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节过后,在外工作的人群陆续离开家乡,看着一拨拨外出的人群,他们朝着和自己相反的方向进发,涌入繁华的都市,而自己即将要回归那个边远的村寨,回归那所破旧的学校,回归那种孤寂的生活,随着开学时间一天天临近,我变得格外忧伤起来。

过完元宵节,我提前一天返回学校收拾收拾,当我进入村里时,孩子们看到后,高兴地围到身边大声叫道:夏老师回来了!夏老师回来了!一切依旧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这里是我工作的岗位,是我梦开始的地方,我有什么理由厌倦讨厌呢?

眼前的情景更加让我惊喜不已,我看到一根根水泥电杆已经竖立起来,远远望去,像一根根高耸的石柱,一个宽额头,嘴里叼着香烟挺着大肚子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指挥着一群人正在竖立电杆,当时没有起吊设备,村里的人只好从家里扛来楼梯,他们把沉重的水泥电杆一头搭在楼梯上,水泥电杆的末端拴了一根粗粗的绳索,一群人使劲拽拉绳索,另一群人吃力地扶着楼梯把楼梯一点点竖直,粗重的电杆也随着直立起来,电杆一头栽进洞里,另外一群人拉着绳子控制方向,使电杆保持直立,然后往洞里浇筑水泥,电杆就这样栽好了,这让我联想到电视剧《西游记》里东海龙王那根又粗又长的定海神针,在几处特别险峻的V字型深涧的山头上,竖立起一座座高高的像金字塔般的铁塔。

来到学校门口,望着陪伴我度过半年之久的学校,它依旧那么孤单,虽然春天的脚步一天天临近,可还没有给这儿带来一丝春意萌动的迹象。

开学的第一天,要收书杂费,课堂上我便对学生说,你们回去转告家长,这学期学杂费和书本费一共要交三十二元零五角。你们就交三十元好了,零头我帮你们补齐就行了,没有的就借借找找,为了防止有人不交,我想起小时候读书时老师惯用的那一招,即不交钱的就不发给新书,费用交清才发给新书,于是又补充说道,回去告诉家长,交清学杂费才发新书,其实我只是吓唬一下,没想到却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

学生陆续把钱交给我,最后只剩下张山坤没有把学杂费交上来,我问他怎么不交?是不是没和家里的人说?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第二天早上,张山坤没有来上学,中午放学我让学生去看看,学生回学校告诉我,他们看到张山坤在场地上玩,没有生病,就是不肯来上学。

放学后,亲自到他家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来到他家外面,看见他正在和几个小孩子在地上玩抓石子游戏,浑身像是从灰堆里爬出来一般,“张山坤,你怎么不去上学?”我问。

他抬起头看看我,没有回答,又继续玩抓石子,我又问:“你父母在家吗?”

他低着头说:“我爹去外村做活,没在家。”

“你妈妈呢?”

“他妈妈跑了。”和他一起玩耍的一个男孩子说。

“跑了!跑去哪儿?”我问。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嘿嘿地笑了,后来我才知道‘跑了’是什么意思,原来张山坤的母亲嫌弃家里穷,去外面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改嫁到别处去了,这时一个老汉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出来。

“大伯。”我叫了一声。

“你大概就是张山坤的老师吧?”他仔细地端详着我。

“是的,大伯,我就是张山坤的老师。”

“我是山坤的爷爷。”

“大伯,这孩子没去上学,我来问问怎么回事。”

“回来、回来。”他抬起干瘦的手臂朝我招招手,我拍干净孩子沾满灰土的衣服,拉起他的手跟着老人走进去,院子里脏乱不堪,房屋也极为破旧,院子围墙的墙头上长满杂草,下面的墙角被猪拱鸡刨,深深的凹进去,似乎只要一阵风吹来就有可能被吹倒,屋里也是凌乱不堪,杂物摆了一地,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小坤,把那个木墩拿过来给老师坐。”张山坤的爷爷说。

“自己来。”我把木墩搬过来给老人坐下,坐在老人的对面,“大伯,这娃子怎么没去上学?刚才我问他,可是他什么也不说。”

“噢,是这样的,他回来说要交学费,他爸拿不出钱给他,他就不去了,我让他爸去学校和你打个招呼,娃他爸不好意思和你说,我腿脚不好使,爬不到学校找你,我让小坤告诉老师,过几天我叫他爹抓几个鸡去卖,再把钱送给老师,小坤回来说,老师说了不交钱就不发新书,你们不去交钱我就不去上学,今早我把他送到半路上,他又回来了。”

顿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让我羞愧难当,我说:“大伯,你们家的情况现在才我知道,我不会收取他的书杂费,书杂费我替他补上,只要他去上学就行。”

大伯连声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怎么可以呢,自古以来哪有读书不交钱的道理,你在待我们几天吧。”

“大伯你放心,只要我在这里教,我不会要他交书杂费,只要孩子安心上学就行。”我拉着张山坤脏兮兮的小手说:明天一定要来上学,不要担心,老师替你补交书杂费,他点点头答应了,第二天,他果真回到学校,这让我内疚的心灵得到一些释怀。

通过这件事情,我觉得作为班主任,应该深入学生家庭实地了解情况,掌握每个孩子的家庭背景,生活状况等等,根据掌握的情况判断学生日常行为、心里活动、学习情况等,以后有时间一定要深入到每个学生家庭,做好家访记录,在脑海里形成一张信息网,我决定本学期对所有学生的家庭进行一次家访。

一天早课,我发现王小兰的脖子上有几处被抓伤的痕迹,我问:“王小兰,你脖子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情?”她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被同学欺负后她不敢说,于是把她带到楼上,我对她说:“你不要怕,这里没有人,快告诉老师,这些伤痕是谁抓的?”她还是不说,我拉着她的手坐在凳子上,可她一坐下,嘴里就发出“咝咝”的声音,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我轻轻把她的裤子拉下去一些,只见她的屁股上有几处紫黑淤青,再掀开她的裤腿一看,发现小腿上也有伤痕,这显然是被棍子击打留下的痕迹,一开始还以为被同学欺负,现在可以完全排除,小学生打架下手不会这么重,这肯定是成年人打的,我十分心痛,谁会对一个年幼的孩子下此毒手,我含着泪水把她搂在怀中,“爸爸还是妈妈打你?”我问。

“妈妈打我。”她说。

我问:“为什么要打你呢?”

“我—我偷吃了弟弟的糖果。”她怯生生地看着我。

“偷吃点糖果就把你打成这样?”

她点点头。

“你妈妈平时是不是经常打你?”

她低下头不敢说,我发现她的衣服破旧单薄,过年大多数家人会给孩子买身新衣服,而她仍旧穿着一身破衣服,我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从村里人的口中了解到,原来王小兰的父亲王祖贵在外面与别村的一个寡妇有染,王小兰的母亲知道后,一气之下离开家出去打工,再也没有回来,王祖贵和现在这个女人重现组建了家庭,还带来一个儿子,俗话说十个后母九个坏,王小兰的继母动辄就打她,经常不给她吃饱饭,好的东西全给王小兰的弟弟,王小兰被她当做奴仆差使,吃最差的饭菜,穿最破的衣服,干各种杂活,稍不留心就得受皮肉之苦。

我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最为外人好像不宜插手,可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学生遭受折磨,损害身心发展,在她漫长的成长道路上留下阴影,我得想个办法制止。

这件事情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去找村长,我了解到陈旺叔在村里很有威望,让他出面解决最好,我来到陈旺叔家,陈旺叔家住在村子中间的场院旁边,我把王小兰被虐待的事情告诉陈旺叔,让他出面做王祖贵媳妇的思想工作,让她知道对孩子不能实施家庭暴力,虐待孩子这些事情是违法的。

陈旺叔说:“要不这样,我们先不要惊动她,我把王祖贵叫来,问问情况,他家的事情让他去处理。”

“我看可以。”我说。

“你等一下,这就去叫他。”

我有点为难地说:“我—我在这里恐怕不合适,要是王祖贵的媳妇知道我在这里,肯定会认为是我从中作梗。”

“这倒不怕,一个破妇人,能翻起多大的浪花。”你等着,我这就去。”陈叔说着就出去了。

一盏茶的时间,王祖贵来了,落座后,每人倒了一碗酒,我们端起酒碗示意对方喝一口,陈旺叔开口问:“祖贵,这阵子忙啥呢?”

王祖贵说:“这久去坪地村帮人家砌墙,昨天才回来呢。”

陈旺叔说:“哦、别只顾忙着挣钱,你不在家也要多照管一下家里。”

王祖贵似乎听出点弦外之音,忙问:“家里好好的,啥事呢?”

“你真的啥也不知道?”陈旺叔喝了一口酒慢吞吞地问。

王祖贵摇摇头。

“那我问你,王小兰身上的伤是咋回事,是谁把她打成这样?”

我连忙插嘴说:“是这样的,我发现王小兰身上有伤,作为她的老师,我来了解一下情况。”

“这个、我不在家,也没听小兰说,等下我问问小兰该不会是摔着了。”

陈旺叔说:“我刚才看了,这个咋可能是摔伤的,她再怎么也不可能天天摔着,我告诉你,是你媳妇动手打的。”

王祖贵说:“哦、我真的不知道,等我回去问问。”

陈旺叔说:“祖贵,你回去不要和媳妇吵闹,和她讲清楚,孩子犯错误是该教育,但是不能对孩子施此毒手,这种是违法的、犯罪的。”

王祖贵大手一挥,说道:“她大字不识一个,哪知道犯法。”

陈旺叔说:“你么,好端端的媳妇不要,偏偏惹出这种事情,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跟着你受苦遭罪......”

王祖贵端起酒碗苦笑了一声、连连摆手示意村长不要再说下去。

陈旺叔一再告诫王祖贵,回去要教育好自己的媳妇,不能虐待孩子,王祖贵连连点头。

我以为王祖贵的媳妇会就此收敛一些,没过多久,她又打了王小兰,只是下手没有前次重。

我决定召开一次家长会,在会上宣传禁止对孩子实施家庭暴力,禁止虐待等等内容,可是王小兰家一个人都没来。

又过了几天,乡镇医院的医生来给孩子体检,我觉得机会来了,找个时间来到王小兰家,王祖贵又出门做活,我对王小兰的继母说:“今天乡上卫生院的医生和分管教育的干部来给孩子做体检,发现孩子身上有多处伤痕,他们到村上了解情况,知道是你打了孩子,说要向派出所报案,把施暴者抓去蹲几天班房,这事幸好被我给拦住了,我说让我来处理此事,恰好那天他们事情忙,最后分管教育的副乡长要我调查后写成报告交给他们......”我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她的脸色发白,双手不住地哆嗦着。

她战战兢兢地说:“我是打了孩子,她老不听话,这该如何是好,求求你,你得帮帮忙......”

我说:“只要你保证,以后不打孩子,不虐待孩子,我可以帮你,保你不进派出所。”

“我—我保证,保证不打孩子,你可得帮帮我。”她脸色煞白。

我说:“那个副乡长是我们一个女老师的丈夫,我去和他说说情,也许他会给我点面子,可是材料还是要交的,我想嘛,还是这样好,你写一份承诺书,签字后我转交给他就行。”

“可我不识字,不会写。”她说。

“保证书我来写。”我掏出纸和笔写好后念给她听,让她在承诺书上签字,她说名字也不会写,我说:“我帮你签,你按个手印就行。”没有印泥,我从笔芯中挤出几滴墨水,浸在纸巾上,教她如何按手印,她用笨拙的大拇指在名字上摁下一个鲜红的手印。

我说:“孩子做坏事,是该教育,但是不能下手过重,更不能虐待孩子,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将心比心,你想想,如果你的孩子遭别人毒打,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我的一席话说得她面红耳赤,她一再表示不会再打孩子,这一招果然奏效,王小兰的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伤痕,笑容又重现荡漾在她那天真无邪的脸上,学习也有所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