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做客
陈余有点后悔和许嘉易聊起工作这个话题了。
作为同行,他很清楚停职对一位医生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许嘉易还这么年轻,职业生涯刚刚开始就遭到这样的打击,都不知道会不会对以后的发展产生影响。
陈余觉得不忍,很想安慰一下这位老同学,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车在这时开动了起来。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
“停职前我是主刀一助,已经可以独立做一些比较简单的手术了,经手的那一台是腕管综合征的微创,风险不高难度不大,我做的时候也很有信心,术后患者住院期恢复得也不错。本来觉得那台手术就顺风顺水地过去了,谁知道两个月后,患者因为手指屈伸不利找了回来,一口咬定是我手术造成的。那一家人又是堵诊室门,又是在医院门口拉横幅,还在网上发了不少帖子煽动舆论,医院最后还是妥协了,选择息事宁人。其实,我倒希望他们去做个医疗事故鉴定,看看这其中我到底有没有过错,但你知道,医院正是在评优阶段,很多事……算了,不说也罢。”
许嘉易车开得稳,说这话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陈余不知道坐在身边的这个人心里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风浪。
他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隐藏的意思已然呼之欲出,医院选择牺牲一个青年医生证明自身清白的机会,来力保其声誉的万无一失。
陈余不由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许嘉易,这人侧颜线条清晰而锋利,眼角微向上挑起,单从外形上看,似乎并不是温吞的那一挂。
“老实说,这么一闹,我对那台手术也没了信心,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反复复盘,想到头都快要炸掉。所以你看,木匠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这样调侃自己,陈余到底还是听出了几分萧索,再看那人,只觉得他嘴角上的笑都带着苦意。
“会好起来的。”他最后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许嘉易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了车载音响,钢琴曲悠悠然淌出,舒缓了两人间有些沉闷的气氛。
陈余不怎么听西方音乐。
中医里有一种五音疗法,说得是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着人的肝心脾肺肾五脏,听不同类型的音乐可以调理其对应的脏腑,而这些音乐都是民乐。
但意外地,陈余觉得这段钢琴曲十分好听,编曲里加入了徐缓的浪涛和风声,让人心神宁静。
许嘉易突然说:“我去海边拾音那天正好是中秋,晚上就坐在海滩上看月亮,又圆又大一轮。”
“拾音?这曲子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
许嘉易“嗯”了一声,“怎么样?”
陈余由衷赞他:“你真有才华。”
“谢了,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
车子终于开到了目的地,要下车时,陈余邀许嘉易上楼坐坐。
算是客套吧。
但是许嘉易很痛快地说了一个“好”字,没有一丝犹豫。
陈余心道这人倒耿直爽利。
陈余家住得是90年代初的老破小,楼道狭窄昏暗,上楼时两个人都不能并排走。
陈余在前带路,许嘉易跟在后面,不小心还差点踩空一脚。
一层三户,陈余住得是5楼中门。
防盗门是老式的,油漆斑驳,带着浓浓的年代气息,看着这门,许嘉易一时以为自己穿进了网上的年代文里。
陈余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防盗门嘎啦嘎啦响,门轴像是被锈住一般。
许嘉易对这房子,没生出什么好印象。
然而进屋的瞬间,他就改变了看法。
实在是干净、雅致极了。
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客厅里的花架,三层木制的,有半面墙宽,上面错落地摆满了鲜花和绿植,一派生机盎然。
茶几上铺着素灰色的桌布,桌上摆着一盆修竹,看得出来造型是经过用心构思的,再搭配上古色陶器,显得极富禅意。
“请坐吧,我去泡些茶。”陈余说。
“诶,不用那么麻烦,我略坐坐就走了。”
“别急着走,留下来吃顿便饭吧。”陈余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许嘉易问:“你会做饭?”
陈余端了茶出来,“水平一般,凑合着吃可以。”
“是吗?你别是谦虚吧。”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陈余把茶递给许嘉易,许嘉易接过来,说:“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余淡然一笑,钻进厨房做饭。
冰箱里还剩了两棵青菜,一小块五花肉,几个西红柿和鸡蛋,大米倒是还有不少,陈余决定,做两份卤肉饭,再打个蛋花汤出来。
他让许嘉易在客厅里看电视,但许嘉易坐不住,三两步晃到了厨房里。
他看着陈余忙碌的背影,问:“需不需要帮忙?”
陈余正在洗青菜,连声说“不用不用,很快就好。”
许嘉易还是凑了过去,说:“我来吧。”
他贴陈余贴得很近,陈余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清新的草香,几乎是下意识地,往一边挪了挪。
许嘉易以为,陈余是把洗菜的活让给了自己。
其实他是个厨房白痴。从小到大家里都有厨艺老道的保姆做饭,时不时还有国宴或者米其林的大厨上门服务,上学、工作也都是吃食堂小炒,饭来张口惯了,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下厨房。
也就是洗个菜吧,别的,他是真不行,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陈余在厨房里游刃有余。
卤肉饭很快做好了,香喷喷色泽诱人,许嘉易也不客气了,上来就是一满勺。
好吃,是真好吃!但,嘴也是真TM疼!
多么极致而矛盾的体验。
“陈余,你真是谦虚了。”他斯哈着气儿,龇牙咧嘴。
看他这样子,陈余反应过来,是口腔溃疡疼得,“开得药在身上吗?”,他问。
许嘉易说药在车上,起身就要去拿,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了,他一直和陈余在一起,不想当着他的面接这糟心的电话。
不过对方也真够锲而不舍的。
他无奈,出了陈余家门,按下接通键。
语气很冷淡,“什么事?”
“什么事?嘉易,你为什么一直不接妈妈的电话?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今天是和叶家小姐见面的日子?!差10分钟就8点了,你还没有出现在酒店!你知道见面迟到会给对方留下多么糟糕的印象吗?!”
许嘉易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啊。”
“你!”电话那头,女人像是突然被卡住了脖子,一时发不出声来,半晌,才挤出一点像是被门夹了的声音:“许嘉易,你是故意的?”
“是啊。”
“许嘉易!你怎么可以这样?!”
“不然呢,我还能怎么样呢?乖乖地做一个任您摆布的玩偶?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可能勉强我做不喜欢的事。”
电话里传来一声冷笑,“嘉易,妈妈勉强过你什么?我如果真得勉强你,你现在就应该坐在瀚海集团总裁的办公桌前,而不是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医院当一个被人指着鼻子骂,受尽窝囊气然后被停职的医生!”
许嘉易瞳孔骤缩,“你都知道了?你派人盯我?”
对方语气依然强势,“难道我不能了解自己儿子的工作情况?”
许嘉易只觉得可笑,“秦女士,你现在才想要了解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觉得有些晚了吗?是周游世界累了?还是珠宝服装什么的不入眼了?拜托,你赶快开拓个新爱好,别再一天天盯着你那没用的儿子了!”
“嘉易……”许嘉易一通话,对方语气终于软了下来,甚至带了点可怜,“你就这么看妈妈吗?”
许嘉易冷笑,“难道我看错了吗?从小到大,你有为我做过一次饭吗?你有带我去过一次游乐场吗?你有出席过我的家长会辅导过我的作业吗?你知道我生胃病两年瘦了15斤,被鼻炎折磨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吗?”
对方沉默。
“你只会逼我留学,逼我学商科,现在,又逼着我去和你那个手帕交的女儿见面!秦女士,我是真心好奇,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理直气壮地做这些事?”
“嘉易……”对方无法否认这些指控,只能柔和了语气,“或许过去我做得不够,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但是你一定要相信,现在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让你见叶家的姑娘,不只是因为她是你肖阿姨的女儿,那姑娘是真得很出色,模样出挑,学历一流,她家的资产也不比我们差……”
“够了!”许嘉易再也无法忍受,不等对方说完,按断电话,关机。
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
许嘉易想,或许是时候从那个家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