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白色的布,纸钱飘在大路上,荒凉得像无人之所。

无论是街上寥寥可数的百姓还是驻守的百姓都红着眼眶,满脸悲痛,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城里好似生了一道结界,把外面的沸沸扬扬和喜庆热闹都隔离了。

吴淮心里一阵干涩,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面大获全胜,事实是自己已经死了。

这是死亡前的模拟吗?

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家门口,看着门上挂着的白灯笼和白布,听着若有若无的哀乐,踉跄两步,快步走了进去。

吴淮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差。

直到看到身着素衣的云母,他才从浑浑噩噩中摆脱出来。

他快步走上去,紧紧抓住云母的手,费力挤出一抹笑,低声问:“母亲,你为何穿着这身衣裳?”

云母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红肿了一双眼睛,看着眼前茫然的孩子,实在不忍心说出实话。

“淮儿,淮儿。”

云母轻声呼唤。

“你父亲他,从姜国回来,就已经去了。”

吴淮脑袋一翁。

哀乐的声音不断地放大放大,府里面的哭声不断放大放大,似是要把人声挤出去一样。

“怎会如此?”

吴淮悲痛地喃喃道。

怎会如此。

城破之时,木将军问我是否要一起,我同意了。

在那之后,明明大军势如破竹。按照计划,父亲怎么会死!

明明只耽搁了几日,怎会如此!

吴淮想不明白。

云母看着这样的儿子,眼中的泪水再一次积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道:“淮儿,去给你父亲,上最后一柱香吧。”

吴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灵堂的,他如行尸走肉般上了一柱香。

吴将军的尸体早就出殡了,僧人做法,这种有血煞之气的尸体不宜久放。

算算时辰,竟然是他刚刚攻破边城不久。

吴淮站在空荡荡的灵堂里望着吴将军的牌位,一言不发。

没多久,急色匆匆的侍卫路过时,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啜泣声。

侍卫抿了抿嘴,眼中满是悲恨。

第二天付军师踏进来时,就看到正在烧纸的死气沉沉的吴淮。

城破以后,付军师并没有跟着木将军的队伍,而是选择回来。

木将军那边也有不逊色于他的谋士,所以对付军师的离开并没有什么劝阻。

看着来人,吴淮满是血丝的眼睛毫无情绪地望着他,沙哑的声音在灵堂里格外的清晰。

“所谓的最好的人质,就是我父亲。”

“对。”

“你早就知道,这也是你们讨论出来的决定。”

“没错。”

吴淮沉默了,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咬着牙问:“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通知我?为什么连通知我的人也没有!”

付军师沉默了,他脸上满是愧疚的神色。看着吴淮变成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也不知道,常庸。”他罕见地唤了他的字,“我回来的时候,将军他,已经去了。”

“现在吴家只有你和云少将了,莫要一直颓丧下去。”

吴淮并不应声。

在他说“不知道”的时候,吴淮就再一次低下头去,不断地像火盆里烧着纸钱。

付军师看他这副样子,便知道他说不通。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上了一炷香,凝视了一会儿灵牌上的字,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陆陆续续地来人。这些人看着烧纸钱的云母和吴淮,无不是叹息,纷纷安慰。

一旦他们问到吴淮的时候,吴淮都会问他们那几个问题。

“所谓的最好的人质,就是我父亲。”

“你早就知道,这也是你们讨论出来的决定。”

有的人回答是,有的人回答不是,还有一些人干脆不回答。

一旦有人回答了是,吴淮就会接着追问,一直要问到吴将军为什么会死。

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还有一些人沉默。

吴淮已经麻木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付军师离开的那天晚上,云母将一切事情都告知了他。

他在姜国斡旋,又如何拦截了钟家兄妹的消息,篡改了姜国国主的旨意。最后被姜国国主发现,受尽折磨而死。

一张草戈裹着尸体运到城下,城民愤恨,又在即将开战的时候投降。

陛下重视,不可再起兵戈,于是只能草草了事。

多么讽刺。

这么多的日子,他战死的消息早早就传到京城,可这又如何?陛下定不会再因为一个死人惩治刚至麾下的臣子。

些许金银赏赐,就能让一位将军含笑九泉,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也要不顾悲痛感激涕零。

吴淮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态不对,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

对天子不敬,乱议天机,按律当斩。

但吴淮就是无法打心底再认同曾经认同的话,就好像这本来就不应该遵从。

应当遵从的是什么呢?

吴淮好像有了答案,又好像没有。

木无尘处理完手上的事后踏进这里,原本坚毅的人也佝偻了身子。

在他进来的时候,吴淮烧纸的手一顿,垂下的眼眸看不清神色。

“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环吗?”

木无尘点了一炷香后转身离开。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吴淮自嘲似的,又不做声了。

直到京城那边来的官员来到宅子向云母和吴淮宣布召令。

果不其然,先是赞扬本次出师大捷,再是对吴将军的去世表示遗憾和悲痛,赠以珠宝万千,追谥忠敏。最后封赏吴淮和云母,并请吴淮和云母回京城参加国宴。

算算日子,的确国宴快开始了,只不过往些日子都是吴将军一人前往。

领命之后不久,吴淮和云母就收拾行李踏上了回京的路。

一同前往的还有胡副将等人。

众人在等候的时候,看见神情肃穆的少年背着弓携着剑骑着骏马向众人奔驰而来。

相比昨日少年,如今的吴淮身上添了一分血气,但更多的是他冷漠的气势。

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没有放下任何一样东西,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听着他问“人齐了,可走”时,众人下意识挺直腰板、简言意骇地答复。

让人不自觉地听从。

这里面平日里比较亲近吴淮的人,看着他周身的变化,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是坏。

在吴淮一声令下后,众人向着前方一跃而出。

满天的灰尘飞舞,不得停歇。

……

“停下!”守将拦住了即将进城的一行人,仔细查阅了他们的通关文牒后,恭敬地目送他们进城。

城边的百姓听着了守将对他们的称呼,惊讶地望着他们,扯着周边的行人对着他们笑,低声道:“这就是吴将军手下的兵,这次的大功臣。”

眼前的城池修建得巍峨而庄严,城中的百姓衣着得体干净,浑身都洋溢着喜气。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挑着担的小贩瞧见他们,自觉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目送着他们离去。

一行人并没有多打量,沉默地往前走着。

负责迎接他们人早早得到消息,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瞧着他们骑着马停在自己身边,他一拍大腿笑眯了眼,佝着腰说:“陛下仁慈,特地派小人来迎接诸位大人。大人们一路舟车劳顿,小人已经为诸位安排好了住所,备好了酒菜。这国宴啊将在三日后举行,这期间大人们可自行走动。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想要的,尽管吩咐小人。”

胡副将作为里面年长又经常和当官的打交道的人,自然而然地接下了话茬,温和着说:“那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是小人的荣幸。”这官员听着有人搭理他,越发恭敬了,声音也隐隐透露着些许谄媚。

就在这时,吴淮告知他:“我和母亲会回吴府,就不与诸位同路了。”

那人赶忙接过话茬:“那是当然的。吴小公子和云夫人离家久已,必是思念。吴府上下打理得稳稳有条,吴小公子和云夫人自然随时可以入住。”

云夫人点点头,带着吴淮向着家中赶去。

家里的装饰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人却不同了。

家中的家仆也只剩下几个,偌大的将军府也没落至此。

管家见他们回来了,万分欣喜。赶紧收拾了房间布置饭菜,恭敬地迎接他们。

吴淮自打进了京城就更加寡言少语,云母看在眼里,十分担忧。

浅浅歇息一日后,云母将吴淮唤来了前厅,告诉他自己已经向凤、傅、金三家递了拜帖。

吴淮知晓母亲的好意,也无意再让她担忧。家中上上下下都要规整,她已经很累了。

于是他抱了抱云母,温顺地说:“谢谢母亲,我也为他们准备了礼物,正准备要去看他们呢。”

云母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吴淮这也不算说谎。他确实是准备去见一下自己的老朋友。多年不见,也确实是正在准备薄礼。

当日下午,吴淮就去了傅家,见了傅韫传。

他看起来相当疲惫,看见吴淮勉强牵扯出一抹笑。但还不等两人开始寒暄,他就抛下了一枚重弹。

“颂音死了。”

吴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傅韫传也没解释,接着又抛下一枚重弹。

“凤家嫡子凤南海也死了。”

“什么!”吴淮惊呼出声。

不过短短半年的光景,原先那个言之凿凿要考科举的人就没了呢?

紧接着,傅韫传又急声说:“志远他的状态也不太对,像是中了蛊。”

吴淮呆愣地站在那里。

傅韫传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叹息。他已经听说了吴将军英勇就义的事情,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不得不再次审视自己要不要告诉他。

但他还是开口了。

傅韫传本想为他斟茶,结果才刚刚动身,额头就传来一阵剧痛。

他的身形晃了晃。吴淮赶紧扶住他,问:“你的身体怎么回事?我记得你并没有顽疾。”

傅韫传拜了拜手说:“不碍事,只是最近操劳了些。”

他眼睛注视着吴淮,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在拜托吴叔叔给你带信之后,颂音开始闭关学习谁也不见。凤南海因为先前科举一事被凤丞相发配做一个小官,自那以后,他就性情大变,用药毒害颂音。”

“这种慢性毒药极难被发现,等众人察觉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但已经无力回天。颂音疾病缠身,没多久就去世了。”

“凤家主大怒,命人查明真相,种种证据都指向了凤南海。凤南海知晓自己避无可避,服毒自杀了。”

“这件事闹的很大,天子脚下、位极人臣的家里竟发生了兄弟闫强的丑事,陛下认为右丞相教子无方,令他回去闭门思过。”

“除此以外,志远也像是中了邪似的。金老板捡回来的那位,名为金焕。刚开始,志远按着计划,偷偷摸摸地调查他的背景。但就在颂音离开后不久,我就发现他像是被支配了一样。人还是那个人,但他对待金焕的态度截然不同了。和金老板一样,恭敬中带着顺从。”

“我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也甚少提及。自那以后,我见他时他总会用其他事来搪塞,我也和他甚少见面了。”

“我觉得事有蹊跷。常庸,桩桩件件都暗示着京城已经不太平了。父亲对我说,陛下最近也有古怪。”

“你从边塞回来,我不知是好是坏。你切记多加小心。”

“离开之前,去看看颂音吧。”

吴淮飘忽地走出傅府,他胸口揣着行止这段日子以来按着不寻常的点寻找的蛛丝马迹。

他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心中如坠冰窖。

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半年会变化这么大。

想起颂音,他心中涌出悲伤。

深吸了一口气,他快步向家里走去。

参加国宴的他们并不会在京城滞留太多的时间,吴淮要抓紧时间查出这里面的真相。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不尽快查出这件事情,身边还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京城,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