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腊月,父亲来到哈尔滨市,找到早已在这里安家的本族兄长。兄长问清了父亲的自身技能和工作打算,便帮他进到一家国有铸造厂当木型工。不久,父亲便凭着自己出色的技术能力,定为七级工,月工资七十二元。此时,一般工人每月只挣二十几元。
一年后,父亲去了哈尔滨市文化局下属的影剧院,当上了设计员,成为八级工,工资调整到每月七十九元。
当时,父亲在哈尔滨算是高工资的技术人员。他省吃俭用,每月准时给家中寄回五十块钱,补贴家庭生活。父亲挣的钱不敢直接寄回村里,而是寄到西关舅姥爷家,然后由杨庆来去拿。杨庆来拿到汇款单后,从泊镇邮局取出钱,回家交到母亲手里。
杨庆来每月都去舅姥爷家取一次汇票,不管早晚,舅姥爷都热情的给予帮助。有时晚了,舅姥爷就想留他吃饭。可是,不管舅姥爷怎么挽留,哪怕正赶上他们家吃饭,他也不站下。他知道,如今家家都有困难,他吃了,人家一家吃什么?他不想再给舅姥爷家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和负担。
杨庆来在本村上的小学。1959年秋天,考入石桥北面的红星八里庄上五年级。第二年元宵节刚过,杨庆来接到通知,学校从八里庄迁石桥西边的大庞村中心校。去大庞上学,尽管要过江江河,杨庆来却很高兴。因为大庞村是他的姥姥家,如果赶上下雨阴天,他可以去姥姥家住。二舅、二舅妈和三舅都很喜欢他,也尽心尽意地照顾他,让他每次在姥姥家都能吃上顿饱饭。大舅妈家有一位比杨庆来大五岁的表姐,中学刚毕业,经常十分耐心地指导杨庆来学习。表姐这种教书育人的天赋,让她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一名很敬业的人民教师。
在大庞中心校上学的那段时光,杨庆来过得非常开心,非常快乐。
去大庞村上学要过江江河。这时的江江河上已经没有了桥,过来过去全靠一条小木船。系这条小船的河边,应该就是当年杨氏兄弟背着母亲过河的地方,也是那座石桥坐落的地方。河流依旧,田野依旧,只是斗转星移。前事去后事来,前人走后人生,这便是事物的轮转和生命的轮回。
上完小的孩子们,正是最顽皮的年龄。不知是哪一天,拴在河边的那条小船被一个不愿去上学的孩子给解开了。小船离了岸,被风一吹,很快就跑远了。从小船被放逐的那一刻起,孩子们就不只是调皮这么简单。小船有了野性,孩子们的心中也有了野性。桀骜不驯的性情一旦被释放,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再难被人控制,接下来的命运只有漫无目的地漂泊,或者被风浪完全打入水底。
要过河上学的男孩子女孩子们看着漂得越来越远的小船,确认它再也不会回来以后,便背着书包朝家走。最后,只剩下杨庆来和几个意趣相投的玩伴儿。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将书包往地上一扔,然后脱光衣服,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噗通噗通”地跳进水里,激起一朵又一朵的浪花。他们在欢笑声中打着水仗,已经看不清谁是谁,只看到一个个头发淌满水的快乐男孩儿。这一刻,他们忘了孙敬头悬梁,忘了苏秦锥刺股,更忘了匡衡凿壁偷光的励志故事!他们还不知道,少年就该寒窗苦读,如果一个人不吃十几年的读书之苦,可能就要去受几十年的谋生之罪。人世间的现实生活没有捷径可走,你今天认为自己走了坦直的路,明天可能就有很长的弯道等着你。
云霞映在波浪里,让五颜六色的光洒满整个河面。太阳的光芒照在孩子们扬起的水花上,那色彩既生动又活泼。快乐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就像随着太阳升腾的五彩云朵,太阳爬得越高,被丢在后面的云彩就越惨淡。太阳挂到最高处时,天边那一簇簇的云便成了乌黑色,像一片片枯败的树叶。孩子们爬上岸时,身上是疲惫的,心里是不安的,全没了天天从学校放学回家时的喜悦。他们担心家长的责备,更担心老师的责罚。
果然,他们再到学校时,便被老师一个个地喊到教室前面罚站,处在全班同学众目睽睽之下。一名站着的学生发现了依然稳坐书桌旁的杨庆来,对老师嗫嚅道:“怎么不罚杨庆来呢?他也旷课了。”
老师瞪了这名同学一眼,揶揄道:“你跟杨庆来比呀?你怎么不跟他比学习呢?!他三天不来上课,照样能考全班第一。你行吗?你要是能考进前三名,我不但不罚你,到时候还奖励你。”
争辩的同学像霜打了的茄子,低下头去,再也不敢吱声。
偏袒杨庆来的老师叫李子翰。就像父母喜欢勤快的子女一样,老师都宠爱勤奋的学生。那时,学生上学都要交学费,而杨庆来从小学开始,就因学习好没有交过学费。非但如此,每个学期学校奖励的铅笔、小本就够杨庆来用的,他基本上没有自己买过学习用具。
因为老师对杨庆来的偏爱,让他记住了慈祥敬业的李子翰老师;因为他对老师的由衷信赖和感激,也让李子翰老师记住了杨庆来。他们师生之间的交往,一直延续了半个多世纪。
杨庆来学习勤勉,回家勤劳。一放学回家,他就去砍草、拾柴、挖野菜、刮树皮、撸树叶。那个时候,农村实行集体食堂,杨庆来砍来草交到生产队计工分,挖来野菜交给食堂,五斤换一个菜窝头。
父亲不在家,母亲带着杨庆来兄妹四人熬岁月,日子过得尤其艰难。母亲要照顾几个孩子,还要去生产队挣工分。因为他们全家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便经常遭到村里人的奚落,说他们家光吃饭的没有出工干活的。吃食堂要饭票,没有劳动力去挣工分,生产队就不发给他们饭票,家里人就吃了上顿没下顿。为填饱肚子,夏秋季节他们将刮来的树皮、撸来的树叶掺和着吃,初冬时节将从地里捡来的白菜疙瘩煮熟了充饥。
后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去吃集体食堂,不允许农户自己做饭。父亲不在家,全家五口人每天领二斤四两饭票。母亲对杨庆来说:“咱早上花一斤三两饭票,其中有你上学带的中午饭。你去外村上学,别饿着肚子。俺们中午在家花八两饭票。晚上咱们再用那三两饭票,喝点稀的就行了。反正晚上睡觉,也不去干活。”
1960年,生产队的粮食越来越少。从三月份开始,村民的饭票每人每天减到四两,杨庆来全家五口人一日二斤饭票。每天到了开饭的时间,杨庆来或母亲就去食堂打饭,拿回来全家一起吃。
忍饥挨饿的日子过了两年多,国家经济也没走出严重困难时期。农产品的价格越来越高,胡萝卜每斤三元,队里种一畦能卖三百多块钱。从东北运来的红高粮每斤四元,市场上也很难买到。
就在这一年,中央出台政策,允许农村社员在房前屋后搞点种植。不久,村里又分给人们自留菜园和自留地,允许社员在生产队不好耕种的闲散土地或湾坑道旁种植点儿农作物,以改善社员生活。
十五岁的杨庆来下决心要撑起一个家。他把自己当大人使用,不仅学会了农作物的种植,也学会了种植蔬菜。他夜间一个人去地里,用辘轳从井里半斗半斗地打水浇菜畦,一干就是几个小时。除此之外,他还帮母亲做饭,打扫室内室外的卫生。
1961年夏天,杨庆来在大庞中心校毕业前夕,被学校保送到泊头第一中学。对于别的学生来说,保送到全县最好的学校,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一定会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杨庆来也睡不着觉了,他不是高兴,而是犹豫和彷徨。看着窗外惨白的月光,想着生活窘迫的家人,他心里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家境一贫如洗,像这如洗的月光一样,霜雪般带着寒意。正是国家困难时期,家里五口人,每人一天只有四两的粮食指标,在家里有野菜树皮掺和着吃,不至于饿着,如果带着这四两指标去泊头一中,自己肯定吃不饱。如果母亲让他多带粮食指标去学校,家里人就得挨饿。何况,母亲每天要下地劳动,饿坏身子怎么行?!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弟弟妹妹也到了长身体的年龄。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们都处在能吃能喝的阶段。
经过大半夜的苦思冥想后,杨庆来一到学校就去找李子翰老师了。他站在李老师的办公室外面,一时踟蹰不前。他料想,如果他对老师说出不去泊头一中的话,老师一定会生气的。或许,他会伤心;或许,他会震惊;更或许,他会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怒吼:“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枉费了我一片苦心!”
杨庆来正迟疑着,李子翰开门出来了。看到杨庆来站在门外,他一愣,问:“是来找我的吗?有事吗?”
“是,有事。”杨庆来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李老师,小声说,“李老师!俺不想去泊头一中上学。”
李子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连忙追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杨庆来不敢再说,他心里知道,李老师已经听清了。
果然,李子翰开始痛心疾首地说:“你要知道,泊头一中是最好的学校,去一中上学的,都能考上大学,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往小里说,到了一中就能离开农村庄稼地儿,不再像你的父母一样风吹日晒,流血流汗。”
“这些俺都知道。”杨庆来轻声回答。
“知道?知道你还打退堂鼓!?”李子翰有些着急地说,“你可知道,咱们学校就你一个保送指标?这是别的同学做梦都想得到的,你一定要考虑好了。”
杨庆来仰起带着稚气的脸,看着李子翰说:“俺想了一宿。”
李子翰听杨庆来如此说,皱了皱眉头,问:“你想到哪儿去?”
“俺想去洼里王中学。”杨庆来说着,心里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踌躇迟疑这么长时间,终于把想说的话对老师说出来了。
“为吗?”李子翰有些好奇地问,“为吗非要去洼里王?”
杨庆来向老师解释道:“俺听说洼里王中学有二十亩菜地,每天晌午,学生都给一碗免费的菜汤。”
“你就为了那一碗菜汤?!”李子翰无奈地苦笑着,说,“你想没想过,这一碗菜汤,很有可能毁了你一辈子!如果去了一中,你会有个好的前程,以后不但能吃饱饭,还能吃好饭,吃烧鸡烤鸭,吃山珍海味。”
杨庆来听出李子翰说这些话的良苦用心。他依然固执地说,“俺还是先顾眼下吧。到时候,人都饿死了,还谈吗前程?!”
“常言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杨书振老师从屋里走出来,看着李子翰说,“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都是被逼无奈呀!”
杨书振老师与杨庆来是一个村的。他大概已经听到了杨庆来与李子翰的对话,站在李子翰面前说:“庆来家的情况我比较了解,人口儿多,父亲又长年不在家,生活比较拮据。他是个比较懂事的孩子,为家里人考虑得多,为自己考虑得少。”
见杨书振替自己说话,杨庆来随即说道:“俺要去一中,全家就得饿死。俺带着一个人四两的粮食指标,根本吃不饱。俺娘肯定要让我多带指标。俺多带了,家里人吃吗?”
杨庆来的话,把李子翰老师感动了。他发现,杨庆来不但学习成绩优异,还是个知感恩、有责任心的孩子。小小年纪,知道为别人考虑,知道为家里人考虑,知道为父母考虑,真是太难得了!
“你要去洼里王,就得跟同学们一样,参加考试。”李子翰大致同意了杨庆来的要求,却进一步提醒道。
“考就考!俺又不怕考试。”杨庆来非常自信地回答。
杨庆来考上了洼里王中学。学也上了,菜汤也喝上了,看上去一切都算顺利。然而,开学一个多月后,国家经济形势更趋严峻了。上级教育部门怕饿坏学生,临时下达通知,要求所有中学全部放假。
国家经济到了严重困难的时刻,大量的城市人口面临前所未有的饥荒。于是,中央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发展国民经济“八字方针”,要求全国各地大力精简城市人口。1962年6月1日,国务院颁布《关于精简职工安置办法的若干规定》,开始了建国以来大规模的城市人员回乡潮。父亲看到农产品价格飞涨,自己挣的钱买不多少东西,国家又提倡城市职工支持农村,于是就写了辞职回乡申请。办理完退职手续,父亲很快就回了石桥老家。全家六口人离别三年,终于又聚在了一起!一时间,家里又充满了生活的欢声笑语。
父亲回来,最高兴的还是杨庆来。他觉得,有父亲在家,他以后可以拿出更多的时间、更大的精力来学习了。
中学一放假,李子翰老师马上想到了杨庆来。当时,各村小学和中心校因为学生一天三顿饭都回家吃,没有饿着学生的顾虑,依然照常上课。李子翰知道,目前的经济困难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过去的,那么,中学开学也就遥遥无期。他担心杨庆来荒废了学业,到了周日,他就一个人走进石桥,然后拉着杨书振赶到杨庆来家。与杨庆来的父母寒暄了一番后,李子翰恳切地说:“庆来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如果坚持上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千万别耽误了。”
“我们从来不拦着他上学,”父亲十分爽快地说,“只要他愿上,我们就供他。家里困难,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咱庄稼人要想走出去,没有别的出路,要么当兵,要么上学。”
李子翰看着杨庆来的父亲,赞许地说:“看起来,你是个明白人,怪不得庆来这么优秀!”
“都是你们老师培养的结果。”父亲谦让道,“不瞒你说,庆来从小到大,我一回也没管过他学习。地里的活儿还忙不完呢,哪有时间管他?!”
“那就是庆来天性聪明。”李子翰老师会心地一笑,说,“我们当老师的对学生都是一视同仁,没有厚此薄彼一说。不过,日子一长,就看出学生刻苦不刻苦、用功不用功来了。这时候,老师就开始喜欢学习刻苦用功的,偏爱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了。庆来在学校时,他每次考试的卷子,几乎都会在课堂上展示。他写的作文,经常在班上诵读。他考上中学后,有好几次我在班上都喊了他的名子,成习惯了!”
“李老师太器重他了!”父亲有几分感激地说,“他在家是当老大的,总想给弟弟妹妹们做出个榜样,这些挺让我们放心。在这方面,要说天性也是天性,说不是天性也不是天性。他是比别的孩子成熟,家里的事想得多,干得也多。”
“这一点儿我已经看出来了。”李子翰老师说,“我觉得,要是庆来能坚持学习,一定能考上比较好的大学,将来成为对国家有大用处的人。我这次跟书振老师来,就是想让他回大庞接着上学。”
父亲看了一眼在自己身边站着的杨庆来,对李子翰老师说:“你们这是好心!怕他在家玩儿野了,收不住心,耽误了学业。”
“李老师就是这个意思。”杨书振插言道,“他说,像庆来这样的学生太难得了,无论如何不能耽搁。如果没培养出来,是老师的失职,也是国家的损失。”
“让庆来再回大庞上学,我没意见。”父亲说完,回过头来,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杨庆来,问,“你是怎么想的?李老师、杨老师都来了,别辜负了老师们的一片心意。我看,你还是回去上学吧。”
杨庆来自始至终站在父亲身边,像是有些拘谨的样子。他听着父亲与李子翰老师的对话,尤其是那些赞扬他的话,心里特别不自在。他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却一直没有插言。现在,父亲探问他的意见,他才深思熟虑般地回答:“俺想趁着学校放假,去生产队干活儿,能挣一分是一分。俺挣一分,家里就少一分的困难。”
李子翰有些失望地看着杨庆来,依然心有不甘地说:“现在不是一家一户生活困难,全国都处在困难时期。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学也开不了学。我知道你总是为家里考虑,想替父母承担一些担子,可也不能借此就误了学业。你还是个学生,学生就要以学习为重。常言说,干吗吆喝吗,学生就要想法设法把学习搞好。学生不学习,就像农民不种地,工人不做工一样。只有学到知识,学到本领,才能报效国家,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国家经济困难,使全国人民过上好日子。”
“李老师!你的话俺听懂了,也记下了。”杨庆来有几分执拗地说,“俺不去学校,也不会忘了学习。白天俺去队上干活儿,晚上复习功课。等学校开学,俺会努力学习,争取像在大庞一样名列前茅。”
听了杨庆来的话,李子翰无奈地摇了摇头。临走,又一次嘱咐道:“你再认真考虑考虑。如果你想到大庞来学习了,随时来找我。不管你来不来学校,都不要放下自己的学习。我希望你能像今天说的这样,不管多忙多累,晚上都要坚持学习。别忘了我在课堂上对你们说过的话,一日读书一日功,一日不读十日空。”
多少年后,杨庆来才完全理解了当年李子翰老师的那一片苦心。他领悟到,当老师的发现一棵好苗子,就像雕刻家看到一块精美的玉石一样,总想将其雕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当时,李老师常说的为国家为人民培养人才,也不是唱高调儿,而是真正源于他的觉悟,真正出于一个教师对祖国、对人民的一片赤诚之心。
正如李子翰老师预料的那样,洼里王中学直到一年后才开学。这个时候,学校的那二十亩菜地没有了,学生们中午的菜汤也没有了。杨庆来去洼里王来回要走二十多里的路,加之他学习太刻苦,几个月后,父亲发现他的身体越来越瘦弱,便知道他在学校吃不饱。于是,父亲坐在杨庆来对面,看着他说:“从下周开始,你带八两去上学。”
杨庆来明白,父亲说的八两,指的是每天八两粮食指标。这是他早就料到的事,也是最怕父母提及的事。当时,全家六口人,一共才二斤四两粮食,他如果带走八两,就意味着家里剩下的五口人每天只能吃一斤六两。父母在生产队干的是劳动强度很大的农活儿,一旦吃不饱,连累带饿,身体都得垮了。
“俺不可能带着八两上学去。”杨庆来断然拒绝道,“俺带走八两,你们在家不都得饿死吗?”
“你爸爸让你带你就带!”母亲放下饭碗,温和地劝道,“俺们在家里怎么也好说,随便找点儿吃的就饿不着,吃野菜、吃树皮也能搪饿。你在学校就不一样了,多么饿也得忍着。”
“俺整天在教室里坐着,饿点儿也不要紧。你们要下地干活儿,庆国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都不能饿着。”杨庆来看了看低头吃饭的弟弟妹妹,随着母亲的话说。他真切地知道挨饿的滋味儿,因为在从洼里王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常常饿得眼晕心慌,一步也不想走了,感觉再往前迈一步就要虚脱了。那种苦楚,是刻骨铭心的!
“让你带你就带,别说这么多话!”父亲有些着急地说。
“俺不带!”杨庆来轻声反驳道,“说下大天来俺也不能带。”
父亲瞪了杨庆来一眼,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大声说:“你要是这么拗,这个学咱不上了!”
“不上,俺也不能带八两粮食去学校!”杨庆来将饭碗一推,说完,进了里屋。
“咱不上了!”父亲看着杨庆来的背影,赌气似的说,“咱一家人死就死在一起吧!”
想到可能要离开学校,离开老师和同学,离开那间学习文化知识的教室,杨庆来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就这样,杨庆来结束了他的学习生涯,过早地走向了田野,走向了社会。杨庆来辍学在家,并不能天天去收废品、做生意。生产队忙的时候,他要去田里劳动,跟社员们一样耪地锄草、收秋种麦。那时候女劳力一天六分工,男劳力八分工,杨庆来属于半大孩子,不是生产队可用的劳动力,因此每天只给记四分工。不是农忙季节,地里没有着急的活儿,他想去挣工分,生产队也不给安排。
杨庆来没有想到,自己在学校再坚持三个月,改变命运的时刻就会到来。那年春末夏初,连镇成立工商学校,洼里王中学的学生一个不落地全进去了。工商学校属于职业中专,上学时,学生每月有六块钱的生活费。毕业后,他们或安排到沧州,或安排到泊头,都有了一份让人羡慕的稳定的工作。
只有杨庆来,因为中途退学,留在了村里,先是与土坷垃打交道,后来又与铁与火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