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位于山巅,他一把老骨头走这么多山路,有点力不从心,于是扶在墙壁上喘着气。
常喜在门前候着时,元蟾就醒了,她不过是闭眼凝神,并没有真睡, 现下看到他哈腰喘息,也知道爬山不易。
昨天她和司琴司画上山而来时就想着打退堂鼓,但脑海里只要划过贾家各人的脸来,她的意志就非常坚定,等真的登上山来,吹着惬意凉风,又是一番别样心境。
“中贵人是来爬山的,”元蟾疑惑问道。
常喜是明帝身边的人,不用元蟾示意,司琴早就扶着常喜进了院里。
“给,小娘子,请安了,”因为气喘,说的断断续续,元蟾便让他坐着说话。
“喝口茶润润嗓子,有什么话不急这一时,”元蟾从司画手里接过茶碗递给常喜。
“好,”他坐在藤椅上,双手接过茶碗,一饮而尽,还觉得不够解渴又讨了一碗。
两碗下肚,才缓了过来,想起官家交代的事,从肩上拿下昭文袋,“这是官家让我送给小娘子的。”
元蟾接过昭文袋,掂了掂重量,还挺足,不知明帝肚子里卖的什么葫芦。
她迟疑的看着怀里的东西,“这是…”
既然东西已送到,人也歇息够了,算算时间,也该回宫复命,其余的东西不是他能想能说。
元蟾了然,便一路送到寺庙门口,常喜这才拱手作别。
司琴看着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下,感慨道,“这在御前当差也不易啊。”
倒也不是明帝为难人,而是他有他的考量,常喜送此物,他放心,事后送些补品也就是了,只是苦了常喜一把年纪还要爬山。
元蟾回到屋内,打开昭文袋,从里面拿出一双羊皮小靴来。
这是双掐金挖云胭脂羊皮小靴,很是亮眼好看,司画端详着这双靴子,赞道,“这样好的羊皮小靴还是第一次见呢,比先前圣人赏的那双鹿皮小靴还要精致。”
“是啊,原本还想着下山回去拿那双羊皮小靴来,没成想送来了一双更好更暖的靴儿来,”司琴附和着,“小娘子,赶紧穿穿看合不合脚。”
听二人如此说,元蟾便去靸鞋,上面是一件水红直领对襟衫,下着八幅水绿罗印花百褶裙,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蹬着这鹿皮小靴,竟有种英姿飒爽的美来。
“居然真正好,”司琴看着元蟾来回试鞋发出感叹。
“昨日小娘子偶遇官家,官家定是同圣人说了,这小靴我看也是圣人托给官家送来的。”
“这倒是,汴都里谁不知道小娘子是圣人跟前的眼珠子。”
司琴和司画两人说的起劲,元蟾却想起昨晚那双湿了的绣花鞋。
元蟾在这寺里,好不惬意,这期间林氏着了自已身边两个心腹来看她,冯姑倒是想来,可这一双老寒腿让她歇下了这心思。
林氏怕她在山里穿不暖吃不好,打包了一溜儿的吃食和保暖用品,其中就有一件刚做好的棉裘。
两个用人来时,元蟾三人正在屋里燎炉烹茶,见屋里一应俱全,主仆三人其乐融融,遂放心了下来,便打探起何时回来,元蟾思忖着说,“我近日跟着空和师傅听经打坐,有些心得,况这山里空气清新,风景独好,我想在小住几日,让姑母勿挂念,我那日也是一时心魇怕惊扰了姑母,走的匆忙,所以未有告知。”
用人一听,心里想着来时林氏的交代,琢磨一番,才说,“大相国寺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蟾姐儿短住几日也是使得,但总归是佛门圣地,心诚即可,过些日子老媪在来接小娘子回去。”
一句定音,元蟾本也没打算长住,本来就是借着这原因让贾家知难而退。
等元蟾归家时,正是发榜的日子,尧世庚果然榜上有名,成了中式进士。
这边尧世庚同这些进士庆贺,司琴这里也带了好消息,吴氏倩娘已从安县来到汴都,现下被她安置薄家一处庄子上。
起初吴倩娘以为这老媪是个骗子,拿起扫帚就要轰人,老媪就说了一句,汴都不比安县,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你家郎君有相貌有文采甘愿和你做一辈子夫妻吗。
就这一句话让吴倩娘心里长了一根刺,老媪知道她这句话起了效果,果然不到两天,吴倩娘就找上了她,要同她去汴都瞧瞧,若是欺瞒她,她便报官处置。
这边安置好了吴倩娘,元蟾便约了林橙出府相玩。
因着刚出金花榜子,考中的学子们都三五群的在庆祝,这次毫不意外,阮明徽不但一举中第,还夺得了第一名会元,是以他们在樊楼摆了酒席庆贺。
阮家大手笔,包下整个樊楼,不仅邀了学子们还放话,只要当日来樊楼的,都是座上宾,只管吃席。
樊楼可是汴都数一数二的酒楼,自然趋之若鹜,而有些人则是想要沾沾这解元的光,以保来年得中。
元蟾和林橙自然也要凑这热闹,况阮家置的酒席,会差到哪里去,有免费的不蹭那愚人一个喽。
她们远远的就看见樊楼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和她们一样想法来的。
等她们好不容易挤进来,就看大厅座无虚席,不过还是林橙眼力好,找到了两个位置,元蟾怕被抢不敢耽误,忙和林橙落座。
“刚才在门口也不知哪个人踩了我一脚,可痛死我了,吃这百家饭也不易啊,”林橙说完掀起一角裙子,果然那双月白绣花鞋上赫然一个黑脚印,“完了,我新纳的一双鞋子,就这么毁了,着实可恶。”
元蟾瞧见,乐的捂手,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林橙伤嗟道,“让人往你鞋上踩一脚试试,看你还会不会像我一样。”
元蟾倒了一杯茶水,一边说一边递给她,“好了,知道你心疼,喝喝茶消消气,鞋子已经这样了,在伤感也没用,还是多努力吃回本吧。”
林橙也不是个扭捏扫兴的人,她是秉着一切都往前看,乐观开朗的女郎,也正如此,元蟾才和她玩到一处去,再说这鞋再贵也比不过樊楼一桌酒席,于是,她痛快饮尽等着开宴。
阮明瑜拾阶而上经过走廊,不经意往楼下一瞥,就看到了薄元蟾和她的表妹林橙,朱四朱五显然也在她身侧作陪。
阮明瑜眸光一沉,露出一丝连她自已都没察觉的烦躁,更别说身侧的朱四朱五,自然也没注意。
朱四见她突然停下,出声问道,“怎么了。”
而后顺着阮明瑜视线看向下方,元蟾此刻正低头同林橙说这悄悄话,脸上带着笑意,朱四看到的便是这幅光景。
“薄家小娘子来了,岂可让她坐下首。”
话说完,阮明瑜复下楼去迎元蟾。
朱四朱五自然也要跟上。
元蟾和林橙正在酒席上悄摸摸做着比较,讨论哪桌的学子长得俊俏,哪桌的学子长得比较寒碜。
正兴致勃勃的时候,阮明瑜朝她们走来,笑着说,“蟾娘子妆安,以往都是匆匆罩面,未能好好与娘子结交,今日趁着鹿鸣宴,和我一同去楼上雅间咱们好好说会话。”
楼下大厅人多嘈杂,哪里比得过楼上包厢,元蟾和林橙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那一桌菜品自然上上等,于是两人都道了妆安,自然接受阮明瑜的邀请。
朱五成心和她抬杠,“我以为世家女郎都是恪守礼法,大家风范,没想到蟾娘子也会同市井小民一样爱凑热闹。”
元蟾倒也坦荡,用寻常口吻同阮明瑜说,“阮家三郎君中解元榜首,办鹿鸣宴,广邀大家,一视同仁,我们自然也要沾这份喜庆。”
这话说的让场上的人深表赞同,越发觉得这阮家娘子边上的女郎是个尖酸刻薄之人。
朱五想反驳,但碍于现下局面,即使不甘心也忍住了。
元蟾见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一副面有菜色的样子,很是开心。
前世伙同尧世庚让她含恨而死,今生定让你们这对鸳鸯双宿双飞。
一行人来到阁子内,皆是女眷。
萧家在汴都是数一数二的门阀,如今阮明瑜成为了萧家的新妇,自然水涨船高,而之前薄家的小娘子可是传闻要配给萧家郎君,如今阮明瑜不计前嫌请她上席,大家皆是各怀心思。
薄家家主亡故,日渐势微,她们家的希望皆都在圣人身上,若将来诞下龙子,自是鱼跃龙门,身价百倍。
大家这样想着,于是便亲切的与元蟾热聊。元蟾觉得多结交一些娘子也没有什么坏处,遂和她们认真攀谈起来。
席上有位梳了妇人头的娘子亲切问道,“我家郎君多,正苦于家里头没有姐妹媳妇说话,现在见女郎潇洒秀丽,恨不得呀拐回家。”
“是啊,是啊…”几人聊的热闹,边上这些娘子也跟着附和,换来元蟾翩然一笑,“蒙娘子喜欢。”
这妇人是荣国府上的儿媳,他夫君是七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她话确实也没错,荣国府一脉单传,到了她这辈,下面还有个小叔子,她婆母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家里头自然冷清。
又说,“小娘子不如吃了我的这杯茶,做我家的弟媳妇儿吧。”
席上的几个娘子暗怪自已下手晚,让她抢先一步,元蟾并不接这茶碗,只是拿起自已边上的碗,不接她话,啜了一口,“大娘子,我自个儿这还有呢。”
众人这样一瞧还有什么不懂得,既然她是圣人唯一的妹妹,自然这婚事得过圣人这关才是,遂作罢,转头又打探起元蟾身边的林橙,林橙知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周旋。
女子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元蟾婉拒,但妇人真心喜欢元蟾,便说有空一定要来府上坐坐,元蟾应了好。
端起茶碗,借着茶碗余光抬眸看了一眼朱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朱五自然茶饭不思,原来尧世庚中了举人后接连两日呼朋唤友,冷落了她,席上当然也没心思和元蟾唱反调。
朱四察觉,便问,“我瞧你近日总是魂不守舍的,怎么了。”
朱五定不会让朱四察觉内情,对她说,“只是偶感风寒,有些不适。”
这说辞,朱四自是不信,但看她眉间隐隐郁色,似乎真有不适,便低声说,“你要是真不舒服,便早些回府请个大夫来瞧瞧,这里有我照应。”
朱五应承了下来。
昨天司琴汇报她弟弟监视情况,说这尧世庚和朱五越发肆无忌惮,每日都要耳鬓厮磨一番。
元蟾听了只让他继续跟踪好,千万别被发现了。
世家女郎和外男有私情这可是天大的事,小到自已名声尽毁,大到影响阖府上下,连累姐妹姻缘。
朱五果然只坐了一会儿,便和阮明瑜告辞,见她出门,元蟾借着出恭悄悄跟上她,朱五是去私会,行事自然偷偷摸摸,身边就带了一个女使小巧,走的是后门。
那后门悄无人烟,停了一辆马车,听到动静,尧世庚才从马车里出来。
两日未见,朱五含情脉脉不再矜持,大概今日衣裙的缘故,只能小碎步上前,便圈住了尧世庚脖子上。
元蟾躲在屋檐后,冷冷的看着两人你侬我侬,她离他们近,便听到那如痴如怨的声音来,“我以为郎君中了举人,就把我给忘了呢。”
再听尧世庚,“怎会忘,只是宋知府以及友人邀请,我脱不开身,你也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朱五扭捏了一下,故作清高,“你心里有没有人我怎会知道。”
尧世庚笑了,那笑让元蟾真想上前揍他一顿,“我身边有没有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五低下头,似乎有些犹豫,“你也知道我是太尉千金,断不给人做妾,你我二人要想在一起,着实不可能,所以今日我是来和郎君道别的,早日情断也好过日后折磨。”
朱五这招以退为进的话着实高明,果然尧世庚听了她的话,急道,“娘子,何苦挖心于我,我自知娘子身份贵重,配不上你,但娘子等我些时日,等十二月殿试高中我好拜访太尉择吉日托媒人上门求亲,到时定风光娶你,至于家中妻子,那是我父母之命,不得不娶,我和她只有名份,并无感情,届时我会出具和离书,于她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