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社农机厂发生的一切,杨庆来自始至终也没有对父母和妻子讲过。这些年,下班回家后他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他时常将厂子发生的趣事、好事说给家里人,引他们开心一笑,让他们心情欢快,却从未谈过自己憋屈闹心的事,哪怕是再小的烦闷。他十分清楚,把自己在厂里受排挤、被打压的事让亲人们知道,除了令他们徒生烦恼和担忧之外,一切于事无补。

正因如此,当杨庆来将自己要到村办厂当业务员的事跟家人说时,病中的父亲强撑着身体训诲道:“你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踏踏实实学技能不好吗?人贵有一技之长!家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铸造手艺再累,再不好,也能吃一辈子。你跑业务,别说干没干过,干好干不好,总是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就你这脾气也未必受得了。”

杨庆来认为父亲的话不无道理。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到处伏乞求人,确实不是他的性格。然而,事情已经到这儿了,再苦再难他都要去闯一闯、试一试。不说是为了村里的乡亲们,就是为了他自己也不能退却。他相信,只要尽心竭力地去做,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跑业务可不是个好活儿。”母亲在一旁附和道,“有句老话儿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在农机厂能天天回来,生活也安定。去跑业务行吗?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这以后没有清闲的时候了。”

父亲见杨庆来决意去做业务员,就开始像张宝山一样说跑业务容易犯经济错误的话题。父亲寄希望于杨庆来能改变主意,即使杨庆来还坚持去做的话,提前说一说,也是对他的一种警示。所以,他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向杨庆来讲了很多道理。父亲信奉平安是福,不想担惊受怕地过日子。杨庆来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为了让父亲宽怀,便说自己会堂堂正正地去跑业务,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不办亏良心的事,不靠歪门邪道儿去揽活儿。他认为,依赖左道旁门求来的合作,一定不会长久。他要凭自己说一不二的诚信,凭雷厉风行的工作气魄,来取信于人,去赢得客户。

杨庆来跟着支部书记张万胜走进村办厂时,发现企业已经处于停产状态。它如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瘦削羸弱地躺在他面前。他一下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他心里暗暗立誓,从今以后,他不能让厂子停下来,不能让工人没活儿干。要做,他就做到最好,做到极致!他真切地觉得,他是全厂几十号工人的希望,也是全村乡亲的希望。于是,他来厂报到的第二天,就开始跑北京、去天津,一路马不停蹄。等他揽来活儿,还要去县二轻局批指标,去县生产资料公司办理原材料调拨单等手续。调拨单一下来,他就去北京铁路局要车皮,然后根据火车到达的时间,协商钢厂或生铁站用运输工具把生铁运出,去火车站等候火车车皮。最后,杨庆来在火车货运站一直等到生铁装上列车。货到泊镇后,他再找拖拉机或马车拉回村工厂。

有一次到天津拉铁,那个存放生铁的货场在南仓,离火车北站货场四、五十里,他雇的马车忙了一夜,他也整整盯了一夜。等生铁都装到火车上,他再围着车厢转一圈儿,把装卸工落下的铁块一个个地捡起来,扔到车厢里。他过穷日子过怕了,舍不得丢掉半点儿生铁,何况这些都是村集体工厂的财物。在“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的时代,他真心觉得,村集体的东西比自己的更要被重视。

出门跑业务的日子里,他只住一天五毛钱的旅馆。不管走多远,只要能找到五角的旅馆,他就不住一块的。而且,不论是下了火车还是下了汽车,能靠双腿走着去,他就不坐人力车或公交车,为此,妻子给他做的布鞋,用不几天就磨穿了鞋底儿。那时,按国家规定,厂子一天只给业务员补贴五毛,他自己每次都要往里搭钱搭粮票。

让杨庆来欣慰的是,他的汗水没有白流,他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到年底,村办厂扭亏为赢,让村里获得了很大效益。从第二年开始,企业就为每个生产队发放工分补贴。石桥有四个生产队,每个队有二三百人。村办厂给大队一万,队里的工值就提高一角。厂子给村里一年补贴最多时到过八万,每个生产队分到两万,工值达到了一块多钱,成为周围十几里之内工值最高的村。在那些年,有的落后村工值只有一毛多钱。因此,村里小伙子们找对象很容易,石桥没有一个打光棍的年轻人。本村的女孩儿不愿外嫁,外村的女孩儿以能嫁到石桥而骄傲自豪。

杨庆来回村当业务员之前,石桥村的工值仅仅两毛多钱,村办厂的业务户主要是泊镇木工机械厂一家,他们一年只给石桥十吨八吨的铸件活儿。杨庆来当业务员后,客户发展到北京、天津、沈阳、呼和浩特、青岛、张家口等大中城市,产品销往首都钢铁厂、天津管钳厂、呼和浩特水暖厂、张家口器材厂……杨庆来凭一己之力,让一个小小的村办企业,与各个国营大企业联通起来。

当时,村办厂主要给各企业做基础铸件。赶上那些厂家一时没现金,就常常用自己的产品来顶账。一次,有个企业顶来十几台钻床,然后卖给了河南省淅川县物资局。大半年过去了,他们却一直没有给村办厂打过款来。于是,厂长让杨庆来去河南要账。

这是1976年夏天,唐山大地震才发生不久。杨庆来跟着载满抗震救灾物资的拖拉机去支援灾区,刚刚回到厂子。

从泊镇到河南淅川两千里地,杨庆来还是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为此,妻子李振荣将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让杨庆来带在身上。

“我带这么多钱干吗?”杨庆来困惑不解地问。

李振荣长话短说:“穷家富路嘛!”

杨庆来又追问了一句:“我经常出门,你哪次也没让我带这么多钱,为吗这回大方起来了?”

“原来你去的地方不是比较近吗?!”李振荣解释道,“再说,你以前总跑天津、北京,熟人多,缺钱了还能找别人借;这回,你是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是没钱了你想借也借不到。有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俺觉得,你这次出门跟过去不一样,时间上不好自己掌握。如果人家暂时不给钱,你这么远跑去了,不得多等几天呀?!”

“我把钱都带走了,你们花吗?”杨庆来有些不放心地问。

李振荣一边给杨庆来整理衣服,一边说:“俺们在家里还难着了呀?咱这么多亲戚朋友,真需要钱了,找谁借不行啊?!”

妻子把话说到这儿了,杨庆来只好将钱收了起来。这时,李振荣又提醒他,要把钱分别装在几个兜儿里,免得在路上不小心掉了或被偷了。杨庆来明白妻子话里的意思,这和乡亲们经常说的要把鸡蛋放在几个篮子里的道理是一样的,万一不小心摔一篮子鸡蛋,损失不会太大,起码还有另外几篮子鸡蛋可食可用。杨庆来好像头一次发现妻子如此细心如此体贴,顿时觉得心里有几分温暖几分感动。

泊镇没有直达淅川的火车,杨庆来买了到郑州的车票。他上午从泊镇出发,凌晨两点才在郑州下了车。他看了看列车时刻表,发现几个小时后才有去淅川方向的车。当时,唐山刚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候车室里不让久留,他只得走到火车站广场上。天上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发现广场上竖着的一块牌下面可以避雨,就急忙跑了过去。到了跟前,他才看清那上面的几行大字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段语录他太熟悉不过了,此时此刻,竟然给了他几分鼓舞。他想,不管这趟多苦多难,也要争取把钻床的钱要回来。

天快亮时,他开始盼着早点儿买到火车票。他一会儿跑到售票处去看看卖票了吗,过一会儿又去售票处看看卖票了吗!这种等待,是那样的漫长,是那样的煎熬。终于,在三个多小时以后,他买到了去南阳的车票。早晨六点刚过,他就登上了532次普通慢车。慢车真慢,慢得像一只绿色的乌龟在爬。其时,农村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而铁路系统是“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资本主义的正点”。于是,火车晚点成了一种常态。

正是八月初的天气,燠热非常。夜里的雨一停,白日的热浪就汹涌而来,裹挟着一种黏乎乎的潮热,令人大汗如雨。火车越走天气越热,车厢似乎变成了一个被火烤着的闷罐,让车里的乘客们又憋气又烦躁。火车走走停停,下午一点多才进漯河车站。从郑州到漯河三百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七八个小时。

火车刚停到漯河站,大喇叭里就开始喊:“532的列车长,你下来!你不下来,打烂你的狗头!”

火车纹丝不动地停在站台上,旅客们反复地听着“打烂狗头”的声音。列车一停,车内比车外还热。人们在车里实在受不了,便纷纷下了车。雨后的太阳尤其炽烈,像炼铁炉一样火辣辣地悬在人们头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站始终不给发车的信号,被烈日暴晒的人们都觉得自己快虚脱了。杨庆来看到,树木被晒得无精打采,地上被晒得冒起影影绰绰的白色轻烟,像水被煮开了一样。他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向身边的人提议道:“总这样晒着不行啊,咱也喊吧。”

杨庆来一说,一呼百应,于是人们大声嚷起来:“火车站站长!再不放行,砸烂你的狗头!”

响应的人越来越多,转眼间,站台上的所有旅客都开始高声喊。众擎易举,人多势众,这声音如海的浪涛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冲击着巴掌大的漯河车站。车站的负责人见势不妙,怕出大乱子,很快就将火车放行了。几个小时后,列车到达南阳车站。

杨庆来刚出车站,就有人拦住他,殷勤地问:“去卧龙岗吗?”

“远不远?”杨庆来随口问道。他知道,卧龙岗是诸葛亮隐居之所,也是刘备三顾茅庐的地方。在这里,诸葛亮给刘备分析了天下形势,第一次提出了三国的设想:“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拿下西川成大业,和曹、孙成三足鼎立之势”。诸葛亮以自己渊博的学识,深刻诠释了孟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儒家思想,是后人走向成功所必须的三大要素。

杨庆来从小就喜欢读《三国演义》,他非常尊崇诸葛亮,一直觉得书中说的卧龙岗是个非常让人向往的地方。刘禹锡在《陋室铭》中有“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的句子,李白在《南都行》中也有“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的诗句……这一切,更让卧龙岗充满神秘的色彩。可惜,杨庆来有重任在肩,彼西川也不是此淅川!他要争取在太阳落山前,坐上去淅川的汽车。

“不远,还不到十里地。”揽客的人迫不及待地介绍道,“来我们南阳,你不去卧龙岗,会后悔一辈子的!卧龙岗有武侯祠,祠中有岳飞写的《出师表》与《还我河山》!”

杨庆来听了微微一笑,说:“我着急办事。等我办完事再去。”

岳飞和诸葛亮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也是杨庆来比较喜欢的两位古人,所以他很想到卧龙岗去看看。但是,自己心中有事,去了也没有心情,也看不好玩不好。他想,等他从淅川要完账回来,一定要到卧龙岗走一遭。他知道,武侯祠里的《出师表》是诸葛亮所作,岳飞手书的。八百年前的一个中秋之际,北上抗击金兵的岳飞路过南阳,在武侯祠里,为道士提笔挥就诸葛亮的《出师表》,然后记道:“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祠、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

岳飞是农历八月过南阳,杨庆来是公历八月过南阳。一为战事,一为经济;一为国家,一为集体。同样的赤子情怀,同样的前路难卜!

杨庆来还算幸运,紧赶慢赶,赶上了南阳发往淅川的末班车。上了汽车,他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想,不管早晚,今天他就能赶到淅川了,明天一早便可以去县物资局。于是,他禁不住悠然自得地哼起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

车上卖票的、开车的是一个人。司机给杨庆来扯票时,特意向他说明,“车在淅川不能进站”。杨庆来急着赶往淅川,心想不进站就不进站吧,反正他也不怵头走路,一个小县城能有多远的路可走?何况,这是去淅川的最后一趟车。只要能到淅川县城附近,他就什么也不怕了。等见到城里的旅馆,不管大小,他就住下。

杨庆来以为这班汽车只在淅川不进站,想不到,司机对去每个县城的旅客都重复着朝他说过的话。也就是说,这一路上要经过的镇平县、内乡县都不到城里去。

“那我们怎么办?”有个旅客问。

“在城边儿下车,自己走进去。”司机既不耐烦,又很无奈地说,“反正我是不敢开进城去。我这车进去就别想出来了。有的车,一进站便被砸烂了!”

杨庆来想到在漯河发生的那一幕,从内心理解了司机的苦衷。他没有想到,河北已经慢慢地走上平稳的发展轨道,河南的运动却还在继续,而且正热火朝天!他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明天要去的淅川县物资局。他不清楚,村办企业的那笔货款久拖不给,是不是也与这里的大形势有关。如果是那样,这次要账的难度就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了。

汽车不进站,速度便加快了。天黑后,中途没了上车的人,也就不再因停车耽搁时间。二百多里的路程,刚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到了淅川。杨庆来往城里走了一段路,发现有个饭馆,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吃过饭,他又往前走了走,找了个小旅店住下了。

第二天一上班,杨庆来就到了物资局。他去财务科一问,财务科的人说:“这事我知道。你们的货好像出了点儿问题。”

“怎么会呢?!”杨庆来疑惑不解地说。

财务科的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喊来一个姓白的女同志。白同志一见杨庆来就说:“你们发过来的钻床,有好多部件都丢了,所以我没让会计给你们打款。”

“不可能呀!”杨庆来看着白同志,诚恳地说,“我们哪能给你们发残次品,那不是砸自己的买卖吗?!”

“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白同志倔生生地说。

杨庆来跟白同志来到仓库,到放机械设备的地方一看,他们发过来的摇臂钻床的包装箱都破了。他手摸着钻床,对白同志说:“我们发货时包装都是完整无损的,不然火车站也不给我们托运。”

“现在说这些没用!”白同志十分固执地说,“问题是这些钻床不是缺这儿就是少那儿,我们卖给谁去?它跟一堆废铁没什么区别!”

“在哪儿出的问题,你们应当去找哪儿。”杨庆来理直气壮地说,“查查这些货物在石家庄倒车了吗?在郑州倒车了吗?在南阳倒车了吗?再说,你们发现包装箱坏了,就不能把钻床拉回来。货物在车站放着,好跟他们交涉。”

白同志敷衍道:“我们也是拉回来才发现缺少部件儿的。”

“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了,我们不能承担这个责任。”杨庆来紧接着说,“火车是国家的,你们也是国家单位,理应你们之间去交涉。我们是乡村企业,也担不起这么大的损失。我们村办厂太难了!”

“咱不在这儿谈了,去办公室说吧。”白同志顿口无言,急忙转移话题,带着杨庆来往回走。

紧跟在白同志身后的杨庆来一边走一边想:这事麻烦大了!物资局不为这些缺胳膊少腿儿的钻床买账,就要去找车站协调,如果这样便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了!

在办公室,杨庆来碰到了穿着绿色军装的物资局领导。他听杨庆来说完情况后,直接对白同志说:“农村社员做活儿不容易,不能让他们吃亏。先把钱给打过去,所有损失咱找火车站来赔偿。”

杨庆来后来知道,这位穿军装的领导是物资局主任。他叫刘奇宝,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还保持着部队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保持着军人的果敢和坚毅。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杨庆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他这一路上来得那么辛苦,真办起事来却不难,新上任的物资局主任一句话就解决了。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生活中的很多事都是这样,看起来很容易的事,真办起来可能很难;而看起来很难的事,办起来却很容易。

淅川县物资局拖欠的货款,第二天就给石桥铸造厂打过去了。

因为唐山地震刚过去,经常发生余震,村办厂厂长担心杨庆来的安全,特意给他打来长途电话问候。电话一接通,厂长就高兴地对他说:“摇臂钻的货款全部收到了,这下子彻底缓解了厂子的困难,你立了一大功,为村集体做了非常突出的贡献!”

杨庆来如释重负,心情豁然开朗起来。这一高兴,他竟然忘了回南阳看卧龙岗武侯祠的事。他想到近日西安的徒弟们几次来信邀请他过去,就直接坐车赶到去陕西方向的车站,踏上了去西安的旅程。

徒弟们没有想到杨庆来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虽然之前几次相邀,杨庆来从天而降,还是令他们又惊又喜。他们紧紧地握着杨庆来的手,问:“你怎么不提前来个信儿?我们也好到车站去接你!”

“我是现兴心现买票,没有提前计划。”杨庆来解释道,“我到河南淅川出差,看到那儿离你们西安只有三百多公里,去火车站买了张票就来了。”

“你这是赶巧了,我们都在家。要是我们也出门了,你不就扑空了吗?!”“就是!好不容易盼你来了,见不到你该多么遗憾呀!”“你猛地往这儿一站,给了我们惊喜,也给了我们惊讶!”……徒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杨庆来微笑道:“凡事都有个机缘巧合,也就是要讲缘分。我突然来了,你们居然都在,证明我们投缘。假如你们都不在,我就在这儿等。如果等都等不来,说明我们再见面的机会还不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好几个人呢,哪就赶上都不在家。”

攀谈一番后,徒弟们就忙着买酒的买酒,买菜的买菜。杨庆来说要找个旅馆先住下,徒弟说:“你既然来到我们西安了,吃住你都不用管。就是赶上现在正抗震防震,晚上住的要委屈一下了。”

酒桌上,杨庆来的八个徒弟一个不少地都来了。说起请杨庆来到西安来的事,紧挨着杨庆来坐的徒弟说,他们现在都面临考级,书店里买不到铸造技艺方面的书籍,希望他能帮他们撰写一份铸造工艺的文字材料。

“前两年你给我们弄的那份资料就挺好。”另一个徒弟插言道,“你再充实充实、修改修改就行。你留在我们这儿整理,我们每天晚上请你喝一顿酒,什么时候写完了,什么时候回交河。”

“你们这是想把我扣在这儿呀!”杨庆来笑着打趣道,“我不回去,你们师娘就得找来,到时候你们就得管俩人吃住。别看我没空儿在西安玩儿,你们师娘可有时间。到时候,你们每天就得拿出一个人来陪着她出去转。”

徒弟爽快地说:“别说师娘来,师兄师弟来我们也不怕。我们西安没有别的,就是景点多,文物多,你一个月也转不完。师傅给我们写材料,我们陪着师娘走走看看,也是应该应分的。这就叫互惠互利,互帮共赢!”

杨庆来“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地说:“玩笑归玩笑,就是你们有时间,我也没时间在这儿住着。我在这儿住半个月,厂子就得停工十五天。我知道,你们也都忙。既然跟你们见面了,这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明天我就赶回去。”

“你不愿给我们添麻烦,也不用走这么急呀?!”徒弟热诚地说,“我看咱这么办,我们哥几个儿一人请你一天,都请完你再走。”

“你们一人请我一天,我才吃八天。”杨庆来诙谐地说,“你们一年请我一次最好,我能连着吃八年。”

徒弟们十分开心地笑起来。坐在杨庆来对面的一个徒弟真挚地说:“你年年来,我们肯定年年请。咱今天就说好了,你一年必须到西安来一趟。我知道,交河有句老话儿,亲戚在走,朋友在聚。多近的亲戚长时间不走也远了,多好的朋友长时间不聚也疏了。所以,每年咱最少聚一次。师傅你要不来,我们几个就一起去找你!”

“我来不来,你们也得抽时间再去交河。”杨庆来不失时机地邀请道,“别忘了,交河可是你们的第二故乡。你们一定要常回去见故乡人,喝故乡酒!”

“我们肯定会再去交河。”一个徒弟看着杨庆来说,“首先要去看师傅,再有就是去吃鸭梨和红枣。……”

杨庆来与徒弟们尽情地说着,尽兴地喝着,一直到更深夜阑。然后徒弟们借着酒劲儿,将研究院庭院儿里的大水泥管子推到一起,围成一个圆形,分别躺了进去。他们又谈天论地的说了很久,到东方的启明星快升起来时才先后睡去。

杨庆来虽然睡在水泥管道里,而且睡得时间很短,却是近日以来睡得最踏实、最香甜的一觉。

吃过了早饭,杨庆来有些执拗地谢绝了徒弟们的再三挽留,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西安火车站。他深谙“亲走主家安”的情理。他知道,只要他还在西安,徒弟们就不能安心工作和生活。他们都是忙于事业的人,自己一个人烦扰他们八个人,于情于理都不好。世间的一切事都有个度,把握好这个度,恰到好处,见好就收,才是最佳境界;过度就是过分,就会使人疲于应付,甚至令人生厌。有道是,亲戚远来香,邻居高打墙,就是因为远方的亲戚来打扰得少,才能吃香。亲戚要是住个一年半载,多好的亲戚也不好了;要是住个三年五载,亲戚之间可能就由怨生恨,老死不相往来了。

杨庆来抵达石家庄时已是半夜,没有了到泊镇的火车。无奈,他只好住在站前一个临时搭建的旅馆里。旅馆的房间就像火车上的卧铺车厢,一个屋四张床,都是上下铺。杨庆来进屋时,里面已经住了五个人,他只能睡上铺。凌晨三点多,突然闹起了地震。情急之中,杨庆来一把抓住了木床的护栏,因此没有受伤。那一个睡上铺的人直接摔在了地上,胳膊碰破了。杨庆来上前扶住他,想将他送医院,那人说:“还不算重,等天亮再说吧。”

杨庆来想到了在西安睡水泥管子的事。他想,那会儿要是闹起地震,他们就得随着管道满地滚。他没有想到是,几年后,当他觉得自己陷入绝境,已经无路可走时,那座西安古城,那个十三朝古都,为他点燃了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前面的路,也照亮了他的人生。

杨庆来到郑州,到南阳,到淅川,到西安,再到石家庄,这一大圈走下来,用了整整九天的时间。

回来后,他急忙赶写了上万字的铸造工艺学,给远在西安的徒弟们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