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歧县
自祁家小孙女嫁去京都江家后,陆念一总是蔫蔫得提不起神来,就连一向疼爱的她的夫子有时候见她上课时发愣都忍不住用戒尺打她的手心,让她回过心思来,莫要蹉跎了好时光。
夏日炎热,林氏往年夏天总是让下人备了冰酥酪,兄妹俩下了课,就迫不及待得跑去厅堂。近日陆念一总是心思烦闷,也不急着去吃冰酥酪了,被哥哥拽着跑去厅堂还跌了大跟头。爬起来也不喊疼,只是揉着脑袋,继续慢吞吞往自已院里去了。
倒是陆离九以为自已闯了祸,给妹妹跌傻了,在原地跺脚,让自已的小厮赶紧去找大夫给妹妹看看。陆柏和林氏看在眼里,每每问陆念一,她也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原由。不上课时,就坐在矮墙上朝祁府发呆。
夫妻俩一向是疼爱女儿的,夜间两人躺在床榻之上聊起陆念一的异样,心中甚是不安。林氏白日里向耿管家打听了一番,知道祁家孙女出嫁前,陆念一翻矮墙进过祁柔嘉的院子。她虽是个不喜听闲言碎语的爽朗性子,可多少也听到些风声。说是祁家的小孙女竟然与婢女有私情,祁老太爷气得发疯,乱棍打死了婢女投入井中。虽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可联想到陆念一近日举止怪异,也忍不住问自家相公,莫不是沾上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陆柏啧了一声让娘子别瞎说,自已却心里也在打鼓。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到晚间实在是燥热烦闷,披了件外衫问门口的小厮要了盏灯笼,便自个往陆念一的院子里寻去。
陆念一住在陆府西南角,陆柏提着灯笼扶了扶外衫,路过庭院时见着耿管家还在值夜。又想起娘子的话,便停住脚步想细细问着祁家的事。耿管家深夜见到老爷没睡,也是惊诧,又听老爷提起隔壁祁府的闲话,背后也有些发凉。
“爷,多少还是找个道士来吧,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陆柏沉默不语,心中没下决断,让耿管家提着灯,两人继续往陆念一的院中走去。刚刚拐过连廊,两人就瞧见陆念一只穿了白色的内衫,披着头发坐在矮墙上。两人惊得往后退了两步,陆念一似乎是听见声音才转过头来。
“爹爹?耿大叔?这么夜了,你们怎么来了。”
陆柏强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女儿从矮墙上灵活的跳下来。伸手帮陆念一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拍了拍她的肩膀。
“爹爹睡不着,就拉着耿大叔在院中散步,恰巧走到你院中来了。你怎么也没睡。”
陆念一只说自已晚上吃的多了些,睡不着,想消消食再睡。陆柏明明记得晚上这孩子连最喜欢的乳糕都只吃了半块便说饱了,哪里会吃多。他把堵在嗓子眼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只点点头叮嘱她快回屋躺着去,夏日晚间风大,小心着凉。
等看着女儿回房关上了门,陆柏这才同耿管家说,近日找个人牙子来,念一大了,该有婢女伺候着的。耿管家点了点头。林氏是习武弄枪出身的,不喜人伺候,也怕孩子从小被伺候大了,若是家中有变故,连如何活下去都不知道。于是从未给两个孩子找婢女和小厮,陆离九身边常跟着的耿绪,也是耿管家的儿子,不过是个玩伴,也从未做伺候主子姑娘的事。
第二日陆柏同林氏说了昨晚见着的场景,林氏只觉得背后发寒,可此等事若是找了道士来,必会宣扬出去。她沉思片刻,
“如今正值夏日,不如我带两个孩子回汝州,只说回娘家探亲。等到了汝州的地界,一切行事都方便许多。”
陆柏点点头,如今女儿的功课虽还有先生来教,可不用科考,反反复复重新温习罢了,整日魂不守舍的也不是办法。不如去了汝州,等到了秋日回来再做打算。
于是林氏便开始张罗着让老耿收拾行李,陆离九正在院中和白阙练剑,如今他的剑法也学了四五年,虽才十岁,可与白阙对练也要过个两炷香才会败下阵来。听说要去汝州外祖父家中,先是高兴了好一阵,总算是不用白日读书,下了学还要被白师兄摁在院中习武,可以松快松快。
可白阙听完却说,也好,如今我也没多少可以教小师弟的了。不如回汝州,让老宗主再调教调教。
霎时陆离九脸色煞白,心中凉了一片,他可没少听白阙说过老宗主是如何调教他们这些师兄弟的。
“娘,我要是去汝州,不上山行吗?”
林氏被他逗乐了,也明白他说的终究是孩子话,摸了摸他的脑袋。便接着让耿管家继续收拾行装,自个回屋子里准备写封家书告知老父。
陆念一本不想去汝州,她最惫懒不过的,读书下棋倒还行,可万一外祖来了兴致也要教她,她这身板哪经得起折腾。还是陆白牙和林氏再三保证,不会让她舞刀弄枪的,她才勉强答应跟着娘亲回去。
这一路上,陆离九坐在马车里,没少对着她长吁短叹,说自已命苦,家中有一个白师兄还不够,如今娘还要把他这只白白嫩嫩的小羔羊丢进狼群里。
“你算是什么白嫩的小羔羊。”陆念一上下瞧了几眼自已的九哥,才十岁就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整日在院中站着,晒得和黑炭一般。
“念一,这你就不懂了。你瞧我这桃花眼,和爹长得一模一样。跟着爹出去时,多少小娘子都躲在扇子后头瞧呢,再过几年,等我到了议亲的年纪,不知道多少媒婆能把咱家门槛踏破呢。”
“美得你。”
陆念一刚想骂他九哥不知羞耻,却又想起了嫁去京都的祁柔嘉,脸上的笑意便再挂不住,又成了一张哭丧脸。出发了这些日子,陆念一的心情虽比在宋州时好些,但还是有些闷闷的。
陆离九虽心思没有妹妹那么细腻,可俩兄妹从小一起长大,也知道妹妹近日常常发呆,必是有心事,也不再撩拨她,只说着马车中过于闷了,不如和耿绪一起驾马舒服,喊着停一停,就弯腰打开车门出去了。
前方似是到了有人烟的县城。尚未到傍晚,城门外还有不少挑着担子的百姓进进出出。这次出行,耿管家留在宋州顾着陆府走不开,让自已的儿子耿绪和府中的二把手王管家带着府兵一并出门,加上白阙是个会武功,照顾夫人和两个孩子也算妥帖。
王管家盘算着路程,隔着轿子同夫人商量了一阵。今夜就在歧县歇脚,明日一早再启程。再往南走个几日,便能到汝州。
等进了县城,陆念一掀起窗户,见路上多是百姓在卖些山中的野味。她从小就爱吃,陆柏和林氏又纵着她,变着花样的让厨房做席面。一张嘴养的刁了,这些日子路途奔波也没遇上什么好的馆子。这样一想,肚中确实有些饥饿。
“九哥,我们今晚吃些什么。”
“姑娘饿啦,”陆离九还没回答,倒是身旁的耿绪憨憨的笑了,“王管家就是歧县人,等我问问他来,必让姑娘今晚吃个痛快。”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临近日落,挑货的货郎却不急着回家,依旧卖力的吆喝着。陆念一放下窗户,王管家最是心细,没片刻已经选好了晚上落脚的客栈,吩咐了店小二多上些山中的野味给夫人和家中公子姑娘打打牙祭。
林氏是习武之人,向来不在意尊卑之别。特意嘱咐了王管家和耿绪,既是在外乡就不必那么讲究那些虚礼,晚上一同用膳也一起尝尝这歧县的野味。
坐在一张桌上,自然众人都问这王管家歧县有何风俗,特产是什么。
“歧县靠山吃山,这特产啊自然是山中的野味。那个鲜美哟,原是自给自足的。可新皇登基前,世道不太平,便多了许多打家劫舍的山贼。不少百姓都和我一样,年轻时就背井离乡出来打拼了。”
王管家话音未落,陆离九倒是来了兴致。
“这好呀,正好我同白师兄学了这么些年剑,正愁没有人给我练练手呢。”
白阙听了这话,抱着他那剑,鼻子中冷哼了一声,说道,小师弟还是先打得过我,再去想那山贼的事吧。惹得众人一阵笑,陆离九也不恼,也跟着众人笑了,说着我才十岁,等我再练几年,多少个山贼都不在话下。
“大公子别急,这些打家劫舍的山贼若是往山中钻,只怕你连面都寻不到,就要在山中迷路个几日,活活饿死了。”
陆离九还想反驳句什么,耿绪却开了口,“王管家,若是如此,我们还是早些上路,免得惹来麻烦。”
林氏与白阙坐在桌边,听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说到了山贼,也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只有陆念一倒是满不在乎的继续吃着碗里的野兔腿。王管家瞧着,也不禁好奇的问,
“姑娘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进城门时还有不少商人也进来了。再说这天色都快暗下来了,酒楼里人并未匆匆忙忙想要去家。必是山贼早就被剿了。”
王管家虽来府上不少年,早就听说小姐是宋州城里最最聪慧的,可平日里自已打理前院,少有走动。现下才切实想起几年前,皇帝陛下巡游宋州时说的话,夸赞宋州风水好,养得人也好不是句虚词。
“姑娘果然聪慧,新皇登基没几年,歧县来了位从京都来的大人,使了计策,把流窜在歧县四周的山贼一窝端了。这不,歧县这才有了现如今的太平日子。”
“这位大人也是奇了,王管家不是说这里山势连绵,进了山就出不来吗?”陆离九听的入神,好奇得紧。
“是啊,可这位大人没派人去山中围剿,他早看出山贼之所以横行霸道是与县衙当中的门吏有勾结,假意对县衙当中的府兵散播消息,说是赈灾的银两会路过歧县,要人提前修山路,把山贼刚刚好引到了一片山头上,断了水源,又不知道设了什么陷阱,这才将山贼的老窝都掏了干净。歧县的百姓都感恩着这位大人呐。”
陆念一的兔腿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碗,拿起茶壶正倒着茶水。正听到王管家说什么那山头地形是个易攻难守的地界,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位县官想必后来高升回了京都?”
“那可不,江大人如今就在京都,说起来就是前阵子还娶了隔壁祁家娘子呢。”
咕咚——
陆念一手中的茶盏没拿稳,跌到地上砸了个粉碎。林氏忙站起身子,查看她有没有被烫伤,好在只溅到了外衫,没碰着皮肉。王管家见夜深了,去吩咐了店小二,多烧些热水洗漱,去查看后院的马匹去了。
众人七七八八各自回房间休息,陆念一坐在屋内,心中还想着刚刚王管家说的话。原来祁家姐姐是嫁给了这样一位夫君。按理说她该为祁家姐姐高兴才是,可心中却说不出缘由的酸涩。
“妹妹,睡了吗?”
门外传来陆离九蹑手蹑脚叫她的声音,陆念一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没呢,进来吧。陆离九怀中抱着一只不知从哪找来的小猫,白乎乎窝成一团,煞是可爱。
“刚刚我在后院和王管家聊天时找见的,店家说是这的母猫刚下的一窝崽,我瞧着这只最是可爱,拿来给你解闷。”
陆念一接过九哥怀里的小猫,那猫也不怕人,只咕噜咕噜的往人怀里钻。眼睛蓝幽幽的慢慢眨巴着,舔了舔陆念一的手指。
“我瞧你最近总是不开心。刚刚王管家提着祁家姐姐,你,你是不是想她了。”
陆念一抚摸着小猫的手停了下来,她看向自已这个平日里总是不着调的哥哥。虽嘴上不说,可自已的一言一行,却竟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暖流。陆念一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道与谁说才好。
偏偏她从来都是聪慧的,早就洞悉这当中绝不只是一层思念那么简单,或许连自已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开始喜欢上了祁柔嘉。
是四岁那年第一次爬上矮墙见到祁柔嘉,还是五岁那年央着祁柔嘉在院里陪她荡秋千,又或是六岁那年,她第一次写了篇前后不着调的诗念给她听,七岁那年同祁柔嘉逛灯会,祁柔嘉牵着她的小手......
她张了张嘴,想同九哥说,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古来男婚女嫁才是正道,她这又算是什么,不伦不类,反了天道。若是祁家姐姐知道她存了这样的心思,指不定再也不会见她,只会嫌她恶心。最后只有苦笑着继续摸着怀中的小猫,咪咪咪咪的逗弄着。
“你若是伤心,不如找个日子,让爹回京述职时带你去京都见见祁家姐姐也是好的。”
陆离九想的简单,说出来安慰的法子也简单。可陆念一知道若是真见到了,自已怕也是开心不起来的。这些年,她仿佛在一场美梦中,那场大婚却生生给她迎头一棒,
知了知了伴着唢呐声,一声声叫醒了她。告诉她,终究镜花水月一场空。
“没用的九哥,我对祁家姐姐的心思,你不懂。”
陆念一挤出了笑容,双手把小猫举高高,又抱回怀里轻柔的抚摸,眼中满是悲伤。
“我如今只盼着,她也永远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