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抢到一截子冰棱。他先吸了几口,又吸又舔。按说他的身高应该够不到悬挂在火车车厢外面的冰棱。但是他很聪明,每次都趁着大人你争我夺的混乱时候出手。车厢总是太冷,太累,太臭,太脏。而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太渴。
十五岁的果戈里手脚很快,冰溜子很滑很脆,用力过猛会断掉,不用力又会滑走。这里面的技巧,手感,需要练习。火车的货厢本来是不臭的,但如果塞入百十号人的,再让他们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不出十天,恶臭地狱就炼成了。
车厢的地板上本来有个小洞,当作厕所,如果运行良好,无论是男女的屎尿都能正常的排出去。可这辆运人的货车是去往西伯利亚的,“厕所”经常被冻住,零下四十度的冰和铁基本没什么区别,都不能用拳头砸开,但是人总是要排泄的,就当时他们进食量来说,他们已经排的很少了,可过了一个月,“屎”洞,还是变成了“屎山”。
车厢里面还有病人,也许是从乌拉尔以西的地方送来的,果戈里知道他们那里人人有病,根本不该送来西伯利亚的监狱,更不应该跟他同乘一辆货车。不应该的事情太多了,不应该有非俄罗斯族,不应该有乌拉尔人,不应该有痢疾病人,不应该有这么多呕吐物和排泄物,不应该把社会上的强盗,小偷,骗子和果戈里这样的政治犯的子女关在一个车厢。
直到很多年以后,果戈里才试着弄明白,那些守卫为什么不给他们水喝?他们也许仅仅是因为,“如果给了他们水,他们又要求撒尿”,无形中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守卫们带着怨气,不能接受为什么其他军人就能享受荣誉和鲜花,而自己要看着这群“劳役犯”和“反革命”在车厢里面造屎。
囚犯们忍受着,捱着,麻木是最好的灵药。果戈里眼看着几个政治犯发了疯,他们过于怀念原来的生活,怀念骨瓷杯子,怀念丝绒垫子,怀念葡萄酒,女仆人,还有煮熟的松鸡。
果戈里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是毒药,不能想,想得越多现实就越痛苦,人就容易疯。货车每到一站停车,守卫就会过来清点人数,主要是把死人和自杀的死人拖出车厢,以防止他们传播疾病,虽然这样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漫长的旅程终于到了终点,他们来到劳改营。果戈里后来很庆幸自己的父亲在火车到达终点站之前就病死了。而母亲在遭遇刑事犯侵犯之前就自杀了。他们就不必承受后来痛苦,一生至少是清清白白的。十五岁的果戈里就不同了,他面对的是非人的世界。刑事犯们常常来自社会底层,马房,茶坊,仆人,拉车夫,纤夫,被赶出土地的农民。因为官僚主义的司法机构和敷衍了事的审判。他们多次宣判为刑事罪犯,反复入狱。监狱是一所学校,这些刑事惯犯是高三的学生,那些平日在文明世界里待惯了的政治犯则是小学一年级。
刑事犯们联合起来,车厢里面的世界他们说了算。一项基本规定是送往劳改营的犯人们应该男人和女人分开。男人在男人的车厢,女人在女人的车厢。即便以当时官僚系统的草包一般的管理能力来说,这样一条基本规定也应该能做到的。然而事实是,车厢中混装着男人和女人。
刑事犯们原始的兽性在组成团伙之后一再放大。当女人们死掉或者自杀,没法满足他们之后,他们找上了男孩。
十五岁的果戈里发育不好,个头很矮,身体白皙,长长的金色卷发,是一位美少年。
他们找上了果戈里。果戈里发现了上帝。
当然也有一些好事。到了劳改营,不公平的事情更加普遍,政治犯们虽然在体力上略逊一筹,但是他们往往拥有更多的人脉。入狱前的亲戚,老师,同学,上下级,同事,笔友,球友,战友,同事的同事,上级的上级,同学的同学,战友的战友,一切社会关系都得到了充分的挖掘和利用。最后,半文盲可以从事会计工作,而真正的医生只能去伐木。
果戈里父亲的朋友帮助了他,让他拥有了一份在广播站当杂工的轻松活儿,这让果戈里活了下去。还有空批判性的阅读一些书籍,果戈里在书籍中也发现了上帝。
直到果戈里逃出来,在万年冻土里面看到那只猛犸,才感觉自己被冷猪油蒙住的心又融化开来,活成一个人的样子。他得出了人生最关键的结论,你是谁不要紧,别人认为你是谁才要紧。
最后他来到蓬勃进取的帝国心脏,改了个名字叫戴明远,埋葬了果戈里。名字是他的中文老师取的,取明心见性,志存高远的之意。
*
得知回忆录的主人就是戴明远本人,孙家姐妹有些吃惊,她们明白什么呢。一件制服代表的是一种共识性的权力,人人咒骂,人人臣服。
经过三个课题组的汇报,面谈,反复沟通,还有技术团队评审,戴明远基本弄清楚了三种技术路线,并且毫不犹豫的选择继续支持孙家姐妹的研究。
“基于技术上的可能性,以及我身后这些科学家的意见。”戴明远说。
孙妍菲看到一位个子很高的留着长发的科学家,年轻,不拘一格,沟通发现知识储备量远超一般学者,有点少年天才的意思。她知道量子波动的技术团队有多么可怕,这人也许是天才中的天才。
“我们认为,还是你们的模型路线成功的概率更大。”
孙妍菲和孙小宁都很高兴,毕竟自己的付出得到了肯定,大老板说好,不仅仅是字面意思的,还有随之而来的还有资金支持,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孙小宁说:“戴先生。虽然这次面谈结果是我们课题组继续深入研究。但是,我还是想提出一个不情之请。也许罗平还有其他课题组的研究,在意识转移方面潜力不足,但是其相关的技术探索也是有积极意义的,在其他方面也有可能开花结果。”
孙妍菲听着这话就觉得妹妹的格局着实有点大了,甚至有些太大了。在这种场合这样提是好还是不好。似乎已经超越了一个科学家应该操心的事情。孙妍菲有些忐忑。
“哈哈哈。说得好。”
戴明远点点头,手指拉动轮椅扶手上一个小摇杆,电动轮椅从会议桌那里滑动出来。
“卡特,拟定一份融资计划,让我们那些没见识的小股东也参与进来,作为二级项目继续。小宁她们课题组的研究列为一级。你们也不要去高新生物城搞了,直接来量子波动的实验室。”
孙妍菲走出量子波动的时候,小宁还在跟那个长头发的摇滚气质激烈的讨论着什么,妥妥的两个技术狂人。没准他们还能擦出一些其他的火花,孙妍菲抿嘴笑了,觉得自己好八卦。抬头撞见了熟人。
原来是陈敏。
“敏哥。你吓了我一跳。今天评审你怎么不来?”
“我不来你们发挥的更好,小宁在这边要发光发热了。”
“离不开您的栽培。”孙妍菲微微欠身。
“洗刷我。”陈敏微笑着说。
“评审结束了,你干什么去?”
“小宁这不是要去量子波动搞研究了,我肯定是过去接洽一下啊。”
孙妍菲心想,老陈消息够灵通的,这才评审完,他都不在现场就知道了。孙妍菲还想说什么,陈敏已经快步离开了,行色匆匆。孙妍菲先回家去,家里还有个让人操心的女孩。孙家姐妹还没想到怎么办,也许可以请一个信得过的家庭保姆。
陈敏来到“光锥”之外球形办公室,门打开,戴明远正在吸氧,神情放松。
“戴先生。”
“陈敏。什么事情。”
“戴先生,我可能暴露了。”
“哦?怎么会?”
“那个侦探来找过我。”陈敏看了一眼戴明远,“他来是问我沈的事情还有红书项目的事情。”
“他发现什么了?”
“实质性的东西他应该没有掌握。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直说。”
“只是今天有个瞬间。就在结束谈话的最后,我戴上口罩回实验室。我看到他直勾勾的盯着我。那眼神我见过,是那种突然发现熟悉画面的眼神。”
“哦。科学家的第六感?”
“并不是。戴先生,这不是第六感,是经验,不是先验。这个警察一直抓着沈万林的死不放手。我怕有变。”
“好的,我知道了。”
“戴先生。”
“我说我知道了,我会安排。”
陈敏看出戴明远略有愠色,赶紧打住,闭口不言。
“咱们做了多少次意识传输实验。”
“算上沈的这次,一共是十五次。”
“几次成功?几次失败?”
“零次成功。十五次失败。”
“不。是十四次失败,还有一次也许能成功,也许会失败。是我让你做的,陈敏。你不会怪我吧。”
陈敏突然下巴颤抖,涕泗横流,“戴先生,没有您的帮助,我早已不在人世了。我怎么会……”
“唉,不谈这些。咱们要做的是解放人类肉体束缚的大事,不要为了这些小事而分心,好吗?”
“好。戴先生。”陈敏啜泣。
“你们安心调试设备,有了孙小宁的理论模型,我相信突破就在这几天。”
“是的。”
“至于那些让你们分神的小事情,我自然会安排。”
“是,戴先生。”
陈敏擦擦眼泪,整理了仪容,从一部没人知道的专用电梯离开了。他刚进电梯,戴明远的得力助手,大秘书卡特从电梯走出来,进了戴先生的办公室。
“老伙计。少了你,我可怎么办啊。”戴明远微笑着看着卡特。
卡特手里则拿着一份政府红头文件。
“戴先生。大喜事,帝国元首可能近期过来公司调研。”
“哦。真的?”
“千真万确。这公函都到了,时间方面还要跟您再请示一下,安全局还要提前布置安保,踏勘现场,演练,遴选陪同人员,背调,繁杂的事情很多。所以要预留一点时间。不过我觉得咱们可以先放出风给媒体,最近资本市场……”
“卡特。你进公司多久了。”
“今年第十年了,戴先生。”
“这十年辛苦了。”
“您突然这么说,我还有点不适应。”
“也许是我老了吧。没有那么锋利了。就定在一个月之后吧,我看时间差不多,安全局有什么需要,我们全力配合。”
“好的,戴先生。”
戴明远望着卡特的背影久久出神。他想起爸爸的朋友,为了制造逃走机会,他亲手把叔叔推下屋顶,制造了一场混乱。五十年前事情记得那么清楚,昨天的事情却有些模糊,这就是人衰老的表现。
果戈里从不犹豫,戴明远也一样。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