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原计划把一切安顿好就去看望谢玥,可是开学后学校里的事情让我无法脱身,身体如同被一张渔网紧紧裹住,无数条丝线缠绕着我。

时间一晃就过了一个月,金秋十月,秋天已完全成熟。农田里的稻谷黄了,整个村庄仿佛镶嵌在一片金色的世界里,柿子树枝头挂满了一个个诱人的红灯笼,熟透了的绛紫色高粱穗子压弯了秸秆,太阳收起它的烈焰,把明亮柔和的光泽涂满这一片恬淡的山野,蔚蓝的天空显得又高又远,田地里到处一片丰收繁忙的景象。

秋收过后,村长陈旺叔正忙着给闺女陈艳香操办婚事,一天傍晚,他来学校邀请我和李老师去他家喝酒,陈艳香结婚时要我俩帮忙接礼记账。我们来到陈旺叔家屋后,看到陈艳香的哥哥陈廷华正和村里的几个人打着手电筒站在一棵树下,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火把,有的拿着弯刀,有的拿着绳子,我问你们这是要做啥?

陈廷华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要烧马蜂包哩。”

我问:“马蜂包在哪里?怎么没看到。”

“在这棵柿子树上,等下你们可得离远点,小心被马蜂蜇伤。”陈廷华说。

我说:“放心吧,我们会注意安全。”

顺着手电筒的光线,我看到树叶覆盖下露出一个篮球大小的蜂巢。

陈廷华问他的堂兄陈廷友:“你上去烧还是我去?”

陈廷友说:“我去,你们在下面接应。”

“那小心点。”

陈廷友把弯刀别在腰间,嘴里咬住手电筒,手里拿着绳子猫着腰像一只猴子嗖嗖几下就爬上树,快要接近马蜂巢的时候,他扶着树杈,把绳子的一端捏在手里,绳子另一端从上面放下来,下面的人用接住绳子,绑住火把,陈廷友把绳子一点点往上提,他用手电筒照了照马蜂窝,我也好奇地凑上前去看看,马蜂的巢穴筑在离地面大约有六七米高的一根树杈上,可能是他爬树的时候惊动了蜂巢,只见一只只金黄色的马蜂从蜂巢里爬出来,在蜂巢壳上来来回回巡逻,陈廷友大声吼道:“快把手电筒闭了。”下面的几盏手电筒熄灭了,原来马蜂会顺着手电的光线飞来攻击人。陈廷友趴在树枝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巡逻的马蜂这才安静下来,他纹丝不动地伏在树杈上待了几分钟后,这时他点燃了火把,我们赶紧躲得远远地观看,霎时火光映红了整个树冠,只见他举着火把对着蜂巢一顿猛烧,树上的马蜂受到突如其来地攻击,慌忙涌出巢穴,还来不及飞走就被熊熊火苗烧掉翅膀,掉落下了,只有极少的一些马蜂成功的逃脱火海,整个树下一片嗡嗡的声音,火把把蜂巢壳整个烧掉,他赶紧从腰间抽出弯刀砍下树杈,用绳子拴好吊下来,下面的人赶紧上前接应。

陈廷友从树上下来后,说:“快—快,拿点盐巴给我。”

大伙儿忙问:“咋整了?”

“咋整了,被蛰了。”他揉揉红肿的脸颊没好气地说。

陈廷华赶紧回去抓了一把盐巴递给他,他吐口唾沫在手心里,蘸点盐巴在脸颊上反复搓揉,我看到他的脸颊又红又肿,眼睛快眯成一条缝,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我凑上前看,蜂巢有五层蜂蛹,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揭开封住孔洞上面那一层像薄膜一样的东西,又肥又嫩的蜂蛹就藏在里面。

大伙儿走进屋里,人们看到他的脸庞肿胀得像个包子,哄笑不止,大家凑在电灯下,各自掰一块峰盘拿在手里,把孔洞揭开,倒过来一抖,蜂蛹就掉下来,灯光不够明亮,老人也不闲着,打着手电参加进来,不多时,蜂蛹全部从孔洞里抖落出来,足足有一小半盆。

“小香你把锅支上,油多放点。”陈旺叔吆喝道,“不要一次炒,分作几次炒,才炒得好。”

“知道了。”陈艳香回答道。

肥嫩的蜂蛹倒进滚滚的油锅里,不一会儿一股扑鼻的香味飘满整个院子,蜂蛹炸成金黄色,舀出来撒上盐端上桌,小香把筷子分给大家,陈廷华倒上酒,大家边喝酒边吃蜂蛹,金黄色的蜂蛹又香又脆,就像农村人说的那样,打个饱嗝都带着浓浓的香味,蜂蛹含有极高的蛋白质,真不愧是山中极品。

小香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村子里的人都集中到陈旺叔家等着管事分工,这一带的村子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哪家有事情,其他家必须义务去帮忙,我和李老师虽然是外村的,但是在这里教书也算和他们是一个村子的人,吃过晚饭,村长家的屋里屋外坐满了相邻,大家在看电视,陈旺叔一家人忙前忙后给乡亲们倒水、散烟。

就在这时,忽然我感觉眼前出现了一片幻觉,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此刻就出现在眼前,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一袭披肩黑色长发变成栗色的卷发,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这一刻,只觉得时间被凝固了,我呆呆地看着她,感觉所有人似乎都在看着我们。

谢玥看了我一眼就匆匆随着小香走进另一间屋里,之后再也没出来,刹那间喜悦的心情顿时变得湿漉漉的。

村里的人到齐后,管事开始为前来帮忙的乡邻分工,我听到谢玥和另外几个女孩安排洗菜添饭,我和李老师负责接收礼金。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上空飘荡起袅袅炊烟,乡亲们各司其职、忙碌起来,杀猪的杀猪、砌灶的砌灶、洗菜的洗菜.....傍晚,宴席摆在东家旁边的场院里,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络绎不绝,还有不少客人来自外村,一些狗儿猫儿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搜寻人们啃过的肉骨头;唢呐乐队鼓足腮帮,欢快明亮喜庆的乐曲在村子上空飘荡,鞭炮声此起彼伏,地上堆积了一层火红的炮竹纸屑,端菜的李大个高高托起托盘给每桌上菜,他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边小跑一边吆喝:闪开,小心油抹着,陈旺叔今天特意刮了胡子,换了一身新衣服,笑盈盈的在门口迎接前来的宾客,门上换上新对联,堂屋的两扇门上贴上大大的喜字,屋里屋外的灯泡射出雪亮的光芒。

我们在院子里支起桌子,我负责接收礼金,李老师负责记账,东家拿来了两只盘子,一只盘子里面放着喜糖和花生,另一只盘子摆满香烟,前来挂礼金的宾客一波接一波,接收完礼金后天就黑了,宾客吃饱喝足离开席位后,村里帮忙的人才可以入席,我和李老师收拾好账本来到场院里,场院上撒上一层青翠的松叶,我们俩和另外几个人凑了一桌,入席后,看到谢玥和几个女孩子正坐在对面,她抬起头看到我,就和另外一个女子换了一下座位,背对着我,只能看到她一袭栗色的长发,我的心再一次被刺痛,我知道她老躲着我,是怕别人说三道四。

席间,那些妇女又开始偷偷摸摸给宴席上的宾客添饭取乐,这一带的风俗很有趣,凡是哪家办事,村里的妇女喜欢给宾客添饭,凡是加在碗里的饭必须吃完,她们手脚相当敏捷,让你防不胜防,她们往往趁你不注意的时候舀一勺饭转到你身后,迅速倒进你的饭碗里,有的人已经吃得很饱了,碗里突然又被填满,弄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我也被她们添满了一次,不吃又不行,害怕饭碗再次被填满,就用手掌把碗盖住,趁她们不在时,硬着头皮几下把饭扒完。

宴席散去,我们结清礼金交给东家,李老师提前回去了,我留下想瞅个机会和谢玥单独见面,我走出屋外,看到谢玥和一群妇女在收洗碗筷,那些妇女看到我,推了谢玥一把,朝我努努嘴,她装作没看见,继续低着头洗碗。

晚上十一点多,村里帮忙的人们陆续离开了主人家,迷迷糊糊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谢玥跟着那些妇女走出来,就抄近路赶在她们前面,经过谢玥家门口那条水沟时,听到谢玥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看到下面有几个人打着手电爬上来,我赶忙躲进一丛竹林里,看着其他人各自回家后,忽然从竹林里钻出来,悄悄地摸到她身后,把她吓了一大跳。

我说:“谢玥,别怕,是我。”

“是你,你藏在这里干嘛?”她拍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等你。”我说。“你可回来了。”我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

她奋力挣脱开,说:“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她冷冷地说。

“现在只有我们俩,别怕。”

“我怕够了。”她愤愤地说。

“那些事情我听说了,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不必说了。”她小声啜泣着,泪水一串串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都怨我,是我不好。”我尝试着吻了她一头栗色的头发,她轻轻推开我。

“很久没有见到你,很想你!病好点没有?”

她沉默不语。

“我想把事情安顿好后,打算去看望你—可是—。”

“没有必要。”她打断我的话。

“得知你病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好些没有?”

她转过身去,不愿回答。

“真的想你,你离开后,像是丢了魂魄,做事情总是忘了神,你的影子每时每刻在我眼前晃动,没有你的日子,好孤单,你就像一粒种子,植入心田,现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根系牢牢地抓住我的心田。”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鼻孔轻轻哼了一声,“是你的真心话么?”

“没错,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之言。”我拍着胸脯继续说:“无时无刻都盼着你早点回到我身边,你不在的日子,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煎熬......”我恨不得把心底的思念一下子倾泻出来。

她摇摇头。

“我们到那边坐坐吧。”我拉着她的手,她使劲挣脱抽了回来。

“怎么了?不愿意吗?”我轻声问。

她又一次沉默不语。

“那好吧,你快告诉我,你的病好些了吗。”

“死不了。”她蓦地转过身。

我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不许瞎说,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一辈子。”

她说:“每个男人都会说些花言巧语哄骗女孩子,我见多了。”

“我不会花言巧语,说的是真心话。”

她说:“老感觉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你说的那层东西是?”我问。

“一种无形无色的东西,具体也说不清楚。”

“也许你想多了。”

这时候有几个人打着手电从下面爬上来。

“我们到那边吧,这么长时间,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说。”我不容分说拉着她的手顺着沟渠走去,我们来到一丛茂密的竹林下,天空无比湛蓝,无数颗星星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钻石缀满天空,空气中散发出白昼余留的暖意。

“谢玥,得知你离开后,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从昨晚见到你直到现在,感觉一直在做梦。”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谢玥紧紧地搂着我的肩,头在我胸前使劲地磨蹭,喃喃道:“我以为离开后,随着时间的溜走,你会把我忘记,或者重新找一个,有时在梦里梦到你和别的女孩在一起,醒来明知是做梦,但会莫名其妙的伤心一阵子。”

“不会的,除了你,谁都不喜欢,相信我!”我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滑嫩的脸庞,“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吗?”

她说:“可是,有的东西并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我始终相信,婚姻是天定的。”

我说:“我不相信命运和迷信,只相信事在人为。”

她说:“那我可直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不会的,你说。”

“上次冒失的去你家,在车站,你问我和你的母亲谈了些啥,我怕你回去责问她老人家,就啥都没有告诉你。”

“我妈和你到底说些什么?”我问。

“其实也没什么,她问我是哪儿的人,在哪里工作等等,我说我没有工作,我感觉她的神色似乎很惊讶,当时她还说当初供你上学如何困难,你是他们的希望等等,我觉得她是有意提醒我不要耽误你,回来后我一直想这个问题,真后悔不该去你家,不该和你相好,不该走进你的心里,甚至发誓以后不会再走进你的世界,不会拖你的后腿,也许你是一头发热。”

我把母亲和我说的那些话隐藏起来,就撒谎说:“我母亲这人就这样,喜欢唠话,她逢人便夸你呢。”

谢玥说:“也许她只是想给你长点面子,心里未必这样,我看得出,出去这段时间,也想通了,即使我们以后不在一起,我也不会后悔,曾经至少拥有过。”

“不要这样,不说这些伤情的话,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永远要在一起。”我的心情顿时无比沉痛。

“我不知道,心里很迷茫。”她的双手交织在一起放在膝盖上,把头埋下去。

“不会的,我喜欢你,是你、因为你、让我有了坚守的信念,是你让我有了心灵的寄托和归宿。”

“谁能预料,随缘吧。”她幽幽地说。

“好事多磨,别说这些伤情的话,快告诉我你的身体现在怎样,吃什么药?”

“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慢性阑尾炎,医生说,看情况,没有必要做就不做。”

“以后我带你到更好的医院去检查。”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一半,真心谢谢你,玉玉的学习怎么样?”

“还不错,今年排在前十名。”

“今后我不在,还得让你多费点心思在她身上。”

“你不在?要去哪里?”我的心蓦然一惊。

“我还得回去,这几天请假回来参加小香的婚礼。”

“我以为我们从此后就不再分开,没想到......很失望。”心顿时凉了半截。

“我的工作还没辞掉,现在在一家影楼做化妆。”

“我听说了,小香给你找了一份工作。”

“是的,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帮助我,所以她结婚我必须来参加。”

“那我们怎么办呢?”我问她。

“这,以后再说,说实话,我真的喜欢现在的工作,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偏僻的山沟里,除了早晚两餐不饿外,挣点钱不容易,还有我更不想看到村里那些巫婆的贼眉鼠眼。”

“那你我各在一方怎么办?”

“距离不是问题,你们老师每年有几个月的假期,何必天天厮守在一起,再说年纪轻轻得找个工作才行,省得别人看不起。”

我想了想,她说的也是道理,一辈子呆在穷山沟也不是个办法,年轻人是该找个工作。我说:“既然你想好了,我也不能拖你的后腿,以后交通通讯会越来越便捷,也能经常见面。”

“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我想好了,趁着年轻,多工作几年,等有条件结婚也不迟。”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放假我就来看你。”

“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你快说吧,什么好消息。”

“我升职了。”

“哇,可以啊,才去几个月就提干了,前途一片光明啊!”

她靠在我的手臂上看着幽蓝的夜空,说:“我们结婚就去我在的这家公司拍婚纱照,我们还要去一处盛开的玫瑰园拍影集做纪念。”

“好烂漫的画面,现在好像我们正牵着手漫步在大片芬芳的玫瑰园里!久久不愿醒来。”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滑嫩的脸上轻轻的摩挲,“现在醒来了么?”

“但愿永远不要醒来,一直这样。”

“明年我还想考个驾照,你觉得怎么样?”

我笑着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出门几个月就长见识了。”

她娇嗔道:“我不想呆在家里做个黄脸婆,更不想见到那些死婆子。”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这是同事的传呼号码,以后联系我,就呼这个号码,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帮忙呢,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不在的日子,照顾好自己,还有不许背叛我。”

“看你说的,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除了你,我谁都不爱,放假就出来看你。”

“我等你,亲我一下。”她仰着脸。

我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一口,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小香的婚礼结束后,谢玥又回到县城工作,那天早上,我一直把她送到坪地村,在那条破旧的街上,遇到了春梅,她和我们隔着一栋房子,我正想和她打招呼,可她装作没看见我们,头也不回地拐进一条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