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意一行人放完花灯祈福后,便沿着秦淮河长街走。

一路上各种瓦子,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人声鼎沸。

有人提着样式别致的灯笼,小心翼翼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有人虔诚许愿,送走一盏又一盏孔明灯;有人泛舟秦淮,竟不知是天上月还是人间星,微波潋滟,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许知意细白的手上提着秋橘刚刚买的牡丹花灯笼,穿梭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一步一笼,灯火阑珊。

许知意未曾出府,第一次出门走这么远的路,再加上身子骨较弱,这下已经有点疲累了,只好寻个较为安静的茶肆歇息片刻。

眼下抬头便是“茗雪居”三字。

掌柜带着他们一行人上了二楼。

茶肆周遭没几个人,倒也乐得一片清净。

小二咧着嘴笑着走过来询问,“客官可是要喝点什么茶?”

许知意淡淡一笑,“蒙顶甘露即可,再来几份可口的点心。”

许知意特意让他们一并坐下来歇息片刻。

秋橘、桂嬷嬷和许知意坐一桌,一众小厮在旁的桌子落座,

说时迟那时快,小二就把茶水和吃食端了上来。

秋橘心细,捧起茶壶给许知意和嬷嬷各倒了一盏茶后,大快朵颐地继续品尝她的战利品。

许知意轻柔地捧起了茶杯,纤纤玉手泛着莹莹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丰润又粉白。

轻轻地抿了一口,清香甘洌。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阵喝彩的鼓掌声,许知意被吸引了注意,遂站了起来,走到了栏杆前,极目远眺,便见长街上一男子在表演。

周遭人群攘攘,热闹至极,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兄台真是厉害。”

“哇———好漂亮。”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各位爷们小姐,小的赚钱不易,还望给点赏钱。”

“给给给,爷看得真尽兴。”

嬷嬷瞧见许知意似乎十分感兴趣,忙走上前,开口解释。

“小姐,这是民间的杂技,打铁花。”

许知意目不转睛地说道:“打铁花,甚是漂亮。”

“确实好看,像天上的星星坠落一般。”秋橘大笑地说着。

“嬷嬷,我瞧着这个不易,我们也给点赏钱吧!”

嬷嬷闻言,便让小厮去打赏了。

秋橘在一旁附和,“改天我去学,回府里给小姐表演一个。”

嬷嬷打趣着她,“秋橘,这个可是要苦练多年的,你学不来,倒不如多去医馆琢磨几道药膳方子,回头给小姐做点吃食调理身子。”

话落,许知意的脸色也浮现一抹温柔,淡淡的,似春日明媚的阳光。

她们二人,总是把她放在心上。

主仆三人看着不远处的表演皆笑得灿若星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不断飞溅的点点星花转瞬即逝,美好的一切如梦幻泡影。

月忧思,灯忧思,人亦忧思

今夜过后,又是许府里的二小姐了。

一脸伤春悲秋的许知意前一秒眼角的余光不知扫到了什么,后一秒所有的目光都在一瞬间聚拢。

秦淮河岸边,漫天灯火中,热闹喧嚣处,一男子旁若无人地负手而立在梨花树下。

一袭淡绿色衣裳,头上簪着一支白玉簪,半披的乌发随风摇曳。

长身鹤立,气若谪仙。

偶有几朵俏皮的梨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清风轻挑,旋即又寥落于地。

那男子背光而立,许知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与她一样,周身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浓浓哀思。

片片梨花,宛寄哀思,随风拂面,静立无言。

“———咚”

响亮又清脆的声音让许知意立马警觉起来,随后便听到有妇人大声喊救的声音。

“啊———我的儿啊,我的儿不慎落水了,怎么办,有人能救救我的儿吗!”

那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把周遭离得近的、路过的、看表演的、或赏花灯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时间人群慌乱无措,但无一人敢上前。

许知意忙掀起帷帽,瞪大了双眼,待看清楚发生了何事后才放下帷帽,立马让自己的小厮过去救人。

却不料有人比她的动作还要快。

只见刚刚静立在一旁的男人一头扎进这流动跃金的河水,一声清脆的叮咚声响起,飞溅起无数朵鎏金的水花,似乎比刚刚的铁花还要绚烂百倍。

阳春三月的天,还有点寒冷。

许知意仿佛随着他的动作,自己也在河里泡了一样,周遭寒冷刺骨。

男子用一只手臂紧箍着小孩的肩膀,浑身上下紧绷用力,使劲带着小孩往岸边游去。

此时岸边疾奔而来另一男子,颤颤巍巍地跪在岸边搭了把手。

许知意离得远,听不太清,约莫听到此人还喊了一声公子。

许知意猜后来的男子应该是绿衣男子的随从,他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最后两人合力把小孩救了上来。

仔细检查一番,万幸小孩没事。

苏珩高高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回归平静了。

妇人见状连忙上前哭着跪谢,“谢谢恩人,我的儿幸好遇见了你,不然今夜就该去见阎罗王了。”

“大娘莫要客气。”

此时的苏珩浑身上下都湿透,脸色冻得苍白,毫无血色,却仍旧面容平和,轻轻抬手扶起妇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定能百岁无忧。”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遂吩咐自家小厮送妇人和小孩回去。

言罢,周遭人群也一一散去了,看热闹的继续看热闹,路过的仍旧路过,往先热闹的场景恢复如初。

好似这一插曲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有湿漉漉的头发与衣裳证明它确实存在。

冷风依旧拂来,在经过苏珩身边时似乎未曾停歇,反而更猛烈,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他倏尔察觉仍有一道毫不避讳的目光直挺挺地射在他的身上。不经意抬头望去,便见不远处茶肆二楼栏杆前一个窈窕玲珑的月色身影。

帷帽遮盖了她的容貌,他不确定是不是这位女子。

他其实非常不喜探究或觊觎的眼神。

往日他可是受够了,还闹出不少动静。如今他的形象早已被他作得偏离轨道。

按理说整个汴都没有女子再敢在他面前投怀送抱才是。

玉树临风是他。

风流倜傥是他。

不学无术是他。

眠花宿柳、夜夜笙歌、狂蜂引蝶、流连勾栏瓦舍,春宵一刻的也是他。

多得都快记不过来了。

寒风拂面,掀起帷帽的一角。

一霎那,银花飞溅,四目相对。

月色与灯色之间,他是盛世山河的第三种绝色。

鬓发上的水珠欲坠不坠,湿透的衣裳勾勒出瘦削的身型,颇有几分禁欲的美感。

脸色稍显苍白,细长的眉梢拖曳出几分冷清,剑眉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乌黑深邃,偶尔浮现几丝冷淡疏离,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美男子。

许知意心里暗道:立如芝兰玉树,行如朗朗清风。

而另一边,苏珩一瞬间惊住了。

原来帷帽下是这样的一张脸。

增之一分则显妖艳,减之一分则显寡淡。

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要素净,却又不失惊艳。

风过之,帷帽落下。

只一眼。

苏珩似乎还未辨清这女子的眼神便匆匆合上了。

许知意心知自己于理不合了。

她不该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定定地瞧着一陌生男子,如若被人发现可不得了了。

遂回头带着一行人踱步离开了。

她身旁似乎裹挟着一缕寒风,飞扬的衣角将她的背影衬托得更为清冷孤傲。

按理说那女子长什么样须臾便会忘了。

不一会,苏珩的贴身随从高飞送完那对母子回来了。

苏珩望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听到脚步声,沉默地收回了眼角的余光。

到底,这女子竟不一般。

似乎不是冲着他而来的。

“我方才瞧小姐似乎对那救人的公子有兴趣?”

秋橘原先并不知道这公子的身份,只是刚刚在楼下听到有人议论便记了下来。

“别胡说。”许知意忙抬手掩住秋橘的唇。

“我只是觉得这公子救了人后却无人给他衣衫避寒,觉得有些许可怜罢了。”

“那可是苏府的小侯爷……”

秋橘看到小姐一脸担忧,剩下的“怎会可怜”四个字重重地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无奈只好转而开口。

“要我吩咐小厮去买一张大氅吗?”

嬷嬷听闻一脸诧异,十分严肃地开口。

“秋橘,万不可这样,小姐还未出阁,怎可如此行事,往后可要好好落人话柄,不好议亲。”

许知意原先也是想遣小厮送一张大氅过去,但听到秋橘和嬷嬷的话便作罢了。

苏家小侯爷,市井传言他风流成性、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文不成武不就、嘴毒狠辣,与今日这形象完全背道而驰。

许知意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但非常肯定以及确定,有一点倒是和传闻十分契合。

那便是: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旁的秋橘悄悄地审视了许知意迷茫的脸色,以为小姐是将要生气,便惊慌失措,瑟瑟发抖。

“是我大意了。”

许知意摇了摇头。

“这三月的天依旧寒冷锥心。”

不然她心头为何不断涌出丝丝缕缕的酸胀感。

她确实很想给他送一件大氅。

不为别的,只想温暖这个救人后却无人问津的人。

诚如所言: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嬷嬷,去买一件大氅,寻个陌生人给那公子送去吧,别说我送便成了。”

“好,我现在去。”

嬷嬷知道许知意的心性,眼下这般,便没多言。

秦淮河岸茗雪居旁。

苏珩欲与高飞离去,忽有一小孩上前阻拦了他的去路。

“大哥哥请留步。”

这便是嬷嬷寻的乞丐小儿,她还按许知意的吩咐多给了些吃食和银子。

苏珩瞧着年纪约莫十岁左右,衣裳有些单薄破碎,却又不想伤到小孩的自尊心,遂没有第一时间掏银子,反而蹲下半身,温柔轻声地开口。

“不知小弟弟寻我是有何事?”

“受人之托,送来大氅一件,万望大哥哥收下,我好回去复命。”

苏珩亲手接过那件黑色大氅。

双眸迷离,脑海更是一片空白,但开口却是丝毫不泄漏一丝一毫凌乱心神的道谢。

“辛苦你跑一趟了,可知是何人赠送?”遂让高飞递给小孩一锭雪花花的白银。

小孩忙伸手推辞。

“大哥哥,我并不知,只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妇女,再者这个银子托我之人已给过了,我可不能再收。”

闻言,苏珩心想应该是刚刚落水小孩的母亲送来的,再看小孩推辞的动作,便不再提银子这事了。

细看小孩眼神,清澈透明,即使沦为乞儿,也未曾失礼逾矩,可见此人值得培养以作他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那你可有意来我府上干活,管你三餐,还有月银。”

小孩心想送个物什还有这等好事,今天出门莫非是遇着财神爷了吗?

一个接一个地给他送来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温暖。

小孩激动地频频点头,连连道谢,眼睛微微泛湿。

苏珩自知对方让小孩送氅衣是不便告知身份,遂没有亲自过去道谢,只让小孩替他谢了送氅衣的人,再让他跟随自己回府。

这大氅究竟是何人赠送仍未可知,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但他还是把它披在身上。

一袭黑衣,似乎把寒气都抵挡在外,温度一点一点地汇拢。

只因许久未有人瞧见他的脆弱了,他便以为他坚如磐石。

时间久了,他竟连自己也骗了。

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他也是需要温暖的人。

另一边。

嬷嬷见小孩回禀事情已办妥,便急急回去告知许知意。

许知意心领神会,开口。

“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不然要父亲好找了。”

只愿那公子能得这片刻的温暖,哪怕一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