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揭云 “我睡你的床?”
云如皎说罢, 便又颓然地轰然倒下。
他没有再闭眼,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房顶发着怔。
顾枕夜忙不迭地捂住他冰凉的双手,感受着他的颤唞。
又小心翼翼的问道:“皎皎, 怎么了?什么是假的?”
云如皎不曾作动, 只开合了双唇,又闷声道:“云霁月是假的,他不是这样的, 他不该是这样的……”
顿了顿, 他又道:“我想起来了。”
虽不是全部。
可也足够了。
足够证实自他归来后——
“算是吧。”云如皎哪里能理得清这些,一切不过也都是他的猜测罢了。
他掀起锦被,下了床去,跌跌撞撞到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多么简单而又困难的奢望啊。
顾枕夜拧了眉眼,刻了哥深深的川字在眉心处。
顾枕夜瞧着云如皎那颗晶莹清澈的眼眸,已然通体发红。
柔顺的青丝垂在脸侧,他的一颦一笑间,竟是叫自己看出了三份前世云霁月的样子。
那个云霁月就不是从前的云霁月了。
活下去。
这般的触感自他的喉管顺下,唤醒了他全部的清醒。
他沉默片刻,似是思量许久,方才又道:“我觉得从重生回来后,一切都很怪异,可我却说不出什么古怪来。直到今日我尚且恢复了些许记忆,才陡然发觉是这一切都好像不对了。仿若我处在的并非我从前的过往线上,而是另一个六界当中,你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不可置信地说道:“皎皎,你的意思是……这世间有无数个六界,他们同时存在,却又互相不知晓?我们并非是回到了我们的从前,而是去了另一个……”
顾枕夜俯身同他说着话,高大的身形为他而弯下,又道:“若是皎皎喜欢,这两日我便将其恢复成从前模样,可好?”
他心疼极了,恨不得从始至终是自己替云如皎受过。
他静默良久,又是轻敲了敲桌角,说道:“此间许多事都与我记忆中大相径庭,尤其是我哥……云霁月的性子。在我仅有的印象中,他总是柔软温和的,即便是让我替死,也照旧会温言软语地哄着我。”
顾枕夜先是不懂,可而后却骤然明了云如皎话中的含义。
他认真地看着顾枕夜的眼睛,又坦然道:“所以我一直想确定,你到底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顾枕夜。即便那个顾枕夜同我……尽然是些不好的回忆,可只要还是那个人便好了。我不在意了,我只后,我……与你,又该如何?”
“我已然记起来了。”云如皎阖上双眼,回忆着自己记忆中的揭云殿,又与自己曾经绘制过的简要图纸重合,“那是我喜爱的,甚至很多陈设……都是我亲手挑选的。现在想来,当时忘记了可真是可惜。”
苦涩,微凉。
一口尽然灌下。
只得一次一次的尝试,直到把自己试到头破血流也不肯作罢。
“不必了起誓了。”云如皎眼皮垂下,虚虚地看着自己身上盖着并不属于自己的锦被。
“对,揭云殿是……”顾枕夜也挪了椅凳,撑着上身在云如皎面前,又道,“我从前曾问过你,你会喜欢什么模样的装潢,便也依着你所言重新修缮了揭云殿。那会子我曾想过,你看见揭云殿会不会想起过往的记忆来,故而都不敢让你多入内几回。皎皎,我很抱歉……”
茶是隔夜茶。
可他不论这般想过多少次,他仍是没有任何法子。
他不知该如何再次打开云如皎的心扉。
云如皎勾了勾唇,可笑意却总也达不到眼底。
他的指尖触及到自己的脸颊,又攀到额间。
“皎皎,无论如何, 我都不会再骗你分毫。”顾枕夜并起四指,赌誓道, “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若我害你一分,便十分都报应在我自己的身上。如今谁人都不肯信, 你也可以尽信我。”
他环顾四周,不由笑道:“这里似乎与之后的揭云殿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并非我会喜欢的模样,可揭云殿是——”
顾枕夜以为他仍是不信自己, 忙不迭地又辩驳道:“我是怕云霁月再发疯,先带你回了妖宫。皎皎, 我来不及同你说了……若你想要回去, 我……”
可却从不曾愿与自己言说。
又是坐在云如皎的床边, 问道:“此话怎说?”
只是疏通同归,所有六界中的云霁月都要让云如皎做那个替死鬼而已。
只这一次,他却镇定地看向云如皎,回望着他所挚爱之人,又道:“活下去。皎皎,不管是在何处,你我都未曾变过。所以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好生活下去,欢喜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他兀自寻了把精巧的雕花圆凳坐下,瞧见的是其上雕刻的吉祥纹路。
云如皎听罢他的话语,却是由心地笑了起来,回应着他道:“好,活下去。”
云如皎却摇摇头道:“也不必了。”
只他话未曾说完, 便被云如皎淡然打断,又道:“我信你。”
顾枕夜打眼便瞧出来,云如皎心中揣着万千事。
他着实叹了口气,余光自铜镜中瞥到自己的面容。
云如皎抿了抿唇,又是直勾勾地望着顾枕夜,问道:“我可以信你的对吧?阿夜,如今……我只有你可以信了,对吧?”
微尖的指甲划过,留下一道浅淡的血痕。
顾枕夜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但仍是连忙伸手拉开了他的手指。
甫要施展法力为他疗伤,便听闻他说道:“不要,留下吧。”
“皎皎!”顾枕夜想劝阻他这个奇怪的想法,可却也没再忤逆他。
云如皎兀自轻笑了一声,又道:“当真无事,只是瞧着我额间有红痕的日子久了,没有的话……还有些不大习惯。你不用担忧,其实也留不得什么疤的。这般的伤口,两日也便大好了。”
顾枕夜叹了口气,可还是听从云如皎的话,收回了自己蓄在指尖的妖力。
云如皎又道:“还是得多谢你,这回没有再枉顾我的意愿,直截了当地先做再说。”
顾枕夜听他这般言语,顿时有些窘迫涌上心头。
他就是这样三番五次地惹了云如皎腻烦,还在还未曾得厌弃。
云如皎自半敞的窗子向外望去,妖宫的花草一向侍奉得宜。
只是他不曾记得揭云殿的正中,也有一颗与小院中几近相同的梧桐树。
不过想来……也是因为他们所处的六界不尽相同的缘故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妄图舒展自己的表情,可仍是凝重。
只得勉强挤出个并不甚欢喜的笑意来,又道:“云霁月说我离不开那里,可如今我离开了,身上似乎也并无其他的不适。想来他也是哄骗于我的吧,让我安安静静、乖乖顺顺地在家做他的傀儡,替他受过吧。我当真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顾枕夜却仍是担忧比欢愉多。
他目光从不曾离开云如皎,生怕云如皎又遇到什么怪事。
但云如皎却站起了身,将半掩的窗子全然推开。
任凭阳光洒满了他的全身,那般的温暖和煦。
顾枕夜看着光晕下的云如皎,就连发梢都染上了璀璨的金色。
回首的样子幻彩斑驳,就像是一束抓不住的光。
无论如何都会自他指尖溜走。
顾枕夜忙掐了自己的掌心——
他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即便是不在他们相同的六界,他照旧能护得云如皎周全。
只要不重蹈覆辙,他们往后有的是日日夜夜。
“皎皎,我想问你……”顾枕夜有些迟疑,踌躇许久方才又道,“若是此事了结,云霁月担了他要承担的孽债,你会……再同我在一起吗?”
云如皎未曾回应。
只是久久的静默者。
一时间,顾枕夜甚至以为云如皎再次陷入了那虚无空间中不可自拔。
可他瞧见了云如皎肩上微微的颤唞。
所有他只有等着。
等着云如皎予他一个答案。
亦或是判处他死刑。
但即便他知晓前方是万丈深渊,他照旧会为了云如皎跳下去。
可他心底也有期许啊……
——“我不知道。”
也许此间最最上乘的答案。
便是没有答案。
云如皎没有回头,只是抬手用指尖拭去了缓缓滑落到下颌的泪珠。
又怅然说道:“我不知道,我不敢预想。你当真为我做了许多,我知道我合该感动到痛哭流涕,然后同你和好才对。可我不想……”
他回过头,看向顾枕夜的眼中朦朦胧胧,瞧不清楚。
他摇摇头,又道:“不想在没有结果的时候,就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不恨你了,可好似也不爱你了。即便是我想起了我们的过往,可那好像更似是局外人的故事了。我记得,可也不算记得。”
他稀里糊涂地说了许多话。
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
只是颠三倒四的,说得他自己都不禁笑了起来:“我说胡话了,莫要在意。只是我现在当真给不了你答案,希望等一切事了那日,我会明白吧。望你……莫要生气。”
顾枕夜一滞,待反应过来,又是忙不迭地摇了头道:“不会的皎皎,我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间都不会生你的气。不急的,当真不急,不用现下便给我答案。我等你,多久都等着你。”
说未曾感动不是真的。
只是云如皎实在未曾有答案。
二人之间沉默氤氲着,还是顾枕夜先打破了这场僵局,说道:“皎皎,如今你会陷入虚无空间已是有三次,想来并非是巧合。我走的颇急,也未曾问询云霁月此事。如今想来,只有自妖宫内寻些法子来。”
云如皎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
那黑暗中幼年的云霁月他还未曾弄清楚到底是怎般回事。
若是当真先将这虚无空间关闭,他恐怕再也无法弄清楚了。
他抿着唇,踌躇的神色写满了整张脸。
顾枕夜瞧了个一清二楚,既是不明白他为何犹豫,便干干脆脆地直接开口问道:“皎皎,你在担忧什么?”
云如皎想起了那日因为江寒酥在,他未曾同顾枕夜说完的话。
又是微微咽了一下,组织好语言说道:“我在其中,见到了云霁月……”
他抬眸见得顾枕夜惊异的目光,又慌乱道:“不是那个云霁月,应说是小时候的云霁月。他生的与云霁月……与我都极尽相似,想来若是我有幼时,应是生的那副模样吧。我第二次进入其中的时候,便瞧见了他,不过只是一个虚影无法触碰罢了。可这回……我碰到了他,他甚至在我的掌心写下了一个字。”
“什么字?”顾枕夜忙不迭地问道,急迫地想要知晓云霁月会否又伤害过他的皎皎。
云如皎朱唇轻启,吐出个让他们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字眼来——
“梦。”
“梦?”顾枕夜反复念了几遍,可却对其仍是毫无头绪,“若说是命,我倒能理解。可这梦一字,我却丝毫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作答了。不过提起梦……想来我自回到这千年前,却是当真没有再做过梦了。”
云如皎兀自一惊,心底蓦地被什么揪了起来。
久久不能落下。
他亦是一样。
自回来之后,便一次梦都未曾做过。
若是只有他一人也算不得什么。
可顾枕夜也是如此,那就当真有问题了。
他总觉得那虚无空间中即便恐怖,可幼年的云霁月却未曾想过要害他。
比起现下识得的云霁月,他似乎更像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他缄默不语,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我好似也未曾做过。”
只可惜顾枕夜心中揣着更多的事,未曾听清他的话语。
云如皎没有再重复,不过又是说道:“若是有法子能解此事,还是解了的好。一直心惊胆战的,还得让你日日盯着我,看我不曾再犯,也是不好。”
“我愿意的!”顾枕夜当即表了忠心,只是方向略微失了准头,“我愿意一直守着你的。”
云如皎佯作不悦,又道:“那你是愿意让我日日担惊受怕,唯恐自己又落入其中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皎皎。”顾枕夜平日里向来灵巧的一张嘴,如今面对云如皎却是失了口舌般,“皎皎,我当真不是这般想的,我只是……”
云如皎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枕夜方才知晓是他认真了。
可他不在意。
面对云如皎他总是要由心地。
云如皎回首瞧了一眼那精细柔软的床榻,又是笑道:“今夜我住何处?想来妖王陛下这宫殿颇大,总有我容身之所的。不然我还知晓,你在妖宫外亦是有个小房子的,那处也是颇好。”
顾枕夜知他说的是自己曾经以黑猫妖墨的身份在他身侧之时的那一间。
顿时窘然涌上心头,堪堪说道:“皎皎,莫要再打趣我了。这些日子你当然是睡在揭云殿的,不必去旁处的。”
云如皎微微挑眉,又道:“我住揭云殿,那你住于何处?”
顾枕夜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张宽大柔软的床榻,脑海中多了许多不该有的想法。
只一瞬,他又轻咳了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说道:“我可能也……”
转眼又是瞧见云如皎似笑非笑的目光,当即又道:“我睡偏殿,揭云殿是有偏殿的。”
“合该我去住偏殿的。”云如皎退了一步,又道,“哪有妖王陛下为旁人腾了房间一事,我既是醒了,过会子便挪过去吧。”
顾枕夜却是拦住了他的动作,又道:“皎皎,我想予你这世间最好。所以即便是妖王也好,旁的也罢,不过是身份罢了。但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顾枕夜。”
他说得诚恳。
云如皎也无半分不信他。
只是云如皎当真没个话语来回应他这般深情的表白,干脆再以沉默应对。
顾枕夜见他半晌不语,尚还以为他有因着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而不高兴。
“皎皎,莫要生气。”顾枕夜又是温和了声线,曾经那般骄纵的妖王,也甘心为他挚爱之人而折腰,“若是你不愿,我也可搬出去。你说得对,这妖宫中居所颇多,总能让我找到个容身之地的。”
云如皎无奈道:“我并非此般意思,只是……算了。”
他又忽而忆起了那日妖宫的张灯结彩、囍字迎门。
虽是口上说着没有那般在乎顾枕夜,可心底仍是有些郁结。
犹豫片刻,云如皎还是开了口:“你先前说娶妖妃是为了另一个计划……那到底是&计划?”
顾枕夜骤然一惊,他以为这事已然翻篇,哪里会想到云如皎又问及。
他抿了抿唇,实话实说道:“是我病急乱投医。那日见得你将极寒之地所种的冰魂菡萏毁去,我便知晓我等不得其再一次开花了。总想着替身一事,便稀里糊涂地寻了一个。我想……若是到时能将你二人的三魂七魄互换,兴许他就能当你的替死者……皎皎,我当真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就算真的寻得一个人替云如皎承受诅咒又如何?
他所做一切,不是与云霁月无甚两样?
更何况,换了躯壳的云如皎,自己又当真愿意吗?
他从不曾问过云如皎,此般又是自己擅自决定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云如皎,见得云如皎的表情似是并无两样,却仍不放心。
“皎皎,我当时真的是昏了头。”顾枕夜像是一只快要被主人抛弃的犬类一般,湿漉漉地瞧着云如皎,又道,“那时候还想着你会来寻我,便更刻意地把事情闹大。我想断你后路,绝你爱我之心。”
“原是如此。”
云如皎平淡地撂下了他方才随手拿起的小摆件来,又道:“你不必太过纠结于此事,我并非刻意纠缠,只是想求个真相罢了。如今明了,也算解开了我心底的一个结。”
其实他心底多想几番,便觉得此事有些好笑了。
顾枕夜那般心思深重的妖王,也会有这般慌不择路的时候。
顾枕夜见得云如皎稀松平常的神色,顿时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用妖力催动唤人的铃铛,妖侍们又鱼贯而入,毕恭毕敬地等着顾枕夜吩咐。
他瞧了天色,也快到了晚饭的时刻,便说道:“多上些珍馐美食来,我与皎皎要进一些。”
又是转念想到了什么,唇角拉平,似乎有些不愿地又道:“再多做一只烧鸡。”
云如皎哪里不知他是又想起了江寒酥的那只烧鸡。
这般如同打翻了醋坛子,刺鼻得要命。
云如皎状似扇了扇面前的气息,又道:“烧鸡便不必了,好吃的东西那般多,总不能拘泥于一样。对吧?”
顾枕夜甫要附和,可却忽而觉得这话也同样是说与自己听得。
江寒酥是芸芸众生之一,云如皎不会拘泥。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左不过这话是云如皎一视同仁。
却又都不把他们当人瞧着罢了。
颓然感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指尖都有些颤唞了起来。
他将手指蜷了起来,攥进掌心之中。
更藏起了自己的可怜之色。他只当做自己没听出来云如皎的言下之意,还是应和道:“那便听皎皎的吧,还是多上些妖宫的特产,人间吃不得的物件儿才对。”
云如皎亦是颔首道:“正是,多谢了。”
妖侍们垂着头,不敢多言。
云如皎扫视过去,似是有一两个他相熟的模样。
可他也未曾言语,只默然掩盖了自己的重活一世的身份。
妖侍们听罢,备着要回话。
可答了一句“是陛下”后,却是瞧着云如皎多了几分纠结颜色。
顾枕夜从善如流道:“唤殿下便好。”
妖宫的殿下只能是妖后的称谓,这般他也算是在所有人面前坐实了云如皎的地位。
有震惊,有讶异。
只是妖侍们的规矩颇好,皆垂首并不算显露。
可云如皎眼尖,却是瞧见了。
他偏偏头,见得妖侍们尽然退下后,又是问向顾枕夜道:“殿下……是何人的称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