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是个拥有千人的村庄,有杨姓、张姓、韩姓、常姓等诸多姓氏。一如华夏远祖大都选择傍河而居一样,石桥的先人们经过长途跋涉后,最终在江江河边落下了脚。那是六百年前的事了,是在明初燕王扫北以后。
燕王扫北,是民族历史上最惨痛的大事件。就像影视巨星成龙在《油菜花》中唱的那样,“谁的欲望谁的战场,让我们都背离善良”——让我们都背井离乡。最悲凄的还是原来生活在华北平原上的那些平头百姓,燕王一路屠杀,早已让他们家破人亡,亿万游魂不知所踪。就在石桥村东南一里多的地方,原来有一个双庄户村,在那场血腥残酷的战争中被无情摧毁,成了一片布满乱砖碎瓦的废墟。一寸江山一寸血,叔侄帝位之争,使得中原地带赤地千里、十室九空。于是,朝廷组织由西向东大规模移民;于是,在移民途中,石桥的祖辈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为异姓兄弟,相约一起聚落;于是,他们选择了原野平坦的江江河东岸。
由于旅途颠簸,加之思乡心切,杨姓母亲的病日趋严重。听说江江河西边的村里有一名老中医,杨家兄弟就背起母亲,蹚过湍急的河水去对岸给老母亲看病。正是初冬季节,河水冰冷刺骨,为了给母亲看病,杨家兄弟不顾一切,一日三次去找老中医给母亲针灸服药。天气越来越冷,冷得河里结了冰。每天早晨,杨氏兄弟都要破冰过河。
杨家兄弟的孝心,感动了过路的神仙。仙人挥手一指,移来太行之石,在江江河上搭起一座大桥。第二天,人们惊异地发现,在杨氏兄弟背母过河的地方,一夜之间出现了坚固的石桥,他们再也不用涉水过河了。
当时,石桥的祖辈还没给自己的村庄选定名字。按约定俗成,杨姓落脚的地方叫杨庄,张姓落脚的地方叫张庄。在此处落脚的人有几个姓氏,他们一时还没有商定将这个村儿称做什么。如今,一座石桥横空出世,自然而然地了却了大家多日的纠结,于是便决定把自己的庄子定名为石桥村。
杨庆来是杨家兄弟的后人,在石桥村出生,在石桥村长大。他出生时,泊头刚刚解放,没有了战火硝烟和杀伐屠戮,他注定会生活在安宁美好的日子里。和平的岁月,并不是没有苦难,更不是没有饥荒,但更多的是亲人的无边关爱,是父母和奶奶的悉心呵护,是儿时那无拘无束的欢乐。
童年的杨庆来听奶奶说,解放后,政府把地主的土地分给了农户,他的出生,让家里增添了一份分配果实。他家被定为下中农成分,不但分了地,还分了一个水坝斗子和几件小农具。
奶奶非常喜欢杨庆来,二弟和妹妹出生后,奶奶对他这个长孙的疼爱也没有消减一分。奶奶看着日益增多的家人,高兴地对他说:“还是人口多好呀!你爸爸这一代就一个,俺们娘儿俩的日子过得特别枯燥,特别单调。尤其在那兵荒马乱的年头,你爸爸一出去支援前线,家里就剩下俺一个人,别提多孤单了!”
农村分田到户后,一家一户各种各的地。到了一九五五年,村里开始成立联合种地小组,被人们简称为互助组。杨庆来家和村东头的常福顺家联合种庄稼。在收割和种植期间,他们两家的人聚在一起,牲畜牵到一起,日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也温馨了许多。
第二年,村里建起了初级联合社,选出了社长和生产小队队长。继而农村集体化的道路越走越快,第三年农村高级联合社就热火朝天地搞了起来。各家各户,甚至各村各社都将牲畜集中到一起,从此有了联村社,有了管理区。
这个时候,杨庆来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于是,在一九五六年冬季,九岁的杨庆来走进了小学校门。上学不久,最疼他的奶奶就去世了。这是他记事后失去的第一位亲人,也是他最依赖、最眷恋的亲人。奶奶在杨庆来幼小的心目中非常慈祥,非常完美,也非常伟大。杨庆来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死,甚至不知道死的真正涵义,只知道自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疼他爱他的奶奶了!他的生活苦也好、累也好,甜也好、乐也好,再也没有奶奶的关心和庇护了!杨庆来哭得很厉害,哭得很凄怆,哭得寸心如割,以致让帮忙料理丧事的前后院邻居和村里乡亲都陪着落泪不止。
这个时候,江江河上那座不翼而来的石桥早已不翼而去,留下的是人们口口相传的美好传说。杨庆来和他的孩提伙伴一样,夏天,在江江河里游泳戏水,逮鱼摸虾;冬天,在江江河里滑冰,打陀螺,在光滑的冰面上推着拾满柴草的竹筐快活地追逐……
幼小的杨庆来不会想到,在后来的日子里,美丽的石桥会与他苦心研制的产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几十年后,驰名世界的“桥防”牌商标,即是“石桥防爆”的缩写。
随着年龄的增长,杨庆来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做为家中长子的责任和义务,心中因此多了一些男子汉的担当。农村有句话,叫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然而,他刚觉得自己能替大人做点儿事,能帮家长干点活儿,父母就把他送进了学校。于是,杨庆来便意识到父母对孩子学习文化的重视,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他认为,自己在尽可能多的为家里做事的情况下,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父母对他的期望。他要给弟弟妹妹们做出榜样,同时也给小伙伴儿们做出榜样。通过刻苦用功学习,他在学校一般情况下都考全班第一,偶尔没考好,成绩也在前三名之列。他如此勤勉努力,并没想到要靠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因为他那不甘人后的坚毅品格。
放学回来,他将书包往家一放,就背起了筐子。夏天去地里割草,冬天去洼里拾柴。这是农村孩子都做过的事情,只不过他做得更多更好。当时,农村集体主义建设的热情正空前高涨,村里有句口号,说“吃在地睡在洼,完不成任务不回家”。父母日日夜夜地在田里劳动,杨庆来放学后除了砍草砍菜,照管幼小的妹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还要给父母往地里送饭。
家里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太宽裕,却与村里各家各户的情况基本上一样。后来,父亲为了调剂家庭生活,到生产队请了几天假,把自家树上的枣打下来,弄到集市上去卖。父亲卖完自己家的大枣后,又从四邻八村收了一些枣去售卖,很快被管理集市的税征人员发现了。父亲不知道,在集上卖自产自销的农产品,是不缴税的;而从农户买了再卖,就要上税。税征员向父亲催缴市场税,父亲拿不出钱,税征员便登记了基本情况,然后让父亲在十日内补齐税款。
父亲回到家,把缴税的事儿一说,全家人都皱紧了眉头。
眼看就到缴税期限了,父亲与母亲合计了半天,最后决定将院子里的西配房扒了,用卖檩条的钱去缴税。杨庆来与父亲一起将配房的檩条拆下来,然后将土墙推倒了。清理了几天院子里的建筑垃圾,等大集时父子俩将檩条装在木轮小车上,父亲推着,杨庆来扶着去了集市。父亲满心以为这些檩条能卖出缴税的钱,可是,因为当时盖房的少,一个大集也没几个问的。眼看快晌午了,还没人给出理想的价格。好不容易将沉重的檩条弄来,父亲不打算再推回去,于是自己主动降低了售卖价格。想不到,来买的人给的价格更低。到了集市快散的时候,父亲不愿再错过最后的买主,一狠心,忍痛将檩条便宜卖了。看着手上无济于事的几个钱,父亲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所有的一切,杨庆来都看在眼里。他替父亲烦恼,也替自己的家庭担忧。他苦思冥想了一下午,晚上又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解决家庭困境的办法。第二天一早,他向家人打了个招呼,就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家。出村后,他快步跑向高高的江江河堤岸。他沿着曲曲弯弯的河畔疾走,走过清晨的田野,走过静寂的小庞村,走了足足八九里土路,终于到了税务所所长住的村子——姜桥村。走进所长的家时,他们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早饭。所长很平易近人,不像杨庆来预想的那样跟个凶神恶煞似的。听杨庆来说是来找他的,所长在诧异之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禁不住问道:“你是哪村儿的?找我有吗事?”
“俺是石桥的。”杨庆来大大方方地回答,“大上一个集上,俺爸爸去卖枣,让所里的同志看到了,让缴税。”
所长微微一笑,说:“缴税去所里,怎么找到家里来了?石桥离税务所不比来我这儿近么?!”
杨庆来如实说道:“要是能缴上税钱,俺就不来麻烦所长了。俺家五六口人,俺奶奶刚去世,日子过得很难。所以,爸爸才去卖枣来贴补家用。”
“卖自己家的枣,用不着上税。”所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父亲要是从村里买枣,再到集上去卖,就要依法缴税。这一买一卖,就是做生意,不缴税是不对的。”
“该缴税俺们缴税。”杨庆来附和着所长的话,然后话头儿一转说道,“俺家现在日子很紧,一时拿不出税钱。为了缴上税务所同志要的税,俺爸爸将院儿里的房子都扒了!昨儿个去大集上卖檩条,结果没卖几个钱,不够缴税的钱。”
“怎么会这样?!”所长瞅着穿着一身补丁衣服的杨庆来,发现他眼里已经有了泪光,于是安慰道,“你先别难过。回去告诉你父亲,也别着急,等凑齐了钱再来缴税不迟。”
“让所长为难了!”杨庆来忙不迭地朝所长鞠了一躬,充满感激地说。他没想到,一个税务所长这么好说话。来之前,他准备了好多话,还没等说出来,所长自己就把话先说了。
杨庆来告辞时,所长的媳妇站起来,手里拿着半个玉米饼子,看着他问:“你还没吃早饭吧?大老远的跑来,坐下吃了饭再走吧!”
“俺还不饿。”杨庆来谢绝了所长媳妇的挽留,说,“俺要赶紧回去,俺爸爸还在家愁着呢!”
杨庆来走到院子里,听到所长媳妇在后面说:“看人家孩子,这么小就知道为大人分忧了,真是难得!”
回到家,杨庆来将去所长家的事跟父母一讲,母亲惊讶地说:“你去所长家了?!我还以为你去砍草了呢!”
父亲看着杨庆来,愣了半晌,才说:“庆来是长大了,能守好一个家啦!”
几个月后,冬天来了,生产队没了田地的农活,也没了蔬菜粮食可分。父亲看了看队里分的粮食,再看看全家六口人,唉声叹气地说:“这么下去不行啊,我出去挣钱吧!”
“你要去哪儿?”母亲禁不住问。
“咱不是有人在哈尔滨吗?我打算去投奔他们。”父亲看着母亲,解释道,“今年的年景不好,我出去挣点儿钱吧!我想了有一段时间了,因为不放心家里,一直没有跟你说。庆来十三了,又吃苦耐劳,能撑起这个家了,我可以放心出门了。”
母亲看着自己怀里还不到一周的孩子,沉思了一会儿,说:“你想去就去吧。庆来、庆国眼看着就大了,你挣来钱也好给他们盖房、说媳妇。”
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父亲便将家里养的一头猪崽弄到集上卖掉,凑齐了路费,准备去哈尔滨了。临出门,父亲用手拍着杨庆来幼小的肩膀,叮咛道:“你最大,要听你娘的话,要争气。我在东北落下脚后,把信寄到泊镇西关你舅姥爷家,到时候你去拿。”
来到院子里,父亲十分留恋地四下里看看,弯腰扶起一把歪倒的铁锨,然后含着泪水出了大门。在一步步走向大道的时刻,他心中有那么多的依恋,有那么多不舍——他舍不得离开自己温馨的家,舍不得离开贤惠的妻子,更舍不得离开年幼的子女!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谁愿意离别家乡这片热土,谁愿意离别身边这些亲人呀!
父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泊镇坐上了开往东北的火车,踏上了挣钱养家的艰难旅途。他走向的是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世界,走进的是一个充满思念和孤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