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州
陆念一与她那孪生哥哥陆离九是土生土长的宋州人,生在宋州,长在宋州。陆念一的爹原是个京官,新皇登基第二年便来了宋州,途中也不知怎么认识了林氏,成了州府,也成了亲。
州府大人姓陆,名柏,字长青,取的是柏树不畏严寒四季长青的意思。陆大人爱笑,路上如果看到双手插在袖子里晃荡,没说两句话就一口大白牙露出来笑的,多半就是这位州府老爷了。
后来宋州的老百姓就给州府大人取了个诨名,叫做陆白牙。有次不知道是哪家的马夫在知府大人面前说漏了嘴,以为从此开罪这个大老爷了,跪在地上连着磕头。没想到州府大人倒是不在意,乐呵呵一笑。
“陆柏,陆白牙,露白牙,挺好挺好。”
后来这诨名也就被传开了,连官场同僚到州府大人家里喝了酒都忍不住笑他,宋州上陆白牙嘛,谁不知道。陆念一和她那孪生哥哥当面都从来不叫他爹,只管他叫陆白牙。
宋州地处东南,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百姓安逸。可既然是富庶之地,难免饱暖思淫欲。新皇登基以来,改了前朝的许多法度,删减架构,除京都外,其余地方皆以州以作划分,州府统领一州大小事务,管辖县、乡,直接汇报至朝廷尚书省。除此之外还以宋州为始,推行新政,把钱袋子从这些商绅手中,挪进了国库。
新政推了五年,终是见到了成果,国库丰盈不愁发不出赈灾的粮食,宋州这地界更是带着周边几个州县愈发得富饶。皇帝重视新政,游历宋州,见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龙颜大悦,命各州府效仿推行新政。陆念一还记得五岁那年,见到皇帝陛下,也是和爹一样有点微微发福的身子,看着她的时候分外欢喜,捏了捏她的脸蛋,问陆柏兄妹俩叫做什么名字。
“回陛下,犬子叫做陆离九,小女叫做陆念一。取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唯念一二’的寓意。”
皇帝念了两遍兄妹俩的名字,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五岁,该是念书的年纪了吧?”
“回陛下,年前请了先生。可犬子顽劣不成气候,倒是小女,夫子常常夸赞。”
皇帝噢了一声,似乎是想考一考两个孩子,转过头来温和的问俩兄妹有什么想要的。
陆念一盯着皇帝手边的糕点,娘亲再三叮嘱她和九哥不能吃,可她实在是馋得紧,便指了指那碟子糕饼说想吃了。皇帝愣了一下,笑得爽朗,说陆柏,你这闺女养得实在是好,御前只图一盘糕点。顺势把她抱在膝上,任由她两只手抓着糕点,吃得糖屑掉在龙袍上也只是轻轻掸落。
倒是她那哥哥,人小鬼大,说想要皇帝陛下给他赏道御旨,往后爹娘不准对他动家法。皇帝也觉着新鲜,想要逗她哥哥,便装作严肃状问陆离九。
“君子岂有干预他人家事的道理?”
陆离九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憋出了句,君子不拘泥小节,倒是吃着糕点陆念一晃着小脚,摇头晃脑的大声说,
“陛下先为国父,再为君子,万家百姓家事即为国事,陛下岂有不顾国事的道理?”
皇帝微微一笑,叹道宋州风水好,养得人也好。
宋州风水好,养得人也好。
陆念一后来才知道她爹沾了娘的光,凑合着也能和皇帝算是半个连襟,那前几年香消玉殒的皇后,就是她娘的表姐妹。夏日炎热,陆白牙穿着薄衫在院子的大榕树下打瞌睡,手里的还拿着卷没翻开的书。陆念一写完功课就撺掇着她九哥去院子里,偷偷拿着毛笔给他爹脸上鬼画符。
“九哥,你看咱爹,说不定这官就是靠娘才混来的呢。不然皇帝陛下怎么会来咱家,却不召爹回京都做官。”陆念一看着爹手上那卷翻都没翻开的书,压低了声音对她哥咬耳朵。“我看也是,年初咱去拜年的时候,世伯们的家里都人山人海,隔壁祁家的下人忙都忙不过来。咱家呢,过年也就爹那几个学生会来,肯定是爹官场路子太差。”
“京都可是个吃人的地方。”
陆白牙没舍得睁开眼,只是嘴角带着笑意躺在藤椅上,声音像是从发福的肚子中发出来的,也和他这个人一样轻轻摇着。
皇帝巡访宋州回京后没多久,宋州城的百姓就一传十,十传百,知道了那日厅堂上皇帝陛下夸赞宋州风水好,养得人也好。可陆念一和陆离九都不是什么根骨百年一见的奇人,前世估计也就是平平凡凡的世俗子。唯一与常人不同的大概是俩兄妹小时候牙长的早,连抱他们的乳母都觉得稀罕,谁听说过几个月的孩子毛都没长齐倒是先冒牙了。
于是宋州一时大街小巷新生的孩子,都流行看那孩子有没有早长牙。若是哪家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就长牙了,必是聪慧的象征。不少药店更是开始卖起了药方,说是生产后的妇人喝了哺乳,孩子便能早长出牙来。
可有了皇帝巡访这一茬,陆柏对兄妹俩的功课盯得比从前更紧了些。陆念一因是个女孩家,总还是不比男孩可以带着小厮四处招摇,可以上树掏鸟蛋,下河捞泥鳅。加上懂事起,她就喜欢骑在矮墙上听隔壁祁家小孙女念书,夫子也常夸赞,陆家夫妇俩人倒是不大操心。
“令郎是个张狂性子,坐下读书实在是难为他了。”
陆白牙听完夫子的评语,和夫人商量了半宿,后来还是林氏的主意,一封家书寄回了娘家。中秋节刚过没多久,林家就送来了林氏的小师侄,白阙。白阙住下第二日,陆念一就赶着要把这新鲜事告诉祁家姐姐,她一手拿着菊花糕一边学着她九哥扎马步却被白阙踹了个狗吃屎的模样。笑得祁柔嘉连正在喝的茶水都呛了出来,身边的婢女帮她拍着背,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那你哥哥也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陆念一摇摇头,她那哥哥天生的张狂性子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从地上翻起来就要对白阙拳脚相向,奈何五六岁的奶娃娃哪能打得过,扑了空又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要挥着拳头打白阙。白阙也不拦着,就由着他一次次栽到地上,等他没了力气趴在地上起不来之后只淡淡一句,对师兄不敬,再多扎一个时辰。
也不知道谁把这事捅到了林氏那里,林氏让下人拖了椅子到院中,罚陆离九脱了裤子趴在椅上受罚。陆离九倔强性子,咬着牙不认错。下人都劝夫人说公子还小,可别打出问题来。林氏也不说话,就端坐着同陆离九比耐性。一盏茶的功夫,陆离九嘴唇都被自已咬破了,原先梗着的脖子也放软了下去。下人不敢再打,又来请示夫人。
林氏这才放下茶盏,走到陆离九面前,问他知不知道错了。
“我,没错。”陆离九喘着大气,努力抬起头看向自已娘亲。林氏看着他满头的冷汗,轻轻皱了皱眉,一字一句高声问他,
“受教不听,为人不敬,知错不改。你以为你是男子汉的作为?分明是懦弱。”
陆离九如当头一棒,虽知道自已娘亲说得有理,却又委屈,眼眶中泛着泪花,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声音嘶哑喊我就是没有错。院中的下人听了,虽觉着林氏严苛,但也再不敢为小公子求情。
“继续打。”
他双手紧紧扒着椅子边,指尖泛白。五六岁的小娃娃,能扛住这么多棍,早就耗尽了力气,只是碍着面子要撑着。可林氏说他懦弱,无非是点了他的死穴。没再挨上两三棍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陆念一趴在他床前睡熟了,只有林氏守在他的床边替他盖被子,陆离九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埋在娘亲怀里不肯出来。
林氏颤抖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现在可知道自已错了?”
“知,知道了。我会跟着白师兄,好好习武。”
后来陆离九难得有几天因为屁股打开了花在家里安安静静躺着,陆白牙闲时坐在他床边给他讲小人书,念叨着自已年轻时多潇洒,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暗送秋波。
“那个时候啊,姑娘们都不矜持的,看到我一个状元郎骑马玉树临风在街上,那个手绢挥得哟,啧。”
陆白牙似乎是说到了开心的地方,伸手摸了摸胡子啦喳的下巴,一脸自得。
“陆白牙,那你认识我娘也是因为她对你挥手绢?”
“那倒不是,”陆白牙笑了,一口白牙晃的路离眼睛花,“你娘是个女侠,哪能有手绢呢。”
“那是咋?”
“嘿嘿,你娘那个时候才下山嘛,认错人打了我一顿。不过不打不相识,好事好事。”
“娘说你是被她打成了狗熊眼。”
陆念一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屋里,手里端着给哥哥的药碗,递到她九哥手上,两颗虎牙笑得欢快。陆白牙也没想到这么被闺女拆台,卷起了书就朝陆念一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嘴上喊着老耿啊,小步跑了出去。
陆离九听得起劲,也顾不得自个的屁股,端着药撑起半个身子问妹妹,娘还说什么了。
“娘说,你再不好好跟着白师兄习武,把你屁股打成四瓣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