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带学生去西岸画画,因此书文一早就起来准备画具,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一些六、七左右大的小孩去郊外画画,大多以画建筑为主,一方面还能教他们关于这些建筑的历史和由来。
他正在整理画纸,突然就听到隔壁传来小晚的叫声,随后是噼里啪啦东西纷纷掉落在地的声音,他立刻放下画纸跑过去,看到小晚跪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一地的唱片。
“没事没事,唱片掉了。”她说话的时候,书文注意到了她衬衫的袖口划了很长一道口子,他走过去帮她捡唱片时又发现她手腕上有一条很深的血痕。
“你手划伤了,药箱在哪?”
“就在上面,柜子上有一颗钉子凸出来了,书文,你拿的时候小心点,我刚才就是这么划伤的。”
“你家有铁锤吗,我帮你把柜子修一下。”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饼干盒,估摸着这应该就是药箱。
“你这双画画的手哪能动铁锤呀,回头我让小海修一下,我哥不在的时候都是他帮我修的。”
“画画的手也需要生活,今天晚上我帮你修吧。”他坐到她身边,从饼干盒里取出一罐红药水,看了下时间,觉得没问题又找出一瓶棉花和镊子,然后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解开袖子边的扣子。
小晚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掌传来的暖意,在心里模糊的描绘着他的样子,他做事一定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吧。紧接着就是一阵冰凉带来的刺痛,她的手不自觉的一抖,他不敢再擦酒精棉,抬眼看着她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有点疼,不过没事,你继续擦,忍忍就好了。”
“我会尽量快一点。”他又重新拿起酒精棉涂到她的伤口上,“还好钉子没有生锈,不然就要去医院检查。”
“我做事总是毛手毛脚,不是打翻东西,就是撞到自己,我哥总说我哪天会把房子也拆掉。”
“以后你想做什么就跟我说,如果我不在,你就等我回来。”
“我知道你人好,但是我又担心你的好会让我产生依赖,我已经慢慢学会了做很多事,尽量不要去麻烦别人,因为当有一天大家都不在了,我只能靠自己。”
他帮她擦拭伤口,感觉到她语气里的落寞,是啊,这几年他一直看着她慢慢的成长,从起初的不安,到后来的平稳,这过程她经受了无数风险,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她做的超乎想象的好。
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只能靠自己,尽管书文想告诉她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让她放心大胆的去依赖,可又担心这种举动会让倔强的她产生反感,他唯有慢慢的靠近,慢慢的瓦解她所有的防线。
这一次他向她大胆提出邀请,关于下午带她出去画画的这件事。
“你下午有事吗?”
“把唱片还掉就没事了,怎么了?”
“我带去你西岸。”
她先是一愣,接着是满目疑惑,却又藏着一丝欣喜。
“去西岸?”
“下午我要带学生去那里画画,你很久没出去了吧,我带你一起去吧。”
“真的吗?我可以吗?”她欢快却面露难色,“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的,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
“天啊,我太想去了!我们几点出发?”
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你先准备一下,我出去买午饭,顺便帮你把唱片还了,你等我回来,我们吃好午饭就出发。”
“你快去快回!”
“好。”他收拾起药箱,又整理起地上的唱片,“哪一张唱片要还?”
“《四季歌》,周璇的。”
“其他唱片都放起来吗?”
“嗯,对。谢谢你书文,有你在真好。”
他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头,他向来羞于言表,这段时间和小晚的相处已经稍微打开他的心,已经学会说一些好听的话。
“那我就住下来不走了。”
这句,是他有史以来说过最动听的情话,只可惜面前的姑娘只当他说了句玩笑话。
已经多久没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的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自从她开始在和百星歌厅唱歌,好像就再也没有出来玩过了,一方面也因为自己行动不便,二来,其实她也没这个心思,要不是今天书文邀请她,她几乎都要忘了大街上的钟声。
书文一共有四个学生,话最多的就是一个叫乐乐的小男孩,先是对小晚认真研究了很久,尽管书文已经介绍过这个姐姐是他的朋友,调皮的他还要补充一句是不是莫老师的女朋友。
小晚听完害羞的笑了,乐乐免不了被莫老师惩罚多画一幅画。
“为什么要罚我,我说错了吗?”
一个比他年纪小一点的女孩懂事的对他说:“乐乐这你就不懂了,姐姐笑了就是答案啊,再说了,如果只是简单的‘朋友’,老师才不会带她出来呢,是吧!”她得意洋洋的又问另一个不太说话的女孩,那女孩专注在画上,轻轻的回了句:“我不知道。”
乐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小晚红着脸在一边静静聆听。
“小美你说的对,老师来我家教课的时候从来不跟我姐说话的,原来是因为老师已经有女朋友了啊。”
“那以后画画的时候老师都会带这位姐姐来吗?”
“要来要来,我们管我们画画,他们管他们,怎么说来着⋯⋯”
书文摆好画架,用力的按了一下乐乐的小脑袋:“管好你自己,快点把笔拿出来。”
又转身对还羞着脸的小晚说:“我也没想到这些小孩话这么多,你别介意,他们就是淘气了一点。”
小晚摇摇头,非但没有不开心,脸上还洋溢着溢于言表的喜悦:“不会不会,小孩子嘛,童言无忌,我知道。”
“我会尽量控制他们,你先在这坐一会,我给他们讲一下课。”
“好,我也听你讲课。”她抿嘴一笑,乖乖的坐在长椅上,背后是泛着波光的河水,还有迎风招展的水鸟在空中滑翔,这一幕,他在心里想了很久,也期待了很久,没想到当这天到来的时候,他的内心依旧欣喜若狂。
要不是孩子们吵着没完,他的心思可能早就飞的无影无踪。
“我们今天画的这个建筑是’海关大楼’,就是你们看到的那座有钟楼的房子,画得好的同学我会给他奖励。”
“老师,什么奖励?”这是乐乐的声音。
“画好再告诉你。”
“可我要多画一张哎。”
“那你还不快点画起来?”
“啊呀,来不及啦!”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边说边像模像样的摆起画画的架势,和其他学生一样,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
看着孩子们渐渐投入到画中,书文才稍微舒一口气,他悄悄把画架放到小晚旁边,随后在她身边坐下,行人的脚步声盖过了画笔在纸上摩擦而出的唰唰声响。
远方传来一针汽笛声,她曾有半个月的时间在轮船上度过,对她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轮船的声音了,好怀念啊,小时候在船上生活的日子。”
“和你哥吗?”
“嗯,他带我来城里找亲戚,我们就是坐船来的,所以我特别喜欢听大轮船的声音。我记得白天我们就去甲板上吹风,甲板上好多人,要早点去抢位子的,晚上就到船舱里讲故事,哥哥有好多故事,总也讲不完。我记得那时船上有一个病人,就睡在我们旁边,他好喜欢听我唱歌,我就唱歌给他听,下船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包糖,我舍不得吃,就吃了一年。”
“一年还能吃?”
“是啊,我想怎么总吃不完啊。”
“你哥又给你买了吧。”
她意味深长的笑着点点头,特别幸福:“从福利院出来之后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可他还是有办法给我买糖。日子虽然过得苦,但他再也没让我哭,我觉得有他在,就特别有安全感,就像⋯⋯”
她停顿了下,书文回头看着她,问:“像什么?”
“就像现在遇见了你。”
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惭愧,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而她笑得如此满足,优雅的裙摆随风摆动,一个卖花的小男孩走到她面前,用害羞又胆怯的声音问她要不要买一枝花。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并没让小晚惊慌,她朝着小男孩声音传来的方向说:“谢谢,我不需要……”
“你的花一共多少钱。”书文停下画笔,问向卖花的男孩。
“先生您是说所有的⋯⋯”
“对,所有的,我都要。”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虽然这里的花加起来也没多少钱可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慷慨的人,这就意味他今天可以早早的回家,并且获得了大丰收!
“我们为什么要所有的花?”书文把其中一束鲜花放到小晚手里时,小晚这么问道。
“送给你,其实也没多少。”
“送给我多浪费呀,我又看不见,这些钱可以买一个星期的小菜了吧?”
不管小晚怎么推脱,书文还是坚持把花塞进她手里,多出来的就放在她身边的长椅上,他的学生们都炸开了锅,大家都不画画了,全都凑过来看热闹。
直到小男孩揣着卖花钱蹦蹦跳跳的跑开,他才心满意足的对只能闻出花香的小晚解释说:
“现在是阳光正好的下午三点,你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数不清的水鸟在江面上翱翔,你的身边有很多很多行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散步,我的学生们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画画了,一直看着我们俩。最重要的,你就坐在我面前,手捧鲜花,你看上去和别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你有花,但她们没有。”
他说的平静,却十分动听,就像一首随风而来的散文诗,在小晚的耳朵里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她都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哇,好多玫瑰,我也想要。”接着是一个男生的声音:“人家要你也要,有这个钱还不如买汽水喝。”“可我就是要。这种捧着花的幸福感啊!”“回头再给你买。”“小气!”
两人的声音假行渐远,她笑颜如花,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吸引了很多羡慕的目光,从没人给过她这种快乐和浪漫,她也知道书文的用意,他是想让她知道——她和其他女孩没有任何区别。
“书文,谢谢你⋯⋯”她说着又闻了一遍玫瑰的清香,“好好闻。”
初夏的午后,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