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荷花宴是阮明瑜作为闺中女子最后一次操办,所以很是盛大。
武陵长公主听闻遣了身边的管事嬷嬷花簇簇的捧了一套螺甸镶嵌的漆匣,盛了礼物,一径到了碧藕洲。园中每个小娘子都得到了长公主赏下的一串琥珀佩珠,又独独单赏了阮明瑜一套笔墨纸砚,紫毫笔,徽墨,歙砚,澄心堂纸。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长公主与阮家六娘子交情匪浅,能蒙长公主所青睐,那身份更是水涨船高,在场众人不免又多高看一眼。
阮明瑜恭恭敬敬捧着匣子行了礼,面上一贯的温煦笑容,端庄得体,无不昭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她左右两旁各立着一位女郎,左边削肩细瘦,长挑身材,鹅蛋脸儿,紫绮上襦,湘绮下裙。右边红粉俏脸,修眉俊眼,亭亭玉立,满头珠光耀眼夺目,脸上铺着厚厚的粉,还真有点粉腻酥娇的味道。两人长相甜美,左边朱四娘子虞兮,能咏诗,右边朱五娘子虞秋,擅抚琴,一株二艳,并蒂双花,故称双生花。
送走长公主身边的管事嬷嬷后,蓦见这满头珠翠的朱五娘子亲密的挽着阮明瑜,含着一抹笑,“长公主这套笔墨纸砚可是珍品,如今赏给了瑜姐姐,可不是名将有了良马,听闻萧家二郎文武兼济,才貌双绝,配瑜姐姐这样的妙人儿相得益彰,只是外头都传着萧家当着天子的面儿谢绝了与薄家结亲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蟾娘子在这儿正好给我们几个释疑,说出来也解了这四下流言已正蟾娘子的声誉,”说完,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嘴边赫然带着一丝轻蔑。
朱五娘子的声线带着江南特有的轻柔酥软,听者甜如浸蜜,众人此刻齐齐看向薄元蟾,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有人窃笑有人幸灾乐祸。薄元蟾望了一眼阮明瑜,见她神色自若,拿着一方歙砚旁若无人观赏起来,说明她并不想参与这两人中间,一侧的甄恬更是仰着头一副看好事的样子瞧着她。
这朱五娘子真不是个善茬,借着方儿夸了一番阮六娘子还不忘数落她一遍,此刻她正抿着嘴,笑嘻嘻斜眼瞅着她,不过十三四岁的姑娘,心思如此刁钻深晦,不过她的心狠手辣元蟾可是在前世就领略过的,也怪不得前世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表里不一,阳奉阴违,最会做两面人。
薄元蟾就当自己被恶狗绞了一口,来日要是有错处落手里定要揭了你的短,这样想着抬起头来,颈上佩了璎珞圈,恰似一弯清水,浮光流动,微微翘起的嘴角似是不在意,手里随意捏着长公主赏下的珠子,道:“这流言传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下再来辩解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索性不理它的好,朱五娘子你说是吗。”
这样的回答朱五娘子始料未及,没有正面作出回答那就是最好的解释,她愤愤扯着扇柄上摇摇曳曳的流苏,心有不甘。
另一侧的朱四娘子却是嘴角上弯,一张薄薄的嘴唇,带着点清冷味道,她挽了个堕马髻,髻上簪着事事如意簪,簪子上镶了宝石翡翠,垂着玲珑剔透的一串小米珠,她随手一压那簪子,“蟾娘子这话在理,流言止于智者,几日热头一过也就没了兴致,”眼珠一转不经意落在她身上,“上次的诗宴一别也有三载了吧,我还记得蟾娘子所作的那首咏柳诗,读来真是朗朗上口。”
几年前的事现在拿来说嘴有什么意思,不过徒惹无趣而已,众人中有一小娘子掩着帕子咯咯笑,她也大方,顺着话道:“好坏左不过一首诗罢了,不过是靠外物饰人,不如心体莹然,才不失本来面目。”
这番话掷地有声,起先那咯咯笑的女子也是正了脸色,众人古怪的看着她,自本朝以来闺阁女子无不以作诗写文章引以为傲现听得她这番话,皆是沉默寡语,各自思索,一些本来就看不惯自恃才学甚高,不好相处的阮六娘子一派,这些小娘子们便觉得得薄元蟾所说在理,看她的神色便没有之前那般不屑。
与此同时阮明瑜却微感诧异,看那人脸时,眉眼生得极好,担得起绝色丽人四字,都说她是个草包,可今日这话细细品来却含了道理,这不是在说她们以才饰人,肤浅庸俗吗,她只得在旁打圆场,亲切的挽了薄元蟾,朱氏姐妹和那方才咯咯笑的女子柳茜雪,笑道:“等过几日咱们是要一同随扈的,大家都还在一处玩,可不是缘分吗。”
朱氏姐妹本来就不是有心针对薄元蟾,主要还是宴会下场作诗吟对,没得与薄元蟾撕破脸皮可是不讨好的事,毕竟上头还有个从薄府出来的中宫,两人见阮明瑜这般心下了然,故作笑脸捡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说开。
却没有想到她们方才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落在了花厅那头的人群里,
他们所在的是东花厅,碧藕洲很宽阔,东西边各设了一处花厅,因萧琰阮明禄等人皆是外男故留在东花厅赏花饮酒,用竹帘隔开,这竹帘以慈竹为料,抽成细如毫发的竹丝,织成薄如蝉翼,形似锦,上面是蜀绣的仕女赏花图,很是应景,其旁垂着红绿黄三色的吊穗。
萧琰吃着茶对薄元蟾的这番话既是在意料之内又觉得是意料之外,能说出千金论却又有这般见地委实捉摸不透。
而前两日让顾海查的事也有了眉目,丰岳楼里那俩名公子身份家世极其普通清白,只是来汴都游玩的庶族子弟。虽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但大周朝重商,大贾也不可小觑,周朝商人但凡有钱的都爱作文人打扮,所以他也不疑有误。
此时花厅众女眷或执笔遐思或三五人闲立廊下故作赏花冥想,阮明瑜和朱四娘子似是胸有成竹各自立于书案前挥笔疾书。
廊下是一弯湖水,布满了碧翠欲滴的荷叶,嫩蕊凝珠,把湖面盖得严严实实。由于之前的那番话引得几个小娘子围在薄元蟾身边,皆想让她作出首绝世好诗来压过阮明瑜去,可左等右等却看她执着纨扇镇定气若的赏起荷花来,丝毫不见她有作诗的念头,只好散了各自苦思冥想。
顾名思义此次便是由荷花为题每人限作三首七言绝句,众人从中选取最好一首奉为此次诗魁。这次应有外男在场,朱五娘子提议让众人选出最好的前十首,不设作诗人的名字,只要将自己作的诗放置在锦囊中,让女使呈到外头的东花厅于众郎君们评选,评选完毕后女使再将前三首的锦囊公布众人面前,以此评选诗魁。
众人纷纷叫好,东花厅的一众男子听了也是拍手称好。
一忽儿便有人做好了诗,花厅内不时有女使们穿梭身影。
这斗诗很快就有了结果,毫不意外阮明瑜又是本次诗魁,而第二和第三皆被朱家姐妹揽下。
斗诗完自然又有一番热闹,众人少不得夸赞一番那三人,薄元蟾甚觉无趣辞了出来早早回了家。
就这样又过了悠哉两日。
四月十五,宜出行,便是随扈的日子。
明帝大驾卤簿,沿途静行。帝乘坐玉辂,帝后仪驾仪凤舆,嫔妃及公主仪翟舆。帝有旨意,一切从简,不扰百姓。
玉辂由太仆卿驾驭,数十位驾士簇拥,两侧左右有大将军护驾,禁军宦官紧随其后,外围则布列着骑兵和步兵,其后是仪杖,最后是后部卫队,分两个方阵,以旗帜为前导,一行人浩浩荡荡,气势雄壮。
华阳宫②离汴都宫城并不远,走上三五日即可。整个行宫东南多水,西北多山,一派青山绿水,明媚秀丽。
宫内人早已收拾妥当恭迎圣驾,未进宫门,便觉清风拂徐,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薄元蟾与林橙来的时候,薄后已换了一身不制衿,内束围裙,头戴高冠依靠在美人榻上正在看侍儿们用鲜水果换缸,这些水果多半是桃子,佛手,枇杷,林檎果之类用香味来熏殿。
侍儿掇了两个绣墩,薄元蟾林橙请了安,倚榻边半坐着,美人榻后有制屏三扇,阔不过丈,围于榻后,是幅山水屏。另一侍儿半跪于地手摇小风扇,举柄摇动,满室风生,四周果香味缭绕。
薄后扶了扶鬓角,抬头,见林橙那明亮双眸缀满星光点点,很是憨厚可爱,便拉着她的双手细细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欢喜,“这是橙妹妹吧,如今都这般大了,按理也该唤我一声表姐,如今可许了人家,读过些什么书,”说完,薄后又问道林氏可好。
林橙不敢有误一一回了薄后。
薄后亲切挽着林橙双臂,笑意妍妍,“如今你便安心的同你蟾表姐住着,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要拘束同先前是一样的,有什么不周的只管和我说去。”
林橙这几日来已见识到这般大阵仗,自是收敛不少更带了几分战战兢兢的意味,现在听薄后这般亲切,心里便灌了蜜糖似得,脸红的想熟透了的山柿子,竟没了以往的机灵静儿,偷偷看了一眼薄元蟾,复低下头去,忙应声道谢。
元蟾知林橙此刻胆怯,在路上她便拉着她同坐一马车,诉说不停,显然是被宫里的大阵仗唬住了,又见一旁侍儿手摇风扇,不慌不忙,清风拂面而来,伴随着香果味,增了几分轻柔,便笑着道:“圣人素来身子弱,禁不得风吹,切莫贪凉这会子倒让内人撤了罢。”
“这几日暑气蒸儿似得,倒也无碍,”说着又令玉浮领几个侍儿将三秀堂打扫出来,又拨了几个伶俐的丫头供林橙使唤,“连日来舟车劳顿,也不用日日过来问安,只管在这园子里顽上一顽。”
薄元蟾和林橙皆行礼称是。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略坐片时,玉浮便领着林橙下去安置,不提。
随后薄后携着薄元蟾的手到了內间,薄元蟾知薄后定有话对她说,一路跟在后头步履轻盈,室内设帷幕,日影反照,室内洞然,墙辟四窗,植桂兰竹木于庭内,竹木斑驳,风影移动,珊珊可爱。窗下设榻,榻上铺了玉篾,两边置了小几,上面摆着白玉插屏,花卉。
两人临窗而坐,薄后方道:“我有件事托你办可好,办好了可有重赏。”
她听了,便来了兴致,用手托腮,“只要阿姐吩咐,凭是什么事,我都一一办去,阿姐可要说话算话可有重赏哦。”
薄后闻言轻点她额头,“你这促狭子,我还没说要你办何事,心内却已想着赏赐。”
她挽着薄后借故依偎在身边,两人又说笑一番。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薄后将她揽入怀中,“今次随扈的小娘子们一则是陪长公主娱乐游玩,二则也是我存了点小心思,想在里头挑选两个品行端正的女子为皇室开枝散叶。”
话说到这儿,薄元蟾不明白也明白了,她低了头,半晌说道:“阿姐的心思我懂,可这差事我怕做不来。”
“好妹妹,我自有我的难处,让你来办这事儿我放心,你现同她们頑耍一处自是要比旁人知晓她们心性如何。”
窗外忽一阵风吹过,树头簌簌落下,满地压枝,她依旧半低着头,“阿姐,容我再斟酌斟酌,可好。”
薄后听了却道:“这又不是难事儿,与她们处些时日再来同阿姐说。”
她听薄后语气不容置喙,只好点头应声。
此时两人并肩坐着,碧栖早已摆了几样细巧茶食,剩两个侍儿留在外间屏声静候。
巢凤馆内一目树林葱翠,庭内偶有燕雀,成行结队,窗下立有两只雀鸟正衔食作伴,薄后抚着她的鬓角,头上挽了双丫髻,用一条垂着珍珠的头须勒着,正摩挲着她的耳畔,“说完官家,该是你了,大周朝自古便是男子年十三至三十,女子年十四至二十,皆可成婚,如今解试将至,那是正好也除了服,不若在那士子中选个家世清白人品贵重的与你匹配。”
薄元蟾正把眼瞅着那对雀鸟,不觉想起那荷包里揣着的纸条儿,顿觉索然无味,意兴阑珊,正在出神,听薄后说了这些话,心如尝胆苦涩般滋味。
薄后以为她为了萧家拒婚一事勾起了她的伤心,心中十分歉意,恐她见了又添不快,便有了一番开导之意,“以你的样貌自不必细说,还有阿姐为你做主哩,你且放宽心,旁人不必理会罢了,徒添烦恼。”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碧栖掀了帷幕,回道官家携了人正往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