要去哈尔滨,一定也是在这里等车。
火车终于来了,先是看到绿色的车头,然后便听到“呜呜”的几声大叫。很快,火车便如一条绿色的长龙,扭动着向他们跑过来。杨庆来想到邻村那节日里的舞龙表演,也是要等锣鼓弄出声响,那条五颜六色的大龙才翻腾起来。
很快,火车就来到杨庆来面前。它就像一条跑累了的巨兽,大声喘息着,匍匐在人们脚下。杨庆来几乎是跳跃着上了火车,就像在家里的梯子上跳来跳去一样。他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在上面感受了一番,等火车启动后,就又跑到车厢连接的地方。这里,从车下传出的“咣当咣当”的声音尤其大,像天空滚动的雷声。他喜欢听这种声音,就像喜欢听村里的那面大鼓发出的声音一样。
杨庆来趴在车门的玻璃上,看着房屋和树木快速地向后窜去,感觉像是看电影一样。一切是那样的新奇,车在飞奔,树在快退,地在转动,只有天上那片轻舒漫卷的云彩,总停留在一个地方。
候车的时间那样漫长,坐车的时光如此短暂,杨庆来觉得还没过够瘾,就到了该下车的时候。他看到,沧州火车站与泊镇一样,都是那种低檐尖顶的砖房子。走出火车站,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上了。他要去的是沧州糖业烟酒公司,泊镇做生意的都是从那里批发烟酒糖茶。
杨庆来一边问路一边赶路。他连跑带颠地来到烟酒公司时,已经接近中午下班时间。售货员忙了一上午,可能身心有些疲惫,听杨庆来要买糖买烟,便说:“公司有规定,香烟和糖块儿不卖给小孩儿。你这么大就抽烟,什么时候抽到老呀?再说,你买这么多糖,不是把牙吃得招虫子,就是把糖吃得生虫子。”
“俺买这些东西是到村里卖的,不是给自己吃给自己抽的。”杨庆来急忙解释道。他不清楚烟酒公司是真有规定假有规定,早知如此,他从外面找个大人陪着来就好了。
“你当我们也是小孩子呀?就这么好糊弄?!”一个女售货员撇了撇嘴,鄙夷地笑着说,“你这么大一个孩子,就能做买卖,谁信呀!?快点儿回去上学吧,学好了,考上大学,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抽什么抽什么,用不着抽这么廉价的烟了。”
杨庆来看着售货员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说:“俺早就不上学了。俺已经在生产队干了大半年的活儿,也收了大半年的破烂儿。你不信,俺给你喊一嗓子,‘破烂儿的卖哟’!你信了吧?”
在场的几个售货员被杨庆来童真童趣的喊声逗笑了。笑毕,女售货员说:“你今儿就是讲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行,除非你家大人过来,或者去生产队开封信。快走吧,我们该下班了。”
“俺村离这儿一百里地,怎么回去开信?同志!你……”
杨庆来追着女售货员说话时,她似听不听,自顾自地换下工作服,拎起一个绿色的兜子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再看另外几个售货员,一个个都像是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忙着收拾东西要离开公司。无奈,杨庆来只好随着最后一个售货员走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锁上了大门。
天上飘来淡淡的白云,似有似无地掩饰在日头上,让洒下来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柔和了。杨庆来在烟酒公司的大院里盘桓彷徨着,思量着怎样才能批到香烟和糖块儿。他又记起那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儿,准备到下午找一个大人陪他一起来。
已经过了吃晌午饭的时候,杨庆来觉得很饿了,便从身上挎的布兜子里拿出那个菜饼子,蹲在地上大口小口地吃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杨庆来身边,忽然停下脚步,有几分温和地问。
杨庆来一时弄不清中年男人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急忙站起来,看着他的脸色怯怯的回答:“俺是来批发糖块儿的。”
“来晚了?”中年男人接着问。
“没有。”杨庆来如实说道,“她们看俺年纪小,不批给我。”
中年男人于是好奇地问:“不批给你,你就回家呗,还在这儿等着干吗?”
杨庆来依然看着中年男人的脸,说:“俺是从交河县泊镇来的,赶了一百多里地呢!东西买不回去,还搭上车票,俺不甘心。”
中年男人会心地一笑,说:“你把车票给我看看。”
杨庆来将菜饼子咬在嘴上,拽过自己的兜子,从里面找出了已经折皱的车票递给中年男人。这个男人看了一眼车票,又还给了杨庆来,然后问:“你想买什么?”
“就买二斤糖块,还有两条烟。”杨庆来回答着,心里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这是碰到了能帮着买糖买烟的人。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搭话,他又急忙补充道:“你如果能帮着俺把这些东西买了,俺给你几块儿糖,给你一盒烟也行。”
“这个忙我帮了。”中年男人一口应承道,“你要买什么烟?”
杨庆来不假思索地回答:“一条官厅,一条大前门。”
“好。”中年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房子,说,“我就在那排住着,从东数第三个门。一点半你来找我,我陪你去进货。”
“叔,谢谢你!”杨庆来心里高兴,脸上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中年男人拍了拍杨庆来的肩膀,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到我屋里喝点儿水吧!你干嚼饼子,别噎着。”
杨庆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酒瓶子,举起来说:“俺带着水呢。等一点半,俺再去找你。”
说一点半,杨庆来却无法知道一点半是什么时候。天空的太阳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已经看不出时间早晚了。杨庆来忽然想到,一点半应该是烟酒公司下午上班的时间。于是,他便走到能看见烟酒批发部大门的地方,远远的向那里张望着。
不久,大风就起来了,刮得街道上杨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触景生情,杨庆来不由地想到了自己读过的一首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还不想当刘邦那样的豪杰,也不想当猛士,只想售货员早点儿来,让他能尽快回家。
终于,上午与杨庆来说话的那个女售货员被大风刮着,一溜小跑儿地来了。杨庆来一见,急忙抽身,到院子里去叫那个中年男人。走出不远,就迎面碰到那个男人快步走来。看到杨庆来,他大声说:“这是要下雨了!跟我来,赶紧给你批了东西,你快走。”
中年男人一进批发部,女售货员便满脸笑容地叫了一句“经理”。杨庆来几近惊讶地得知,要给自己帮助的竟然是这个公司的经理。
女售货员按照经理的吩咐,给杨庆来称了糖块儿拿了烟。杨庆来付过款后,售货员又从柜台下面拿来两块儿糖,说:“这是大白兔奶糖,不随便卖,只能赠你两个。等你把东西卖完了,直接来找我就行,不用去麻烦经理了。”
杨庆来谢过售货员,回头对经理说:“要下雨了,俺得快走。经理!这一次……”
“别叫经理,还是叫叔吧。”经理打断了杨庆来的话,又对售货员说,“你去拿一块油布,给他把烟包住,别淋湿了。”
杨庆来从烟酒公司出来,在“轰轰隆隆”的雷声里,一路跑着去了火车站。刚进售票厅,大雨点儿就落下来了。他回身看看被雨点敲得“噼里啪啦”响的站前广场,心里居然泛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他觉得,虽然进货的过程有点儿曲折,但是结果却是好的。
买票后,杨庆来就去了候车室。等到上火车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坐在火车上,他从兜子里掏出那两块儿奶糖,仔细地看着,发现它是上海产的。将奶糖重新放好,他又打开放水果糖的袋子,从红红绿绿的糖纸上,来分辨哪是上海益民食品厂生产的,哪是北京第一食品厂生产的,哪是天津起士林食品厂生产的。最后,杨庆来打开了一块儿糖,看到了那棕黑色的糖块儿。他咽了一口唾沫,又将糖块儿重新包好,放到袋子里。
到泊镇时,雨停了,天也黑下来了。泊镇下得雨很大,他担心看不清回村的路,万一滑倒将批发来的东西弄到地上,就去舅姥爷家拿了一盏马灯。走在泥泞的路上,几乎是一步一滑。他一门心思地看路,也忘了所有恐惧。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快到村口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庆来吗?”
“是!”杨庆来大声回答着,心里顿时感到热乎乎的。
父亲接过了杨庆来装着水果糖的袋子,然后父子俩相互搀扶着往家走。这一刻,杨庆来感到自己强大了许多。在他的记忆里,他和父亲从来没有这样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地一同走路。小时候,父亲抱着他;长大了,父亲领着他;如今,他终于可以搀扶着父亲一起向前走了!也就是说,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能和父亲肩并肩,共同撑起这个家,为家庭排忧解难,为家里的每个亲人遮风挡雨。
回到家,杨庆来发现弟弟妹妹都还没睡,于是,从兜子里掏出那两块奶糖给了他们。弟弟妹妹如获至宝,像瞅一只活蹦乱跳的大白兔似的看着,谁也没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