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的宫殿角楼对称式四散排开,从高楼远眺俯视,整齐的红墙琉璃瓦气势恢宏。离开中心位置的平朔殿不起眼地闪着金光,坐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
炎热而漫长的夏季让秦暖越发不想动弹,钟谨的眼睛有了转好的趋势,加之秦暖隔三差五从宫内至民间给他带来各种煎炸烹煮的美食,清瘦的脸上也渐渐捏得出肉来。
金灿的晚霞透出最后几抹余辉洒,照在已经长到一指粗的向日葵主茎上,它喜光,这个时节正是生长旺季,深绿色的叶子恣意延伸,花盘处蔓开的黄色的花瓣格外惹人注目。
长期营养不良让钟谨看起来比同龄孩子更显清瘦,夏日升温总是快的,平朔殿没有拿到应供应的冰块份额,故而他近几天总是趁秦暖出门的功夫“偷摸”洗澡,也能解暑一二,最起码一整晚的时间身上都会清爽干净。
这会儿,她照旧去煎晚上的药,平朔殿没有温池,钟谨踩在不高的凳子上,用劲将水倒入桶中。
衣衫褪尽后没入水里,一种难得的舒畅涌遍全身。
她今日又会去哪里,遇到什么人,听到什么事。
钟谨一遍遍地想,脸上蒸出了一层浅浅水雾。
他已经习惯那只鬼的存在,嘴里常会被塞许多她隔三差五偷来的东西,有些是美味珍馐,有些是民间粗粮,甚至不知她从哪里踩来的山里野果,摘的时节过早,嘴里满是酸涩之意。
虽如此,钟谨表现地却一如往常,无论什么都能吃个干净。
抹了一把眼上的水汽,惹上一层朦胧水汽的漂亮眼睛比星辉更要亮的夺目,不笑的时候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冷静又了无生机,覆着一层冰原。
秦暖没少用手抚开他眉间的正经死板,不管他听不听得见,给他讲京城所见所闻,讲话本故事里的江湖侠义,磨耳朵似的灌输他明君正政、仁政爱民的思想。
钟谨总在想,这只鬼是好学的,她最初念《帝王本纪》里总能错许多字,现在却能顺畅不磕绊地背完了,尤以勤政、仁德的篇目记得比自己还熟。
想来做了鬼也是有考核的,却没想到比生人的考核还要严格些,对女子的读书要求也如此高。
知她热爱这类古文渊鉴、学术治道的书籍,钟谨常从藏书楼里拿来许多,古色书案上如今已整整齐齐摞满了书。
对此双方都是十分喟叹!
秦暖:他终于主动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钟谨:各种类型的古籍都拿了她会喜欢的吧?
没有刻意追着某件事去思考,但任何事都抑制不住地朝那只鬼身上靠,白天和黑夜,她在时便都是她,不在时也总分秒不差地想到她。
撩把水泼在脸上,搓红了皮肤也没觉得清醒。
他本就长得好看,养胖的这段时间更是显出小少年应有的朗朗气概,木桶里散开的乌发将他衬得多出几分微醺之意,清疏的面容不难想象长大该是如何的天人之姿。
秦暖穿透门屋进来时,见此情此景,脑子里全是无数好看与感叹号的合集。
她一出现,钟谨就注意到了,登时向下滑去,将自己埋入更深。
盯着提早出现的鬼,打起十二分精神地重视。
秦暖快速扫了一眼关好的门窗,确认无风也不会着凉后,兴致勃勃地更凑近些,想仔细看他的好容貌,怎么说脸上的肉都还是自己养出来的呢!
“他皮肤好好啊,白里透粉的,好像昨天吃的水晶糕。”
“想掐一下,漂亮娃娃落泪一定很好看变态?我没有,别瞎说哦。”
“玉颜膏消痕效果还不错,他捂地太严实了,不知道屁股那里是不是还有没擦到的”
玉颜膏是她从太医院顺来的,听老太医说效果奇好,消痕一绝,秦暖这段时间便偷摸在晚上给钟谨上药,只是没逮到机会看看他屁股上是否有伤痕,后来不知为何,玉颜膏突然就不见了,那几天秦暖哀叹了好久,有几次还看见钟谨眼里那复杂的表情。
娇软的声音说出最令人羞耻的话,钟谨想要原地爆炸。
不欲拆穿她,可那声音步步逼近,几乎要贴上脸来。
阖眼吸了口气,再睁开时他望着空荡荡的雕梁画柱,声音不高不低:“别靠近了。”
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沁入冰水般透彻。
秦暖听此话,觉得格外耳熟。
许淮安抵着玫瑰寸寸靠近窒息般锁住退路时,自己说的好像就是这句?
但是
她严肃认真的扫视周围,确定没有其他的人。
“我幻听了?”
“没有。”
钟谨下一秒答。
“卧槽?他会说话!”
“会。”
钟谨继续答。
“妈耶!他竟然在说话啊天!他刚刚是不是在对我说话!是不是!真是白日撞见鬼了,他能和我说话!”
“”
钟谨一下沉默了。
撞见鬼的,不该是我吗。
珠帘微微晃动,空气似乎都在缓慢地淌。
纵然脸上再冷静,心里也不自觉生出些不安。
她说过的那些话还作数吗,可会不认自己顾自离去?自己日日守着平朔殿,暂且不能满足她要求,无财亦无权,可会不愿?
第一次冒出许多亟待思考的问题,对钟谨来说,秦暖在的这一段时间,从白天至黑夜,或许只是她无聊的一个消遣,可对于钟谨来说,是他从出生起唯一的陪伴。
为何心不安,又为何怕她不愿。
他读了许多书,不会不懂。
偶然相聚,最是人间堪乐处。既已来了,心中到底不想让人再走,她是人是鬼都无所谓,能陪着自己便胜过世间闲愁。
哪怕,她终究要离开,也请再慢些离开,他也能再次告诉自己没关系,和她好好道别,或等到自己有了更多钱那天,买给她喜欢的珍惜物件,问她能不能多呆些时日。
平生未曾思考之事被他数度拆分离析,想求条安慰自己的出路,然而没有一条路是通畅的,总会有各种臆想的问题阻挡,让他无数次觉得那只鬼到底是留不住的。
埋在水里,这处逼仄的空间,几乎容纳了他所有的忐忑忧虑。
雾气蒸腾的水珠沿着他额前的发坠入锁骨,在他每个叫嚣的毛孔快要被低沉的情绪堵死之前,雾气陡然荡开,清凉的风环绕,似在无声抚慰。
“钟小谨,你真看得到我,听得到我说话?”
“那我岂不是隐私都没有了!要命!你小小年纪竟然一直在偷看我洗澡!”
娃娃音快要喊破喉咙。
钟谨耳边比过年还要热闹,嗡嗡爆破般地响。
明明,是她在看自己洗澡啊!
心底那点忧愁瞬时云消雾散,一腔的道理被她的爆破音堵在喉处,没机会争辩。
书上说的确有几分理,女孩子生气起来讲不进道理。
可是她不讲道理的声音也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