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了,没有预约就上门。”
坐在孙潞家的软皮沙发上,鹿晓表示抱歉。孙潞看了一眼她身上军绿色上针织下灯芯绒的长裙,压褶娃娃领显得她格外甜美,花型珍珠装饰造型模样别致。人靠衣装这句话一点没错,现在的鹿晓和在医院见到的给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孙潞今日穿的是斜领朱色长裙,要是两个人同框应是颇有相得益彰的感觉。
说抱歉并不是鹿晓客气,原本在曼江盛景居住的人身份都不简单,自己临时决定私下拜访的确不礼貌。据鹿晓所知,这里是孙潞和郑明贺的婚房,两人偶尔会回去陪陪爷爷孙青枫,从孙潞助手那里得知今天孙潞在曼江盛景鹿晓才匆匆赶来。听说国际巨星风茵的家也在曼江盛景,不过鲜少有人与她打过照面。鹿晓不追星,但关于风茵的消息的确听过不少,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孙潞没有说话,鹿晓坐着目不斜视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茶杯。
“你是想问鹿鸣的事情吧。”
不一会儿孙潞开门见山,她和宋勋早就约定过,关于组织里的事情她是不会过问的,她只负责救人。所以,今天鹿晓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鹿晓摇摇头,“陆遥说过你从不过问病人的事情。”
听见鹿晓这样说,孙潞倒有些好奇她此行的目的了。
只见鹿晓从包里拿出一页粗糙的荷薄页,“我想知道这荷薄页是你发明的吗?”
孙潞伸手接过荷薄页,思绪一下回到从前,俄顷,微笑着对鹿晓说,“是你母亲欧月发明的,后来我改良过。”
“母亲?”鹿晓愣了一下。
孙潞知道依孙青枫的性子肯定是不会向鹿晓提及太多关于姜欧月的事情,所以她多嘴说了一句,“你的母亲姜欧月曾经也是我的老师。”
其实姜欧月顶多算是孙潞的病人,但孙潞一直觉得如果当初不是姜欧月的指点自己也走不到今天,所以她一直把姜欧月当作自己在脑科学习上的启蒙老师。
自己的母亲是孙潞的老师,所以鹿鸣信任孙潞,这或许侧面说明了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并不完全错误。只是,母亲姓姜?这事儿鹿晓今天才知道,因为父亲只提过欧月两字,却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母亲姓姜。是姜远那个姜吗?母亲和姜远一家会有什么亲戚关系吗?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及过姜家?鹿晓只觉得明明刚拨开眼前云雾,新的云雾又立即出现了。
“方便麻烦您多讲一点关于我母亲姜欧月的事情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认识你母亲时她已经是九曲的特工了。”
孙潞这么早就认识自己的母亲了吗?鹿晓开始认真端详孙潞的脸,自己如今都三十岁了,按孙潞的说法就算她没有五十岁也至少四十多岁了吧,一眼看去却只觉得她和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没什么区别。想到孙潞的职业,鹿晓释然,现在医疗美容发达,她自己就是顶级医生,想要和自然老去做抗争,她本就有足够的资本。
“不过我和她其实也没见过几次。”
孙潞话锋一转,鹿晓始料未及。
“别看你母亲虽是女子却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厉害得多,在她执行任务期间,前前后后来五院的次数也最多不过五六次。比你父亲鹿鸣来的次数还要少。”
这样说着孙潞笑起来,鹿晓感觉到孙潞和自己母亲的关系应该是很融洽的。
片刻,见鹿晓没有说话,孙潞继续道: “她还是我校友呢,不过这事儿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或许并不是孙潞避重就轻,从她说的这些话里鹿晓确实知道她是不过问九曲的内部事宜的。但鹿晓还是静静听着,如今能和自己提及母亲的人恐怕只有孙潞一个了。
孙潞在一旁隔断抽屉里拿出一张表面光滑细腻的荷薄页,又拿出一支笔。笔头是镶嵌上去的,看起来像是铅笔,鹿晓知道那并不是石墨。孙潞执笔在荷薄页上画着什么,鹿晓认真看着,大概模样出来的时候鹿晓一下认出了她。在那张泛黄斑驳的照片上,模糊到无法辨认的脸在这张荷薄页上具现了。
“我虽然我不过问九曲的事情,但我听鹿鸣说过师父的资料早就被销毁了,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吧。”
鹿晓木木地点点头,是的,她没有见过。在枕水楼,在自己家里,那些母亲喜爱的东西被父亲布满了整个屋子,但那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张母亲的照片,甚至是像这样的一页手绘。
“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鹿晓也找不出别的话语了。
“她也曾参与过那个被禁的实验,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接过孙潞递来的荷薄页,听见她说的这句话,鹿晓知道此行给对方带来了麻烦。
“安心拿回去吧,宋勋不会怎么样的。”
鹿晓再一次看向孙潞,认真点点头,“谢谢。”
对着孙潞鞠了一躬,鹿晓慢慢走出孙潞的家。
阳光从身后而来,光线将荷薄页上的线条映照得越发明显,鹿晓端详起荷薄页上母亲的脸,却看见原本清晰的线条在一点点褪去。鹿晓怔怔望着,直到手中的荷薄页变成一张白纸。
原来孙潞所说的安心是这个意思,并不是让自己安心,而是让宋勋安心,只有宋勋安心了才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风起,荷薄页从鹿晓手中飘走。
鹿晓收回思绪连忙去追,一转身与风茵撞了个满怀,这时她还不知眼前这个女子是风茵,只是看着她戴着口罩,只是感觉她周身气派与常人不同。
“抱歉抱歉。”
风茵拿着荷薄页递到鹿晓面前,“没事。”
鹿晓伸手接过,风茵慢慢从她身前走过。
“茵姐,你还好吧。”
助理放低声音询问,风茵摇摇头表示没事。
这时鹿晓隐约猜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望着她的背影,一时失笑。自己竟与风茵撞了个满怀,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刚走到曼江盛景的大门出口处姜远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鹿晓低头快速往外走去。入口处的姜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身影是鹿晓的。
“鹿晓,你来找我的?”
鹿晓充耳不闻。
姜远直接走到她的身前拦住了她。
“你认识白璃?”
鹿晓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确定姜远说的认识和自己理解的认识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看鹿晓这个样子,姜远心里掠过一丝苦涩。她听见自己询问白璃,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走吧!”
姜远让开,鹿晓说了句谢谢就快步离开了。
“谢谢。”
今天,鹿晓觉得自己只会说谢谢,除了谢谢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鹿晓应该是不知道自己家在曼江盛景的,那她来这里是寻谁呢?姜远思考着,看样子只能是来找孙潞的了。想到这里姜远微微摆头,宋勋呀宋勋,鹿晓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寻找鹿鸣的死因,这事儿你知道吗?
“老九说资料递上去到批复需要一个月。”
这个答案鹿晓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父亲说是从九曲退役结果还不是在为九曲做事,这样的“吸血鬼”组织,他们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陆遥这个苦力呢?
“小晓,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鹿晓摇摇头,意料之中的事并没有什么失望不失望。
“今天我看见母亲了。”
鹿晓抬头看向夜空,猎户座已经依稀可见,再过一两个月那三颗星星会更加明显,再往后就能看见它们连成一条线了。
“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果然更像老爸一点。”
陆遥从吊椅上站起来,走到鹿晓身旁,两人并肩依栏而立,微风从身后拂过。
“孙潞将她画在荷薄页上,但,那笔迹一遇见阳光就消失了。”
这时陆遥回头看了看妆台上的那张荷薄页,原来是因为这样。
“陆遥,和我说说你在临国的那两年吧!”
清澈目光看向陆遥,这一次,两人都决定好好和那两年暗无天日的日子正式告别了。
“以前老五告诉我说人体里面有很多种不同的器官,有的甚至小到可以以细胞为单位,那时候我以为是他夸大其词,在白有原手底下走一遭才发现老五说的都是正确的。”
陆遥尽量以轻松的口吻和话语来讲述那段日子,他不愿鹿晓知道太多详细的内容,又不愿一直隐瞒她让她担心。
“白有原后来能跑能跳了,因为他拿走了我膝盖里的髌骨、半月板这些组织,我现在能跑能跳也因为这些组织被移植回来了。”
“拿走我的腿部组织以后,他便把我关进了地牢里的一个笼子里。笼子上面涂满了可挥发的神经控制剂,地牢里有特制的灯光,暖光炙热帮助活跃控制剂,冷光冰凉帮助冷却身体细胞。光线里有波长不同的介质射线,他通过遥控可以实时掌握我的动静。我在地牢里不分昼夜待了近两百天以后他开始拿我做脑神经控制剂的实验。在我身上他更新迭代了好几个版本的控制剂,这是我和宋勋早就商量好的,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先让他尝点甜头。从地牢出来以后囚禁我的地方又变成了实验室,在这里我接触到了更多的人,从他们的日常里不断分析删减有用的信息,最后得知他们的藏身之地已迁到临国一个离宁州不远的市区郊野。在这个实验室里我度过了最黑暗的一年。”
陆遥长长吸一口气,他不确定将真相告诉鹿晓以后她是否能够接受。
“接下来是和我还有姜远我有关了吧。”
看见陆遥迟疑,鹿晓甚至不需要思考,因为他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才会如此。
“白有原看脑神经控制剂对我作用甚小,于是换了一个法子,他管这叫记忆电影。把原本是我和你经历过的事情全部换成你和姜远,在我脑海里一遍遍播放,直到我相信那就是你和姜远。”
这样折磨人的手段鹿晓只觉不可思议,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记忆篡改不算什么难受的事情,只要最后接受新的记忆就行。但,对于陆遥来说,他经过九曲专门的训练,心理素质比自己一般人不知强大多少倍,他们所认定的事实要想被人修改,比要了他们的命还令人痛苦。那些记忆就是他的信仰,甚至比信仰更重要,白有原就这样用了一年的时间折磨陆遥,思及此,鹿晓心里五味杂陈。
“在出发之前老九提过这个问题,所以我也不算是毫无准备。的确是第一次经历,不免有些狼狈。”
陆遥说得云淡风轻,其中煎熬与痛苦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更清楚了。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是好好的回来了吗?鹿晓不敢苟同。从宁州到曼城,在五院他整整躺了两个月。自己虽不能进去陪护,每日看着不同医疗器械在病房进进出出,他遭了多少罪,自己怎会不知。
“小晓不好奇我怎么把记忆恢复的吗?”
鹿晓点点头,她好奇,却也知道,他不会说的太仔细。
“上一次你躺在医院的时候,姜远和我说了很多。一开始我的确是抗拒的,根本不愿意面对他那张脸。当我正视这个问题的时候,发现其实一切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糟糕。何况你忘了,我可是鹿晓的老公诶。”
“我能给你这么大的力量吗?”
“不要低估自己。”
话不能详尽,情深不能自已。
拥住陆遥,只是紧紧的,不愿意松开。
需要再说一句对不起吗?再多的抱歉在今夜都没有用了。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只将清冷洁白的光落在大地。
花园里,晶莹露珠在扁平纤长的绿叶上一颗颗滑落,有时速度很快,似迫不及待想要拥抱大地,有时速度极慢,细细腻腻滑过叶片的每一寸似要将自己的足迹遍布整个叶片。
在这院落里夜晚没有盛开的花,却只觉空气中充满甜蜜。嘀嗒,嘀嗒,是夜风拂过,晶莹水珠落下,在每一棵草每一株树每一片叶上留下曾来过的痕迹。
夜深了,白雾渐起,叶片上晶莹的露珠成倍增长,没有如方才一般缓慢下落的水珠了,此时它们慌慌张张,迫不及待想去拥抱大地。融进土壤那瞬间,晶莹的露珠不再,是渐渐湿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