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苏二姑娘这边是暗地里打着为顺安撑腰的打算,那姜侍御史那边就是直面水深火热。
早已下了早朝,百官也已退去,偌大的垂拱殿里,今上垂着眼看着被秘密传召的姜侍御史,起居郎在旁拿笔认真地记录。
无声的寂静在殿中弥漫,姜途先是禀报了被贪污的银两藏在了山顶的石头里,又念完了顺安赈灾中的花销,最后小心地想将纸张收进袖中,但被今上旁边的大太监命人过来截下。
起居郎的手微顿。
姜侍御史抿了抿嫣红的唇,垂着眼睫看不懂情绪。
大太监看着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位侍御史和他的父亲前御史大人一样来上一句“臣的奏折上已经写了,今上怎么还要臣的,是也想贪污吗?”。
好在这位侍御史不像他的父亲那么古板,虽然明眼人就能看出他的不愿意,但他还是交给了眼前的小太监。
今上对他的服从显然也很满意,终于笑着嘉奖了一句,“你做得很好,这件事毕竟是丑闻,我不好当众奖赏你,等过段日子我一定寻个理由提拔你。”
旁边的大太监听着都有些羡慕了,他当上大太监都一把老骨头了,可这姜侍御史年纪轻轻就已是从六品,更是得到了今上提拔的承诺,这眼看就要超越他父亲的成就,飞黄腾达咯。
金碧辉煌的殿中众人的目光都不由或明或暗地落在站着的少年身上。
高高在上的帝王在等着他受宠若惊地谢恩,年岁已高的大太监在帝王旁边羡慕地看着他,脸嫩的小太监缩在角落艳羡又嫉妒地偷看他,帝王的起居郎拿着笔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劝说。
“官家,”清风朗月般的少年却大胆地直视上位者的眼睛,大逆不道地说:“臣可以不要赏赐,只想知道官家打算如何处置这笔赈灾银。”
他那赈灾银三字念得字正腔圆,让人连辩解的理由都没有。
大太监只觉心儿骤停。
端坐木桌前的帝王却没有发怒,反而细细地用目光打量他,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和你的父亲极为相似。”
姜途没有说话,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帝王,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份答案,今上特地强调的隐蔽、被收上去的纸张、被接管的任务……这一切种种无一不在强调,百姓的帝王想要私自吞下这笔钱。
而坐在高位的帝王觉得无趣地靠在椅背上,语气很是无所谓,“顺安的百姓不是已经安定下来了吗?那这笔银子别无用处了,自然要收归国用。”
至于收归国用是给百姓用还是给百姓的帝王用,这重要吗?又有什么区别?又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该管的事情,何必这么认真?帝王想。
姜途沉默了一会,全殿的人都看出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御史的哑然。
突然,姜侍御史双膝跪下,深深地伏在地上高举着他的笏板,这是他作为祝朝的官员应有的谏言的权力。
祝朝的侍御史即便跪着也是背脊笔直,直言上谏,“官家,顺安田地被毁,百姓背井离乡,赈灾银两被眜,赈灾粮食被卖,数万百姓生生被饿死!有的一家中能动的甚至只余了瘦弱的女子或稚儿,有人断肢残疾,有人家当全无,有人孤身一人!官家不拿着本该给他们的银两去慰藉他们,究竟要拿着银两做什么?!”
垂拱殿里寂静无声,俯着的姜侍御史浑身发抖,可众人都知道,他与其他来过垂拱殿的大部分官员不一样,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他是被气到浑身颤抖了。
垂拱垂拱,姜途一向不喜欢这个殿名,它并不是代表高高在上的帝王会垂下他的目光看向底下,它的意思是垂衣拱手,代表着帝王希望不去管理朝政就能治理天下。它在歌颂帝王的无为而治,可它不知道垂拱而治的朝代向来是没有的。
官家凉薄的丹凤眼没什么情绪,他甚至还饶有闲心地笑了笑,话语里却是藏不住的恶意,“朕,要建一个蝈蝈殿。”
殿中跪着的姜侍御史直觉一股气冲上脑门,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那一刻让他恨不能拿刀架在帝王身上问他到底要建什么?!
今上语气轻佻,带着上位者对下面的人的轻蔑,“姜爱卿,退下。”
姜途沉默而又缓慢地站了起来,即便他在这宽敞富贵的宫殿中格格不入地像只只能随波逐流的孤舟他也并不觉得害怕,甚至安静地理了理官服,然后语气平静地说:“不退。”
官家笑了,他甚至还开着玩笑,试图让姜途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力和愧疚感,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官家笑道:“那我可就先走一步了,姜爱卿。”
今上绣着五爪金龙的锦袍不经意地拂过透亮的玉石地砖,殿中的太监宫女垂首跟在身后。不过几个呼吸,殿中已然只剩下固执又孤零零的姜侍御史一人。
少年郎君削瘦的手指又一次拂过自己的官服,安安静静地整理完仪态,步伐稳稳地踏出殿门。
殿外的阳光仿佛庇佑又似乎安慰地冲破宽厚华丽的屋檐倾泻到少年身上,暖和的温度萦绕在周围,少年的唇角抿平,阴郁的目光落到跑过来的灰色少年身上。
青山被自家主子沉沉的眼神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过来这次与官家的谈判并不如人意。
笑眯眯的小厮忽略掉身边阴沉的气势给自家主子打着竹伞,打趣地散去身边那人心中的沉闷,“早知郎君这气势瞧着跟遇见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我就不来了,让郎君晒晒日光散散气。”
这就是在暗讽当今官家跟妖魔鬼怪没有什么区别了,少年努力收敛自己的气势,语气有些疲惫但尽力含了笑意,“就你会说,还没出去呢。”
渐渐的,少年郎君的声音沉了下去,不再说话。
等俩人走出,到了马车前,姜途抓住了灰衣小厮的手臂,难得说:“扶我上去吧。”
姜途的手指按在了青山的小臂上敲出了不同的轻重,这是极其隐秘的传递。
收到消息的青山错愕的眸子唰地睁大又极快速地低头掩饰,伸手扶着郎君让他到马车去,不动声色地在郎君手上点了点,表示自己收到。
姜途面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又快速点了几下,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地进入了车厢。
总是摆着一张笑脸的小厮依旧笑着去驾驭着马车,稳而快地驶向姜府。
暗处观察的人眯了眯眼想看得更加清楚,抬头间却被烈日晃了眼,只能放弃读出他们的唇语。