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纪氏一家是个善心之人,若给她们银两恐会推辞,想到她们住的地方家中四壁立,便让司琴拿了一些吃食日用,安哥儿惶恐不已接连谢了好几声这才驾着小毛驴回家。

到了住处已暮色沉沉,元蟾俩人进了门却不见那两个醉酒小厮,不安油然而生,心里直打鼓。

才入堂内,一阵香扑了脸来,不由感到十分意外,这香是他常焚的龙涎香,要三十万贯可售,买这香的钱那可是能在汴都买几套上好的宅子,如今汴都的房市可谓水涨船高,一般人还真买不起。

元蟾果然瞧见明帝踞坐在榻上靠着瓷枕捧着书看,并不看她,发出的声音沉稳清朗,“去哪儿了。”

元蟾得胆不由一时怯一时,她作势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伸了个懒腰,还不忘对着司琴挤了个眼色儿,司琴心里默念了声我的姑奶奶,行了礼回道:“官家说笑,小娘子在这宅子里同奴婢扮戏玩耍,并未去哪。”

“我不是在问你,我在问她。”他一直捧着书看,吐出来的话却让人生寒,司琴不敢还口,忙躬着身子,低下头去。

元蟾此刻敢怒不敢言,在编下去恐惹他不快,索性全盘托出,看他又能怎样,心里打定主意便理直气壮说道:“我不就是往外边去罢了,一没犯奸坐科二没违忠善者,你便是拿出官家身份又能把我怎样。”

这时司琴早已是汗淋淋,她家小娘子也忒冲动,竟说些惹官家恼怒的话,怪不及圣人为小娘子操碎了心,连忙拽拽元蟾衣角,小声说道:“小娘子,不可如此。”

其实元蟾气鼓鼓的一说完便后悔了,但此刻又不能显出心虚,不管怎样气势要在,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想罢更加挺直腰身。

明帝放下书还是未瞧一眼元蟾,只往边上的壶里投了一块茶饼,加上橘皮,煮起茶来,一边不紧不慢说道: “司琴身为女使不加劝阻,乃是失职之过,而你身为主人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连累身边女使用人,是为不过,你知此地水患人心更是散乱险恶,却不顾他人将自己放置险地,是为不过,”这时,他忽的抬起头瞧着元蟾,问道:“你可知错。”

元蟾当时只想往外边去解闷不知沧州状况,若是知道定不会贸然出动,一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低下了头,但不肯示弱,半日才说道:“沧州如此危险,那你还带我来作甚。”

明帝拨着那炉子底下的灰,“你是个不能安分守理,一昧随心所欲的人,到时要是闹出些什么事来,我不在禁内,如何给你收拾摊子,带着你,我放心。”

说着,瞧了一眼司琴,“自去找内知(主管管事)领罚吧,日后若再犯,你可知道其中利害。”

司琴大气也不敢出,不敢绷直,一绷直就会不停的发抖,忙行礼口喊,婢子明白。

元蟾一听,想到司琴因为她而受罚,心里涌出歉意,为她辩驳道:“司琴是我的女使,她只听我的,要罚便罚我吧”

明帝抬眼,眼波流转,黑如深潭,不知其想,那一瞬,元蟾觉着这双眼在审视她,眼角有凛冽的寒光,寒光闪闪浇在她脊梁上,寒彻肌骨,有种威慑,让人不敢仰视。他薄唇微抿,嘴角划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那两个用人贪酒误事不必领值了,你还想要司琴罚的更多。”

元蟾嘴角一颤,惹不起惹不起。

司琴不敢多待,忙行礼告退。

屋里一时便只有她二人,李毓祯将已沸腾的茶壶拿起,倒了一碗茶来,招手向她,“过来,把这个喝了。”

元蟾缓过神来向前几步,看着碗里冒热气的茶,指着它轻言轻语道:“这么热的天,这茶能不喝吗。”

“这是药茶清热解暑,” 明帝得口气不容置喙,元蟾只得双手拿了这碗茶,吹了几口热气,忽然想道:“官家不生气了吗。”

李毓祯重新捧起书,只管说道:“以后需每日来我这儿喝药茶,”想想又补上一句,“回了宫亦是。”

元蟾听后心里十分不乐意,但想着忍上几日喝就喝吧,等离了这,那就是天高水远了,一边美滋滋的想着一边把这茶喝下。

明帝满意的看了她一眼,顶头见还未换下男装的她正伸手玩着小几上玉瓶里的那束莲花,他朝元蟾招手示意她过来,元蟾不知他招手作甚不知所以的瞧着他,见他倾身向前,修长手指落在她的唇上,像一点一点细细的描摹,轻轻来回,他的眼里隐隐有光泽流动,深邃蓝如河川,元蟾竟痴痴呆住,出了一回神,忽然一阵脸红,她听到了自己的吞咽声,再次感叹美色误人。

他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元蟾醒悟忙推开他往后退去,双手护住衣衫,心怀怒气道,“官家莫不是贪图我的美貌见色起意又或者是有龙阳之好。”

说完,她便瞧见明帝嘴角微微震颤,随即抚掌大笑,刚刚那句话是在情急之中喊出来的,心中七上八下,便又想说话,却被李毓祯生生敲了一记脑袋瓜,“你这平日看的都是些什么书,这种话都张口就来。”又对她上下看了一眼,啧啧道:“你对自己未免也太自信。”

随后他沏了滚滚的茶,吹开浮沫,“日后女扮男装记得把口脂抹了,这般面容风流,那些灾民居然未识出你女儿身,你该万幸才是。”

元蟾不自觉伸手在唇上捻了捻,讪讪说道:“今日出门的紧,便忘了擦拭口脂。”忽然想到什么,抬头质疑道:“官家这话是何意,难道官家派人跟踪我?”

吃完茶,明帝又拿起书,对着书本上的内容看去,“以你的身手,不派人跟着,难保不会出事。”

元蟾立在一侧,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觉发闷,“官家早就知道我会出门,怕我给官家添乱。”

明帝沉吟片刻,道:“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成日胡思乱想,还有口脂太艳,日后不准再涂。”

元蟾气鼓鼓道:“你管我。”

李毓祯便说道:“难道你要抗旨不遵。”

元蟾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一面怯他,一面又咕哝着,“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每日还要来吃茶,不若交待给司琴煮茶,我在自己处吃茶不是也可。”

明帝翻了一页书,眉眼未抬,“把这煮茶吃茶的事交予司琴,这话你去问问司琴,她可信。

元蟾见此事没有转圜余地,闷闷不乐的坐在边上,小声嘀咕,“官家可真闲。”

明帝举目瞧见她一脸气鼓鼓,暗笑道:“原本还想着明日带你一同出门,如今看你一脸的不情愿,那便算了吧。”

元蟾一听这话,哪还坐得住,央着明帝答应带她出门,指天发誓道:“刚才那些话都是元蟾口无遮拦做不得数,日后我再也不涂抹口脂,也定奉旨日日吃茶,官家明日还是带我去吧,我保证不会添乱,有违此言,就让我嫁给满脸都是疙瘩,貌丑臂短的人。”

明帝皱皱眉,不悦道:“这都说的些什么话,下头的人怎么没好好管束着你。”

元蟾吐吐舌头,笑道:“这我做到了,不就做不了数了吗,何况官家看我哪里还有一脸的不情愿,官家让我去吧。”

元蟾兀挑着好话说去,直到征得同意。

此日外出,只有元蟾、李毓祯和一个赶骡子的车夫,司琴昨日领了罚此刻还在房里分开陶豆里面的红豆和绿豆。

明帝穿了身青碧色直裰,闲散贵公子一般,他远远的瞧见元蟾正指挥着一个小厮挑了一担食盒来,他不禁说道:“我们一日就回,又不是出远门,你带着个食盒做什么,而且这骡车上也放不下。”

元蟾瞧了一眼那骡车,说道:“你把那黍卸下些来,不就放得下了吗。”

明帝只道:“我是来贩黍的员外,你这卸货放食盒这算怎么回事。”

这小厮见明帝不发话便放下挑子,站着不动了。

那赶骡子的车夫上前说道:“小哥,这骡子瘦弱,几天才能吃上一顿饱饭,你这么大个食盒小的这骡子恐拉不动,小哥还是顾念顾念小的骡子哩。”

元蟾看看那担食盒,那可是她昨晚和司琴尽心挑出来的吃食是本是要去安济房,让那里的人分发给那些可怜灾民,可又想到这车夫说的这骡子拉不动的话,踌躇不已,“可是。”

明帝却让小厮将这食盒挑回去,说道:“这骡车上都是黍,你还挑担食盒,是嫌吃的太少吗。”

元蟾恍然大悟,对哦。

二人这才上了骡车。

车夫跳上了马车,道:“小的出发了。”

元蟾刚刚听那车夫的声音还有疑惑,如今又听那车夫的声音,指着他问道:“这人好生耳熟,像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那人却道:“这声音千千万万总会有相似,小的就是个赶骡子的车夫。”

元蟾却越听越觉不对,忽然拍手看了一眼李毓祯, “他是戚美人。”

那车夫这才转过身来,满面堆笑,“什么戚美人,小的不认识。”

她盯着他的脸仔细瞧,这张脸平平无奇和戚美人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元蟾敢笃定他就是戚美人,“你这乔装很是厉害,找不出一处破绽,可你却忽略了一点。”

那人来了趣,双手环抱,溜湫着眼儿问道:“哦,说来听听。”

元蟾挪了挪点位子欠身凑近前来,说道:“一壶换骨醪,不然我不说。”

明帝斜了一眼这车夫,掩着袖子作势咳了两声,元蟾才赶紧坐好。

那人哈哈一笑,欣然同意。

元蟾这才说道:“这戚美人之所以叫美人除了面貌俊美,他还有一把如黄莺般一样的嗓音,叫人听了骨头都酥了,啧啧啧,这声音听之不忘,不去唱曲儿可惜了。”

边上的明帝听了难得冰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车夫一听,想一想,果然有理,真是大风大浪惯了,却在一女郎面前翻了船,为自己感到可耻可恨。

元蟾不住打量他的这张脸,好奇问道道:“这是什么样的化妆术,竟如此神奇。”

戚美人道:“这是面皮。”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递给元蟾。

元蟾接过面皮小心翼翼托在掌上,细细看去,忍不住惊叹道:“这面皮好精细,薄薄一张,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戚美人拿眼瞧了一眼明帝,自满道:“一张面皮可要费时不少,这江湖中还没有人能及得上我这手艺,所以这秘方不可外传。”

为了做这张面皮他寻材制作,一向风花雪月的他三五个月闭门不出,细想想,一张面皮能得李毓祯珍藏的醽醁酒,就是再做个三五一张也值了,可偏偏没想到惹来玄鱼的不快,导致玄鱼一气之下在樊楼设诗会,谁能拔得众筹,她便作陪三日,只不过这诗会刚办的如火如荼,这诗会筹办者却不见了,众人在闻琵琶声时已是三个月后。

元蟾一面感叹他的手艺一面已将这面皮贴到她自己的脸上,戚美人凑过来一面看一面说道:“不错,大小合宜。”

元蟾嘻嘻笑道看向二人:“既然相宜,不若就赠我了吧,反正你脸上已经有一张了。”

戚美人道:“你都已戴在脸上还有叫人还回去的道理吗。”

元蟾抿着嘴笑,得意的看向李毓祯,向戚美人道了声谢。

明帝无奈摇摇头。

戚美人摆摆手,转过身拉起缰绳,喊道:“坐稳了。”

一路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