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和余庄的联合铸造厂解散后,经过两个村的村干部协商,企业资产石桥、余庄各得百分之五十。不到一周的时间,厂子就分割清楚了。石桥分到的那些设备和物质,被集中存放到村内一个空闲的大院儿里。不久,公社组建农机厂,从大院儿拉走了电机、滚砂机等部分机械设备。又过了一段时间,经过石桥大队干部商议,决定把闲置的铸造设备重新利用起来,建一个村办厂,发展村级经济。石桥村铸造厂很快建了起来,杨庆来和石桥社员一起,成为本村铸造厂的工人。杨庆来每月依旧挣三百工分,工资却从三元调整到六元。第二年,厂子又将他的工资提高到九元。

石桥铸造厂从城里退休回来的老职工很多,杨庆来向他们学到了精湛的铸造技术。他掌握了生铁铸造的排号,比在联合厂搞的铸件提升了一个铸造级别。后来,由于石桥铸造厂技术实力雄厚,在交河县数百家铸造企业中排为79号铸造厂。

正当杨庆来准备在村办企业大显身手的时候,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各村办的副业,不管是铸造还是机床加工,都向公社集中,并由此成立公社农机厂。公社党委通过了解各村企业的生产、资金和人员等基本情况,最后点名让杨庆来到农机厂铸造车间当主任,工资提高到十二元,每月生产队给记满分。

杨庆来认定这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因此格外珍惜这次工作的机会。他努力工作,将自己在联合厂、村办厂四五年里学到的本领全部施展了出来。他的突出表现,引起了一个人的热情关注。这个人就是苏世福。

苏世福曾是公社书记,前两年受到政治冲击,被罢免停职。恢复工作后,他主管乡镇企业工作。他干工作躬体力行,处处以身作则。到铸造厂来,经常与工人们一起抬砂箱、端铁水。赶上阴天下雨,他第一个跑到屋外去,看看厂院儿里有没有怕风吹雨淋的生产材料和器具。他的工作精神深深地影响和感染了杨庆来;杨庆来的真才实学和不怕吃苦、不怕受累的工作态度,也打动了苏世福。于是,在一次苏世福参加的厂长办公会上,他特别提出,将杨庆来的工资提到十八元。当时,厂里挣得最多的职工以及从大城市下放回来的师傅也只拿十六块钱。

有长远眼光又爱惜人才的领导,都愿帮助一个能帮助的人,帮助一个值得帮助的人。杨庆来有真本事,做事又认真负责,所以愿意扶持襄助他的人就多。于是,便显得他命里的贵人也多。不管是苏世福,还是铸造厂厂长张宝山,都对他格外器重。

杨庆来的事业顺风顺水,而他所在的工厂却总是不顺。公社农机厂成立不久,便停产了。这次农机厂停产是政策性调整,中央下发文件,特别指出村有资产不能随便充公,集中起来的设备和资产,必须还给各个大队。

两个多月后,农机厂向各大队下达通知,原班人马全部返厂。公社农机厂开始重新组建。杨庆来到新建的农机厂后,发现厂子有了新的面貌,所有设备都是新的,炼铁炉也扩大了容量,还增加了两个车间。杨庆来上班一周后,公社党委宣布新的农机厂领导班子成立,他被任命为负责两个车间的大主任、厂委会委员。他主抓翻砂铸造生产和木型制作,管理着一百多名技术工人。

杨庆来是领导,也是精通铸造的专业人员。他在具体实践中学会了很多铸造技术,自己独创了很多生产工艺,掌握了铸铁1532、1836、2040、2540等铸造排号的生产,创造性地发展了净水管潮模生产工艺,创造性地承揽了苏式30机床大身的浇铸。他领导生产的Z35摇臂钻、滚齿机、20车床等铸造产品,一直做为泊头铸造业的非凡成就,在乡镇企业局大院里展览。

当时,受周围大气候的影响,厂子的派性也很严重。今天你反我,明天我反你,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在这种环境下,杨庆来坚持认为,铸造厂就是要搞好铸造,要抓生产。产值上不去,一切都是空谈。所以,他不参与和投靠任何一派,始终保持中立,只注重生产,不注重运动。

这个年代,也是国际上的冷战时期。我国同时面对美帝和苏修两个超级大国的军事威胁,国家安全环境恶劣,安全形势严峻。美国穷兵黩武,入侵越南,将战火烧到了中越边境;苏联兴师动众,向中苏、中蒙边境大量增兵。于是,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我国国际战略防御思想的前提下,国家又提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具体基本国策。国家要藏兵于民,藏粮于民,以备不时之需。因此,不管是部队还是地方,不管是军人还是民兵,都开始了大练兵。他们自造武器弹药,提高军事本领,打靶射击,刻苦训练,随时准备保卫祖国,消灭来犯的敌寇。

农机厂响应的号召,要自己制造兵器,派杨庆来去交河县城学习了七天。回来后,厂里成立了三人武器试制小组。杨庆来想制造手榴弹,而造手榴弹必须要用酒精。当时,酒精不容易买到,他便去公社开了封信,然后到供销社买了一瓶六十七度的衡水老白干酒。酒买回来后放在了试验室,他出去的空儿,两个小组成员便私自打开,你一口我一口地对饮起来。等杨庆来从外面回来,那瓶酒已经下去了半瓶儿。

“这酒喝着真来劲儿!”一个组员见杨庆来进来,既得意又热情地说,“杨主任,你也喝点儿。”

“喝吗喝?胡闹!”杨庆来一时火冒三丈,冲着两个组员吼道,“你们把酒给喝了,咱用什么做手榴弹?!”

说话的组员见杨庆来急了,顿时低头不言。

另一个组员小声嘟囔道:“你着吗急呀!大不了,再去买瓶儿。就说这瓶儿酒在回来的路上摔了。”

“你能耐!你找公社领导去签字!”杨庆来气犹未消地说道。

两个组员都不作声了。杨庆来看着他们那因微醺而涨红的脸,神情严肃地问:“你们喝了这么多酒,还能干活吗?”

“你放心,没事儿。”一个组员说。

另一个组员附和道:“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干活儿。”

“那就干活儿吧。”杨庆来一把抓过剩下的那半瓶酒,说。

杨庆来他们用一周的时间造了六十颗手榴弹。造好后,他担心质量有问题,就拿了一个手榴弹,然后让两个组员带着一棵大绳、一个木橛子来到厂外的空地上。杨庆来找了一个土坑,在离土坑不远的地方将木橛子插在地上,把手榴弹绑在上面,然后将大绳拴在拉火环儿上。一切都弄妥当后,他扭头对组员说:“你们离远点儿!有多远给我走多远。”

等两个组员先后走开,杨庆来将手里的绳子顺到土坑旁,然后自己趴在了土坑里。他抬头看看,见那两个组员都站在一箭之遥的地方,正饶有兴致地朝他这里望着。于是,他用力一拉大绳,片刻之后,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两个组员从远处手舞足蹈地跑了过来。他们捡起地上炸碎的铁片,喜眉笑眼地反复瞅着,尽情享受着成功的欢乐。

可能是组员将手榴弹试爆的事讲给了厂子里的人,也可能是厂长张宝山听到了手榴弹的爆炸声,杨庆来再见到张宝山时,他第一句话就问:“做了多少颗手榴弹了?”

杨庆来如实回答:“六十颗。”

“好!”张宝山非常高兴地说,“这两天组织一次民兵训练,把它全扔出去。”

“真扔呀?”杨庆来有几分担忧地问。

张宝山看出了杨庆来心中的顾虑,大声嘲谑道:“你今儿怎么这么胆小?!这哪儿行呀!要是敌人来了,还如何上战场打仗?”

“我做的,能不小胆儿吗?”杨庆来看着张宝山的眼睛说,“出个事儿就了不得!”

“咱不会不让它出事儿呀!”张宝山好像胸有成竹地说。

为了安全,张宝山将厂子的全体民兵集结到了运河岸边。他让民兵们在河坡下待命,自己带着军人张万林和厂子办公室的常玉清,与杨庆来一起搬着自制的手榴弹上了河堤。他认为,手榴弹只要扔出去几米,就到了大堤下面,不会有危险。

张万林是职业军人。他首先拿起一个手榴弹,熟练地打开后盖,然后用小手指勾住拉火环儿,利用投掷的力量,顺势将拉环儿拽了下来。手榴弹扔出去以后,“轰隆”一声在河道里炸开了。那声音在运河里传得很远,吓得水边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腾而去。

“挺好!”张万林看着大堤下手榴弹爆炸后的硝烟,说,“就是爆炸延时长了一点儿。这要是在战场上,敌人捡到还能扔回来。”

常玉清见张万林投掷成功,便弯腰抓起一个手榴弹,一手握着木柄,一手扽着拉环儿,想直接甩出去。张宝山一见,上去按住他的胳膊,大声骂道:“看你个熊样儿!你怎么能这么扔呢?!这要是掉到脚底下,还不把你炸死!拿过来,你看我的!”

张宝山夺过常玉清手里的手榴弹,学着张万林的样子,将小拇指勾在拉环儿上,然后摆出了一个比较标准的投弹姿势。他以为,自己握着的手榴弹也像张万林扔的那颗一样,从拉弦儿到爆炸要很长时间,熟料这枚手榴弹引信儿燃得快,竟然成了张手雷。只听“轰”地一声,张宝山和张万林、常玉清全都倒在地上。

杨庆来被张万林高大的身躯挡着,没有被手榴弹爆炸的气浪扑倒。看着他前面的几个人都倒在地上,他先是一惊,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向前快走几步,冲着河坡下的民兵们高声喊道:“同志们!赶紧上!跑步!”

民兵们跑到大堤上,一看被炸翻了三个人,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一时手忙脚乱起来。有个民兵看到张宝山胳膊上插着一个弹片,马上就要给他拔下来,被杨庆来喝止道:“别动!赶紧送医院。”

杨庆来的话音刚落地,便上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民兵,抬起张宝山就朝医院的方向跑去。

张万林的一只脚被弹片击穿了,几个民兵上前将他抬起来,紧跟在张宝山后面往前跑。杨庆来让民兵去抬常玉清时,常玉清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说:“不用管我。我没事!”

杨庆来有点儿生气地责问道:“没事儿你躺下干吗?”

常玉清苦笑着说:“我看到他们躺下,就跟着躺下了。”

在手榴弹伤人的那一刻,杨庆来竟然出奇的冷静。这是他平时做小事有条不紊,碰到大事不慌不躁的性情使然。但回头儿想想,他还是有些后怕。他想,亏了大家都捡了一条命,如果有人魂断运河岸,他一定会终生不安的。

张宝山和张万林住院,杨庆来去伺候了半个多月。朝夕相处的日子,让他和张宝山之间的感情更亲近了。这深厚的情谊影响了他俩大半生,让他们有了几十年不间断的密切联系。

在医院里,杨庆来看着张宝山受了重伤的手臂,不无歉疚地说:“张厂长!虽然你没埋怨我,这一出事故,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操作不当。”张宝山开朗豁达地说,“我看到张万林扔的那个用了有一分钟才爆炸,就疏忽大意了。你甭往心里去,一个大男人要拾得起放得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个对我未必是坏事,说不定从此以后我这福就来了。最起码我能歇一段儿时间,还能让你来伺候我一些日子!”

听了张宝山的话,杨庆来心里很受感动。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张宝山,他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是个能与朋友肝胆相照的人。张宝山遇事不推诿,不抱怨,不推卸责任,这种品德极其难能可贵。

张宝山受伤,谁也说不清在他的命数里是福还是祸,现实中,却是他人生事业上的一个转折点。他出院时,农机厂已去了新厂长,他这个老厂长被公社安排到村里去做中心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