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贺酒过三巡,只觉得患处开始瘙痒难受,幸亏老爷一直在旁边盯梢,确认着他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否妥当,内容是否符合姑爷的身份,不然他那浅薄的形象早就显露出来了。
阿碧在居所之中半梦半醒地度过了一天,趁着丫鬟们全都出去,她撩起裙摆散热换气,把盖头一把丢到了床上,对着镜子把烦人的头饰一个一个拆了下来,技术不行加上看不清楚,反而拉下了一缕一缕头发,像梅超风一样走火入魔。
门外的人听到了她刺痛的尖叫,开了一道缝却看见了这幅光景,又悄悄合上,不忍直视的下属们打算到一旁的酒宴上蹭点吃的,只留下了新来的小伙在门口守卫。
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新人现在被叫做小黄瓜,只因为菜肴之中属黄瓜最小盘。不认识他的人太多了,自然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把阿庆带去好好伺候的人,小黄瓜已经安顿好了阿庆,喝水吃席,去库房还点了上等的檀香——那个就连老爷夫人都得省着用的外乡玩意,一番唱歌安慰才让阿庆上床睡觉。小黄瓜真心佩服自己的前辈,这番繁重的工作如何完成,让他想起来自己的母亲,也是这般体贴的照顾,于是他有所参考有样学样,却反效果地把舒适的阿庆吓得半死。越是舒适,越是发毛,这到底是什么新式的惩罚模式,此时阿庆蜷缩在被子当中胡思乱想,总觉得在放心的瞬间有人一刀结果了他。忐忑不安的心脏扑腾狂跳,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让后院血染成河的模样。
哐当一声,阿庆惊觉地爬了起来,是从门边侧窗外穿出来的,来了来了,刺客来了,老爷是派人来杀了自己了。
阿庆这个人的问题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总觉得老爷无心的器重是对他的极高的认可,并且虽然现在人声鼎沸繁忙着婚事,表面上强颜欢笑其实内心是实实在在的悲伤与痛心,每每想到这里,阿庆都抹着眼泪谴责着自己人性的缺陷,居然想着威胁来确保自己的地位,着实是让老爷失望了。
但事实很简单,老爷早就看他不顺眼而已,况且现在他是无事一身轻地在大院之中欢乐的周旋,享受着他人殷勤而虚假的恭维和祝贺。
阿庆认为自己重要到需要老爷惦记,因为自己不忍心下手,请了最顶尖的暗杀团队来送自己离开。阿庆有点挑,他觉得这般按照自己的功力,多少还能应付几招,横竖是死,但却会损兵折将。其实不过是三脚猫功夫,光靠蛮力对着用铁链包裹控制的男人上下其手罢了。
阿庆战战兢兢却天真地假装自己根本不害怕畏惧,即便双手不自主地颤动,他也狠狠地嘴硬。
“既然老爷要自己死,那也没有必要继续苟活下去,或许是不忍我这般人才,施舍所在和钱财堆砌的物质社会,让我留下几日好活!感恩老爷善心,让小的过的舒适,但是!阿庆我乃义气豪杰,怎能如此苟且偷生,不知感恩地接受施舍,小的无以为报。还请大侠们转告老爷我那羞愧而悲伤的遗言。”阿庆说完,闭上眼,静静地等候死亡的到来。
阿庆闭着眼睛睡着了,再次醒来已经是天发白之时。
“奇怪。”阿庆起身环视,却发现桌上是昨日宴会上的佳肴略缩评判,一侧还放着酒瓶。这些都是小黄瓜的杰作,都是他在值班结束之后去准备的,他进门看到阿庆像是坐禅一样吓了一大跳,颤颤巍巍地摆放完毕后,生怕打扰清修被骂,还是踮着脚走出去的。
阿庆看了不但没有兴奋,反而泪流满面捶胸顿足,鼓脑了一番这才在桌边坐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送别餐?”阿庆醒着鼻涕,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下意识地抓起了手边的筷子。
白斩鸡,他颤颤巍巍地夹了好几次,这才滑进了自己的碗中,又是几番抓去,他才把白斩鸡送进了嘴中。
小黄瓜今天叫做豆芽,他天不亮就被本来当值的前辈一脚踢下床,还没睡醒手里就塞了个斧头去砍树劈成柴火,要趁着野兽还在睡觉的时候干活才不会被袭击,这些都是时间积累的经验,豆芽瘦小,跟着脱下了外衣,整条身体细长白白的,所以理所应当地成了豆芽。
“豆芽,这里砍。”一听到喊声,他就踩着缝隙走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干了什么,却一直很累很辛苦,其他人坐在剩下的树干上嬉笑着看着他工作。
天蒙蒙亮大家就回来了,豆芽累地趴在了柴火上睡觉,被大家狠狠拍了后背一下这才精神起来。除了把柴火劈成等份,还要绑起来收到屋里去。碍于自己的责任感,他还要去找阿庆,看看他吃了没有,东西会不会馊了,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酸痛的手让他抬不起来。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阿庆还在跟着白斩鸡死磕,只因为他没有勇气倒出想象中的毒酒品用。虽然他昨晚壮志豪情,但是经过一个晚上的沉淀他后悔了,身体四处因为盘腿坐了一个晚上变得麻痹酸痛,只要一个动作就会牵动全身。
他第一次觉得爽快刺激,只是因为身上肌肉的疼痛,每一次移动他都感受到了生命力里的撞击和感知,这才是生命的意义。虽然横冲直撞让他觉得后路难寻,但他决定还是要对不起老爷的一番苦心了。
虽然他被老爷精致的馈赠感动,但是吃着佳肴的人是不会自行寻死的,毕竟这不符合逻辑,只会让人遐想自己成为富豪之后把这一餐的内容吃腻的模样有多么神气。
豆芽进来的瞬间又换了名字。
“小毛孩,你来了。”阿庆说。
“是啊大哥,你正在用餐呢?”小毛孩回答,随意地自行坐在对面。
“嗯。”阿庆多少有点不悦,摆出了前辈的架子,但由于种种经历,他早已淡泊了这个陋习。
“老爷的客人入了夜才走完,可热闹了。”
“是啊。”阿庆观察着眼前的愣头青,打量着他腰腹边上的斧头和钥匙。
“不知大哥吃得还习惯吗?我家里苦,看到这些菜色眼睛都直了,不愧是大厨师,做的料理是一道比一道精致。”小毛孩兴奋地拿起了另一侧的筷子,伸出去挑了块肥肉就往嘴里送去。
阿庆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来不及打掉他的筷子,这可不兴吃啊,这是什么档次的饭这个小子竟然什么也不知道。阿庆感慨着老爷的残酷,无奈世界的不平和困苦。
“你别吃,这是我该承受的分量。切勿干涉别人命运,我可不想连累你。”阿庆这一番话把小毛孩搞蒙了,究竟是不让他吃,却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难以理解的话,连累是母亲临死时对他说的话,他没有明白还没问清楚母亲就离世了。小毛孩满怀的不安和困扰让他着急地脱口而出:“大哥,小弟招待不周,您这是要离开了吗?”
阿庆大吃一惊,没想到小子还会读心术,察言观色的能耐可不一般,自己的小九九全都无限裸露在面前。他面带羞愧不安,难为地笑了笑默许了对方的问题。
愣头青小毛孩慌乱着,噌地站了起来,又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语带哽咽,含糊着哭声说:“若是小的做事胡乱,您打我骂我就是了,何必要离开呢?小的再也不敢怠慢了,还请大哥原谅我!大哥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好好服侍您的。”
阿庆被这阵仗吓到了,只是觉得自己承受不起,却又被新来的赤诚又懵懂的内心感动融化了。老爷也是过分,竟然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实际在办事的人,竟然害人不沾血,把罪过都给不知情的小孩承受,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满眼慈爱地看着地上的孩子,想到了自己无缘早夭的弟弟,一个动容也哭成了泪人,坐到了地上和小毛孩抱在一起。哇啦哇啦的哭声同时吵闹着双方的耳朵,深处的刺痛让他们缓和了哭泣的声音。
“这样吧,孩子。”阿庆啜泣着,搭着孩子的肩膀,“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孩子内心陷入严重的纠结,虽然自己因为母亲故去无依无靠的,只能寄身于此,也许算不到上心,但也是兢兢业业地工作,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见孩子迟疑发愣,阿庆心生怜爱又把孩子揽入怀中,而孩子在这异样的情感之中,也想起了母亲无私的爱。好久没有回去为母亲上坟,孩子只有自己一个人,怎么这么想不通,自己不去又有谁会去管理照顾?无缘的父亲早已不知逃跑到什么地方享受上了清福,或者是在赶集的路上染病卧床不起,至少是他无法顾及和理解的世界。
“大哥,我跟你走!”孩子回复的决绝却又让阿庆想要逃避,他就像是怕人的鲤鱼,总在人群附和的瞬间拼命往别的地方走,死虽然简单,却无法反悔,谁知道下辈子会出生在什么家里?那些难测的命运和苦难说不定还要重复享受,与其在沉重的滚轮下来回摩擦,不如自己改变命运去往未知的世界里闯荡。
“好孩子。”阿庆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按照他的意思顺水推舟变成物理性质的离开,他收拾了自己的行囊,也就是房间里唯一值钱的银块,或许是哪位贵客留下的盘缠。
离开之前,为了给自己壮胆,阿庆狠心丢下了那瓶毒酒,任由珍贵酿造的白酒沿着地面的起伏流到床底,他们担忧又好奇地闻了闻,刺鼻的味道让他们连忙逃出了屋子。
一出了房子,差点在旧时的伙伴面前乱了阵脚,胆小的阿庆躲在孩子的身后,让他用身上还没有返还的钥匙和斧头一路绿灯通行前往了后院。
他们两站在后院的侧门前,那个通往自由世界的唯一途径。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多少让他们无法适应,手掌有点发麻,他们背在身后抓了抓,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在操练什么舞蹈。
“外面到底有什么?”阿庆喃喃自语。
“砍不完的树干,还有母亲荒凉的坟墓。”孩子回答道。
“你害怕吗?”阿庆问。
“如果有用的话,我愿意认真地害怕。”孩子不像是个孩子,反而十分的锐利且淡定异常。
“那么走吧?”阿庆发问,把选择权交给了孩子。
按照常理,有点历练的人其实都非常地防备,会退而求其次,让别人当出头鸟,但是小孩只是冷冷地拿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外头的风有点大,其实跟里边的没有太多的差别,后山瘆人地覆盖着阴郁的云,看来是要下雨了。
阿庆心生一计,想要用着将功赎罪的伎俩,再次获得权利,他伸出了手,往小孩的后背一推,小孩还以为是阿庆招呼着他,小孩便顺势地拦住了他的肩膀。
阿庆的脚步并没有挪动,小孩子的力量无法与他比拟,忽然外头传来大风,混杂的沙粒迷离了他坚定的眼睛,欢呼和庆祝在风沙之中被按下了暂停键。小孩错愕地回头张望恰好避免了这个情况。
阿庆挣脱了双手,低下脑袋搓揉着眼睛,毫无防备的后背瞬间却被大力推搡,不自觉地前进也进入到了后山。阿庆来不及吃惊,脚步也停不下来地连续往前,直到丛林的边上,他继续试图刹车,却被眼前的小石头绊了一跤摔倒了地上。
小孩看着凶手们兴奋的脸庞,意识到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同好是一个的的确确的恶人。他转身,本想跟着势头补上一脚,却发现后山之中的统治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快跑啊,李利和!”身后的老头大喊,他默契地拔腿就往外头跑。他无法见证身后残酷而血腥的世界,一切困难和痛苦被他抛诸脑后,幸运的是在离开之前,他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双脚发颤、发酸、僵直、麻痹之后,他渐渐适应了双腿的抽离感,带着狂喜和刺激的未知,目标明确地往着熟悉的山丘狂奔而去。
而围栏里的老汉,不愿多看那些血腥的野性厮杀,在众人的欢呼和尖叫声的交互之中,慢慢往后退出人群,他面带微笑,原因更多是因为儿子成功逃离这不法之地。
“和你娘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在这里遭罪了!”老人自言自语,又回头,趁着家丁赶来之前把看热闹的好事者分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